温泉-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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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杰隔日从下寨带入,他忠实而盲目的执行小情人的命令并严守秘密,一句话也不曾对他妈和三哥泄露,他出入小心,行动谨慎,也一次不曾被村民发觉。
余下只有土了,大家公推以将军坟上的泥土为镇山村最古老和神圣。作为人眼的将军坟护佑我们一夜,毁灭山林的狂风要绕坟而过,将军坟上的土,它们当然奈何不得。真是一窍通而百窍通,尽管天眼还未有下落,五行还原的线索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给我的同伴们梳理清楚了。他们齐望向我,等我一句命令。
我耐住性子听了他们半天煞有其事的议论,换在别的时间和场合,我一定认为这一伙人的脑筋全出了毛病。我该怎么做,象一个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捧着一件“法宝”,奉了一句“法咒”,去执行一个高人的指令,寻天眼,还原五行?没有什么邪鬼入世,没有什么阎王眼,阴阳眼,这就是一场自然灾害,除此不可能存在别的解释。至于它如期而至,恰好发生在预言的期限,恰好发生在我携币回归的时刻,则纯属巧合。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交通和通信都如五行隔绝,怎么和外界联系,怎么救出我们自己,和这些中了温泉毒害的村民?必须赶紧行动了,我担忧的望着窗外面阴沉的天色,这要在天黑之前还找不到出去的路可就太糟了,天黑后温泉又该象昨晚一般喷发,村里人又该变成穷凶极恶的吃人生番,这回未必能再有迷路的马来救我们逃出升天……我当机立断,决定带丫妹和布杰前去大榉树取木,并用“钻木取火”的方法取得火种,然后直出大朝门去将军坟取土。留下舒薇,陈新和三哥在家等消息。三哥的腿病发作,从昨天一早扮鬼起,他那只瘸腿就没好好休息过。
丫妹已经下楼,并拿来一瓶水和一篮食物,有糍粑,耳块粑,苞谷粑,切成片的老腊肉,都是布杰从家中蒸煮熟了带来的,又按照雅温指点的方法密封储藏,不曾受过毒雾的污染。大家早已又饥又渴,狼吞虎咽的吃喝了一回。丫妹生怕舒薇吃不惯,还特地为她拿来一把水果糖和巧克力——定是布杰用他的零花钱额外孝敬的——这份额外的照顾感动得舒薇连声道谢。
丫妹十分赞成我们的计划,她懊悔不迭的说:“早晓得,我就把老祖祖坟上的土撮一块回来罗。”
原来丫妹也去过将军坟。昨晚在坟山追逐我们的那一群村民当中,就有丫妹。后来我们飞马脱身,丫妹和村民回到村里,向雅温报告“天马下凡”接走了我们。雅温教她今天一大早出村直奔将军坟寻找,却在半道和我们走岔了。
“去将军坟取土,顺便在坟山找一处隐蔽的地点,村里不能呆,如果天黑前雅温的任务完不成,我们就去那里过夜。”我心中便升起另一个打算:既然有了这许多食物,或许我们可以做一次古代的行军,从大朝门外荒废的古道走进深山,翻山越岭,哪怕走上十天半月,总会走到有人烟的地方……“这是个好主意。”陈新说,“那样大的山,那样密的林,藏我们几个人总藏得下。可惜我们这趟出门装备太少,早知道要宿营,我就该带一架帐篷和睡袋来……山里夜晚地气重,风寒,你们昨晚又呆在露天下头,一定冷得够呛吧?”
陈新关切的问舒薇。舒薇含混的答应了一声。陈新他不知道,舒薇昨晚可不是在露天下头过的夜……“露天下头?你们不是在祭亭里面过的夜吗?”丫妹奇怪的说,“我光看见祭亭地上铺得有干草,还以为是你们留下的呐。”
“哦,祭亭?可你跟我说……”陈新疑惑的看着我,我尚不及回答,布杰已经冒冒失失的嚷出来:“在祭亭过夜的是李大哥和这个姐姐,我跟三哥在坟边一棵老松树上蹲的一夜噻!”
我脑子里轰了一声,血从耳廓呼呼的流过,我万没想到这段不大容易解释清楚的隐秘会被布杰揭破。三哥直冲布杰努嘴眨眼,舒薇脸上更飞起红霞。至于陈新,他象一棵突遭霜打蔫皱了表皮的茄子,满脸紫涨之外又挂上一层白霜。我开口想说话,可他已把眼光从我脸上移开,也不看舒薇,只望向窗外阴沉的雨云里去了。
沉默令人尴尬的持续着,村长家的堂屋里象走空了似的寂静。丫妹没料到她随口的一句提问会导致这般效果,忽闪着一对慧黠的凤眼,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前六部分 第四十六章温泉(46)村里安安静静,路上不见一个人,门窗一律紧闭。地上没有落叶,或屋上掉落的碎瓦,刚才那阵吹破窗玻璃的狂风竟不曾对村中造成一点影响,实际上,连楼下的三哥他们都不曾注意到起风的事。这地方的风象受到精确制导,昨夜绕过将军坟和村庄,今天又单单瞄准在一间房,一扇窗。
“它是专冲我们来的,它偷听雅温和你讲话。”丫妹说,“他们今晚又要闹起来了。每到晚上要闹的时候,白天照例他们都关门睡觉的。”
可不是,昨天的这个时候,我独自一人在村中转悠村里就是这般安静。
“昨晚是赶鬼,今夜他们又会闹出什么名堂呢?”我问丫妹。
“破地狱。”
“破地狱?”
破地狱是请阴司放回死去亲人的亡魂。闹的时候,在场子周围布置五色的坛子,代表五行,又在中央放一只装满糯米的石头米斗,米斗边上摆福物供品,米斗中间插一根石杵,主事人扶持石杵,先念咒献祭请神,然后喊‘放人,放人’,从的人也跟着喊‘放人,放人’,然后主事人松开石杵,要是石杵插得住糯米不倒,亡魂就放出来了。
“除了雅温,村里还有别个布摩?”我有些纳闷,按规矩破地狱该由布摩主事的。
“没得,布摩是我爹来扮,昨夜赶鬼,我爹就扮的布摩,他很懂这些的。”
“那他们要请的亡魂是谁家的先人?”
“谁家的先人也不请,他们要请的是:鬼首。”
“鬼首?”
“对,”同行的布杰插口说,“如今从邪泉里出来的都是小鬼,鬼首它还出不来。因为那口古井还封闭着——古井才是阴物入阳的正门,现在引出邪泉的是侧门,侧门窄,只小鬼才钻得出,鬼首身体大,钻不出噻!”
“这并不难啊,既然村民都受了鬼的控制,那鬼首指挥他们把古井凿开不成了?”
“凿不开,”丫妹自信的摇着头,“早防下的咧!李祖当年封井,据说用了一块极大极硬的石头,而且在石头里面埋了两把剑。”
“石头里面埋剑?这咋个做得到呢?”
“这就是它们神奇的地方呀!两把剑一名敬山,一名贺山,两把剑都有千多年头呢!是古时候越人地方传下来的,‘双剑入石,封镇牢实!’我爹它们不是没去凿过,哪里凿得动。”
“他们还想用炸药崩,可惜五行隔绝,点不成火,炮都成了哑炮,就更甭指望喽!”布杰也得意的嘲笑着未来岳父。
“你知道的不少啊布杰,从昨晚到今早你咋一声也不吭呢,连你三哥也不告诉?”
布杰挠挠头皮指指丫妹:“雅温关照她不让说,我有啥法子。”
“所以他们要找天眼,找到天眼才打得开双剑入石的井封。不过,”丫妹又显出担忧的样子,“雅温说,天眼是神道,神道不成,还有鬼道。他们找不到天眼,就行鬼道,用破地狱的邪法请鬼首。起初天地人三眼齐备,神完气足鬼道当然不行,邪泉出来已两个月,力气越攒越足,五行呈隔绝之势,又有昨晚的大喷,破了地眼。现在双剑还镇得住镇不住它们,就不好说了……”
一路上,神水河不断在房屋街巷的空隙出现,眺望到黑铁的水上竖立连天白墙,把世界挡在外边。我想起昨天下寨赶鬼的大戏,忽然怀疑那场戏其实别有用意:三哥扮演的恶鬼喷吐青烟,令火熄灭,木变色,金生锈,水沸腾,不正是象征邪泉出世败坏五行?莫非,开明油滑商人气质的布摩村长,骨子里亦同雅温一样笃信鬼神?他装得漠不关心,却密切注意河这边的动静,他不报告,独自祭起五行阵,身披茅草,脚踏铁铧,手舞双剑,把鬼逼入土坑,又按压双剑念咒——双剑……是了,我昨天一连两次发生幻觉,其中都出现了双剑的形象,一次在敬偈寨神庙时,一次在观看布摩捉鬼——为什么我会看见双剑呢?没可能呀,直到刚才丫妹说起为止,我从未曾听过镇山村双剑入石封井的往事,没有任何记忆可供触发这种联想,为什么庙里的将军要把双剑交给我,为什么双剑交叠的形象会唆使我亲身下场与鬼相搏?这些幻觉,以及洗温泉时做的怪梦,都不是我能够自发回忆或想象得到的,倒真像是来自外界某种有灵性的启发。说它们是巧合?说它们是化学物质对神经系统的致幻?这种逻辑的简单粗陋处,也不逊于将一切难题都推之于鬼神呢。
我感到了迷惑。
或许舒薇说的对,这世界是比我们人见到的要广大得多,深奥得多的……舒薇……另一种烦恼而快乐的心思摇荡起来,挤走了怪异乱神同理性的交战。我想起临走前那一段小小的插曲,脸上和心里便一起发热。多嘴而缺心眼的布杰呀,孤男寡女密室过夜可以引发的联想本已无穷,偏又从旁人口中“无意”泄漏。陈新那种“事事入耳”的性格,早在他扮摆渡的张横时我就领教过,所以我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对他隐瞒。现在可好,他想不多心,想不生疑,也不成了。
其实,那并非不可以解释,只消老实的告诉他我们独处一夜是因为同三哥布杰的失散,告诉他在那一夜我们之间从无任何越轨的地方,告诉他隐瞒他是怕他误会,他虽爱多心却爽直明理,既说开了就不会再计较,误会冰释,嫌疑洗白——可我却选择沉默。是怯懦吗?不是,是不愿。我不愿承认这件事:在我和舒薇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做梦也想不到这奇缘。昨天才认识的同车的江南女孩,仅仅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如同多年的大树根深蒂固于土地那样深扎在我心中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什么地方开始呢,天知道……也许在河边栈桥,我远望绿裙白衣的她如白莲开放于碧波,或者下寨高坡上吹木叶她递给我擦血的纸巾,或者神兵追逐焰火照耀的马背,还是长明灯照亮的祭亭……是了,是在祭亭,水晶石又在施展催眠术,昨夜重现。蜜黄色的油灯光,小小祭亭温暖如春,墙上李将军班夫人笑目盈盈,衣袂飘飘。她柔软的身体偎在我身边,她的头枕在我胸前,长发触到我的脸颊上。她在睡梦中叨念那支两千年前河上的情歌,她两片嘴唇轻微开启鲜红得象山谷中骤然怒放的花瓣。两粒黑水晶样的眼睛映照长明灯光如夕阳照水,柔波的河面下潮起汹涌的潜流……怎能说没有发生呢,潜流既出了水面,它再也不肯退回去了。
沉默的不止是我。那个微妙的瞬间,三个人都选择了沉默。本来仅仅是嫌疑,我却用沉默使之成真,本来可以问个明白,陈新却用沉默使之继续“真”下去。舒薇也微妙的沉默着,她始终是被动的,可她的沉默却是最明白的表态:对一个人,那是承认,对另一个人,却是鼓励呢……心被一阵甜美的轻雾漂浮起来,这么说,她也并不仅仅把我当作一个萍水相逢的旅伴了。灰白的死气沉沉的村庄变得有了色彩,有了生机,天空的雨云也不再狰狞压抑,连身边的这一对乡下孩子都那么可爱。是的,毫无疑问,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事,等到走出我这可怕的故乡,等到大家平安脱险,我便将做两件事:
对她表白,对他坦白。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只是她的男朋友,她只是他的女朋友,爱情的丛林没有先来后到,爱情的丛林只有强者,和更强者——还有,命运。
阴差阳错的命运。镇山村要闹鬼,我要认祖归宗,舒薇要看“真正的少数民族”,陈新要拔掉岔路上的草标,才把我们一干众人牵进这场局。鬼神之局,爱情之局。波光粼粼的河在闪耀,河上扁舟,白莲花影招摇。我投入河水,向扁舟游去。纵然上面有水鬼埋伏,张横劫渡,我也不怕,板刀面,裹馄饨,统统吃下。
前六部分 第四十七章温泉(47)大榉树冷冷清清,硕大无朋的站在几条巷子的交汇处,巨大的树股延伸出数十米,附近房屋都被遮蔽在浓荫下面,苍绿间点缀许多红色物,远看倒象老树开出繁花,到近才知那其实是一根根的红布条儿栓在枝条上。树底脚插秧似的插满了一簇簇香,香当然都是熄的,也闻不到香灰的气味,象砍了头血流尽了还兀自直立不倒的兵士。许多香旁供奉着福物,从形态认出是些糍粑糕饼,还有干瘪的水果,也不知在那里陈放了多久,颜色和泥土已无法区分,却照旧样整整齐齐的码着。
布依族有一种希奇的风俗,爱认干亲——认干亲本不是件希奇事,但布依族的却有些例外,因为他们认干亲的对象不拘是人,也可是物。树,石,山,洞,溪,种种这些自然之物,因为各具一种人所没有的造化之奇,皆应受到人的敬重。尤其它们寿命上的强大优势,更使人感到自身生命的短促,福运的有限。人们与它们结亲,便冀望从干爹干娘干伯叔兄弟处多少沾染仙气福荫,过渡别种造化的灵性到自己身上,能够象山雄伟,象洞深机,象石硬朗,象树命长,象溪水活力不竭。布依对这类亲戚是十分认真的,一旦结缘,来往终身。每到逢年过节祭祖祭神,那供奉中照例有这些干亲的一份享用。干亲也礼尚往来,回赠以晚辈福寿安康,以及别的他们希翼的种种愿望,用红布条写了栓在树枝上,或夹在石缝里的。大榉树是李祖手栽,是全村最年长的居民,是镇山村的象征,是从四百年所有天灾人祸中挣扎幸存的灵物。镇山村无论上寨下寨,认大榉树作干亲的,是最多的。
布杰和丫妹走到树下,恭恭敬敬向上行礼,请他们年高德勋的长辈施显神迹。
丫妹颂道:“干太祖爷爷在上,镇山村出了祸事,有恶鬼从邪泉出,败坏阴阳,隔绝五行,要把这地方变成阴司地狱。请你老人家显神显灵,把五行之木还给我们!”
布杰颂道:“干太祖公公在上,镇山村出了祸事,有恶鬼从邪泉出,败坏阴阳,隔绝五行。它要把我们都收去做小鬼,连你也要砍撅了扔在阎王爷的灶里当柴火烧。请你老人家显神显灵,把五行之火还给我们!
”
他俩脸上溢满庄严的气蕴,一展眼全成了大人,丫妹就是会说话的雅温,布杰如同严肃时的三哥。两个孩子又向上深鞠一躬,请求干太祖爷爷和干太祖公公不要怪罪他们的唐突,然后小心翼翼不踏倒一支香,走到如铜似铁乌黑的树干前。
我忽然有点紧张,假如这棵树真的活着,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然而这棵树确是死了。同河边光景完全一样,同村中每一棵我们实验过的植物完全一样,大榉树亦只光剩了外形,本质腐朽而烂透了。树上那个被布杰丫妹徒手挖出的深洞,象一个怪兽咧开的口,似笑,似哭。
这个村庄最年长的居民死去了。我心里涌起悲痛。这个村庄的生态已被毁灭,从此许多年内,此地再也听不到鸟在树上唱歌了。
丫妹问我要去古钱,捧在手心朝大树喃喃念咒,布杰拗断一根粗树枝,抹掉上面朽脆的树叶,蹲下身用手掌夹牢在石头上使劲的搓。枯木未能回春,钻木也取不来火。我没有阻止他们,也没有上去帮忙,我扶着死去的大树,怜悯的看那两个孩子做这些徒劳的事。
怎能教他们明白呢,这一场自然的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