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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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刚来。你找我?” “不,我找场长。市委政法部刚才来了一个长途电话,问砖厂犯人企图越狱那个案子的情况。” 场长挥了一下手,说:“你们各司其职,不要事事都找我。” “他们电话里说,是政法部领导要问的,要我们尽快报个材料到政法部去。还说,如果周志明挑动犯人鼓噪的问题属实的话,也要尽快把处分意见报到检察院去,还叫咱们先提个加刑期的意见供法院参考。” 毕竟是政法部领导亲自垂询,场长不得不郑重其事了,“下面不是报过材料吗,实不实?” “我看没问题,我们科的常松铭原来就是砖厂的文书,这件事的始末经过他都清楚,材料里还有他的一份证明呢。至于周志明本人的口供……砖厂领导是找他谈过的,他态度极坏。据砖厂老于反映,这个人自从入监以来,反改造情绪就很大,一直不认罪。虽说口供是证据之王吗,可他拒不承供难道就不处理了吗?” 场长还没答话,马树峰插问道:“是砖厂那个周志明?” “就是他。”狱政科长转过脸来,“对了,马局长知道这个人,七六年公安部还来人查过他的事嘛。” 马树峰奇怪了,“地震期间的事儿,怎么拖到现在才加刑?” 狱政科长解释说:“因为那事出了没几天,就赶上主席逝世,然后又是粉碎‘四人帮’,所以一直没腾出工夫来办。”
第四部分走上犯罪道路
马树峰皱起眉毛,说:“快两年了,说不定犯人的思想已经有了很大变化。有错儿的时候不及时加刑,等到他变好了,又补算旧账,这对改造工作是很不利的,以后可不能这么拖拉了。” “就是就是,我们准备在以后的管教工作会议上专门研究一下。不光影响犯人的改造情绪啊,有时候连法律上规定的追诉时效也给耽误了。那么,您看这个案子还报不报了?”狱政科长小心地问了一句。 “情况查实当然要报,不过不要提什么参考意见,该多长刑期,由法院去判。” 狱政科长喏喏连声地走了。他和场长乘一辆美国造的库莱斯汽车去机修厂。这种老牌子汽车在南州市的大街上早就绝迹了,跑起来连吼带喘的,很吃力。借着路上同车的机会,场长叨叨不停地向他讲着场里的事情,可他此时却没有一点心思去听,直把目光飘向车外。 车子老掉牙了,柏油马路却是新铺的;路边栽了许多小树,细细的树干被草绳裹着,更给人一种弱不胜寒的感觉。老车,新路,小树,真的,今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小树很可能会冻坏的。马树峰想着想着,忍不住打断身边那位场长的长篇大论,问道: “你见过周志明吗?” “谁?”也许是他的问话离题万里,场长愣了一下,半天才说:“啊,听说过。对了,去年场里统一调整了一批犯人,周志明正好调到机修厂了,你要感兴趣,今天可以把他找来。” “啊。”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机修厂离场部不过十来里地,一会儿就到了。因为是粉碎“四人帮”后头一次评选先进工作者和先进生产者,大家都有个新鲜劲儿,所以授奖会确实开得很热闹,领导讲话,代表发言,披红挂彩地发了奖,最后还演了节目。马树峰的不速而至,更带来一种近乎过节般的气氛。 散了会,机修厂的厂长和教导员把他们请到厂部一间办公室里落座。虽然是地震后才盖起的简易房,但屋里既干净又温和,一只深青色的水壶坐在炉子上,噗噗地喷着白气,十分悦耳。他先问了问厂里的生产情况,接下去,话题就移到管教工作上来了。 “犯人最近思想还稳定吗?” “还好吧。”教导员和厂长对视一眼,说:“前两天开了春训动员会,回去以后犯人们都在班组会上表了态,整个儿情绪还不错。这两天除了修理车间的周志明之外,没有发生不服管理的现象。” 又是周志明!马树峰倒真的感兴趣了,问:“周志明为什么不服管理。” “谁知道,可能因为不干活儿,我是听李副教导员说的。这个犯人是去年才从砖厂调整来的,在砖厂是第一号反改造尖子。”教导员说着,脸上略露得意之色,“结果到了我们这儿一直表现不错,最近还评上了修理车间的改造标兵。不知道昨天怎么又跟李副教导员吵起来了。” 场长插嘴说:“犯人嘛,思想允许有反复。” 马树峰看看表,还早,于是说:“你们把周志明领来,我和他谈谈。先把他的队长找来也行。” 没一会儿,教导员领了一个干部回来,进屋介绍给他。这个人叫丁广杰,过去也在砖厂当队长,去年带着砖厂的十几个犯人一块调过来的。 丁广杰很拘谨地坐下来,马树峰先漫无边际地问道:“周志明现在在队里表现怎么样?” 丁广杰点一下头,“不错。” 教导员问道:“前天不是跟李副教导员吵起来了,到底为什么?我看老李气得够呛。” “就为新起的那栋简易房,前天把墙抹完天就黑了,灰浆也用完了,可李副教导员的家属在招待所大房子里已经住了快一个星期,想早点儿把这间房子弄利索了住进去,所以就叫周志明再拌点儿灰把屋里的炉子砌上。周志明开始也没说不干,土也围上了,水也打来了,后来李副教导员有两句话他不爱听了。” “什么话?”马树峰说。 “李副教导员说:‘你们这号人,就是缺乏劳动才滋长了好逸恶劳的剥削阶级思想,走上犯罪道路的,现在让你多干一点儿,也是让你多去去毒、赎赎罪。’这话是难听点儿,可也没什么不对呀。好,他小子犯犟了,铁锹一扔不干了。” 机修厂长插了一句,“这人我不熟,可我看他干活儿还可以嘛,修理车间几次表扬犯人的名单里都有他。大概就是脾气大。” 丁广杰说:“脾气也不是大,这人其实说起来还是个弱性子,胆子也不大,干活也肯下力气,蔫蔫的还挺爱学习。就是有一条,你不能老说他犯罪不犯罪的,你一说,就顶你,当了犯人还这么大自尊心,我真是头回见。” 场长点着头说:“说来说去,关键是个认罪服判的态度没端正的问题,这次春训,你们厂里可以重点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马树峰却沉思了一下,抬眼说:“李副教导员的那个话嘛,倒也可以不说,刺激人的语言对犯人转变思想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他停了一下,又问丁广杰道:“他对自己在砖厂策动犯人暴动的事,没有一点担心加刑的想法吗?” “噢,那件事呀,”丁广杰却反问道:“怎么,查清是他了吗?当时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现在查出结果了?” “也用不着怎么查嘛,当时砖厂的文书亲眼看见他在挑动犯人冲出去嘛。” “您是说常松铭吗?”丁广杰皱起眉头,“他怎么看见了?他光听见声儿不对就跑回来了,这事后来我们几个队长还议论过他哪。是他自己说看见的吗?” “他写了正式材料的。” “那他是瞎扯!” “你怎么知道他没看见呢?”马树峰心里一动,怀疑地问。 “没错。”丁广杰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那天犯人们都到窑上收拾场地去了,就留下他们六班在监区里清理砖头碎瓦,我本来在监区院里,后来尤厂长叫我到厂部的防震棚里谈话,常松铭也在那儿,还跟我们一块说了会儿话呢,后来他说要去监区看看,就走了。走了大概顶多两分钟吧,噔噔又跑回来了,脸都白了,一进来就嚷:‘不好,院里要放羊。’意思就是犯人要跑。我们出门一听,果不其然,监区那边一片吵吵嚷嚷的。尤厂长问常松铭怎么回事,常松铭说不知道,还那儿瞎分析哪,说可千万别是集体越狱吧。他这一说尤厂长也急了,赶快叫我骑上三轮‘小东风’到附近的五分场去叫警卫部队,又叫常松铭赶快把在家的干部、工人叫出来围监区,连家属学生都绰着棍子出来了。不过当时的确是够吓人的,因为正赶上刚刚传达市委领导的指示,要防止犯人暴动、逃跑,大伙的神经都特别敏感,一听到犯人在院里叫唤,连我都以为是闹起事来了,所以当时尤厂长尽管没闹清楚情况就采取了措施,也还是应当的,你想想,监区的围墙震倒了差不多一半,那些天连电话也不通,干部有不少都到窑上去了,警卫部队又不在跟前,犯人一炸窝跑出来,你还不干没辙?那时候南州街上还都住着人,连北京、天津的人都还睡在街上,这帮人要是跑出来,那还不满处偷呵抢呵祸害去!不过……”丁广杰想了想接着说:“不过关键还是里面没闹起来,犯人里主意也不统一,有人想跑,有人还不想跑呢,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嘛。要是他们没矛盾,一哄跑出来,你措施再快也白搭,警卫部队离了十几里地,干部职工得挨家现喊,砖厂又没配备武器,连尤厂长还是现从堆在门口的救灾物资中拣了两把大铁勺才算没空手,要真跟犯人玩命我看也不是个儿,犯人一个个身强力壮的,手里头都是铁锹铁镐,你打得过呀?”
第四部分一个普通犯人
场长点头说:“这倒也是。” 马树峰笑了一下,“你说了半天,其实并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来,我是问你怎么能肯定常松铭没看见监区的情况啊。” “肯定肯定,”丁广杰挺着脖子说,“从厂部那间防震棚到监区起码要走四分钟,常松铭刚出门就折回来,说富余点儿也不过两分钟,靠厂部这面的院墙又没倒,他往哪儿看去?根本看不见。背着小常咱也不好乱议论他,他这人,写个材料什么的还挺快,要说这胆子,还真小了点儿,不过作为一个劳改干部,明明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要闹事,不赶快进去压住,反而往后跑,生怕一个人进去让暴动的犯人给砸里头,这可是有点儿……怎么说呢?” 马树峰陷入沉思,丁广杰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直到丁广杰走了,他才沉着脸对屋里几位农场的干部说: “把周志明叫来吧,我单独同他谈谈。你们有事忙你们的,不用陪着。” 场长和两个机修厂的领导说要谈谈财务方面的事,到隔壁的房子里去了。很快,周志明被人带来了。 也许别人会奇怪,他以副市长兼公安局长的百忙之身,怎么会有兴趣和闲暇来管一个普通犯人的问题。其实,他并不想知道周志明是如何顶撞干部的,甚至也并不关心那场鼓噪闹事的前因后果,这些问题,下面的同志自会搞清楚,当然用不着他来越俎代庖。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公安干部——犯人、反改造尖子——改造标兵,这样一个大起大落的人物,也许他的历史能给人某种启发,某种经验吧,马树峰心里这么想着。 犯人还是那么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比上次胖了点儿,气色也不错。进门时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进来后就安静地靠在门边的墙上。马树峰说了句: “你坐吧。” 小伙子两腿一屈,身子溜着墙,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诧异地愣住了,指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说:“坐这儿来。” 犯人迟疑了一下,站起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平常干部找你谈话,你也是往地上坐吗?” “不,是叫蹲着。” 年轻人穿了身过于肥大的黑棉袄,腰间还很好笑地扎着根粗草绳,显得土气而臃肿。马树峰打量着他,口气随便地问道:“这棉袄是特号的吧?” “嗯。”犯人仍旧垂着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马树峰先拣最近的事问:“前两天,为什么跟干部顶撞啊?” “因为砌炉子。”犯人还是简短地说。 “你等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是问为什么同干部顶撞?” “因为我没砌。”回答照旧是简短的。 “为什么不砌?让你劳动是害你吗?” 犯人不说话。 “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 “劳改农场。”犯人咕噜了一句。 “劳改农场是干什么的?” “改造罪犯的。” “改造罪犯的途径是什么?” 犯人又不说话了。 搞审讯,马树峰当然是驾轻就熟的。像刚才这种逻辑式提问,就是旨在让犯人自己驳倒自己的一种方法。显然,犯人已经察觉了他的用意,眨着眼睛不答腔了。他笑笑,把结论摆了出来。 “是劳动嘛。劳动是改造罪犯剥削阶级思想的唯一途径,只有通过劳动,罪犯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新人。当然,还要进行思想教育。所以,干部叫你加班砌炉子,对你进行教育的那些话,原则是对的,你加以顶撞就不大合理了,你说对不对?” 他本来以为在这番道理下,犯人必然会无言以对,没想到他竟开口反驳起来。 “照您的说法,只要参加劳动就能改恶从善了?那为什么有些犯人,比如砖厂的田保善那种人,坐了二三十年的牢,干了二三十年的活儿,到现在还是个坏蛋?照李教导员的说法,好像犯罪就是缺乏劳动,那些农村来的犯人本来就是劳动人民,在家天天干活儿,为什么还要好逸恶劳去偷去抢呢?” 马树峰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他打量了一下犯人那副认真的表情,反问道:“你是觉得劳动不劳动无所谓,所以才不砌炉子吗?” “不,”小伙子低下头去,“我觉得我用不着拿干活儿来赎罪。” 马树峰的口气变得严肃异常,一字一板地说:“你干活不是为了赎罪,不论你还是其他犯人,干活是为了使你们做一个劳动者。你们应当和社会上所有具备劳动能力的公民一样自食其力,而不靠别人来养活,我们每一个人,包括你,也包括我,都有义务为社会主义祖国创造财富,难道这也不对吗?” 小伙子愣了半晌,头一点,说:“您要这么讲,那让我干多少活我也愿意。” “你进来多长时间了?” “快两年了。” “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端正认罪态度啊?” 犯人回避开他的注视,低头不语。 “我看你脑子挺灵的嘛,过去在公安局也干了几年,难道不知道销毁证据、包庇坏人是犯罪行为?” 犯人不服气地抬起眼,“现在您还认为悼念周总理的人是坏人吗?” 马树峰一下子愣住了,“你是因为广场事件抓进来的?” “是,我觉得是。” “‘你觉得是’是什么意思?” “我是按刑事犯罪判的,可实际上和广场事件是一回事。” 马树峰脸上很快冷淡下来。没有第一手材料的事,他绝不贸然露出一点带倾向性的表情,只是冷冷地问:“既然你不承认自己有罪,为什么在地震期间还要挑动犯人闹事?” “地震期间?”年轻人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谁说的!那次是田保善他们要跑,怎么是我挑动闹事?” “田保善是什么人?” “砖厂的杂务。” “你详细说。” “那时候不是经常有小余震吗,”小伙子圆圆的眼睛很认真地瞪着,说:“犯人中间不知怎么传开了一个谣言,说自新河这儿要发生陆沉式地震,过不多久就是汪洋大海了,还说五百里滇池就是这么一眨眼出来的,反正是有根有据的。犯人们孤陋寡闻,再加上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地震,全有点儿震怕了,所以说什么都信,搞得人心惶惶,田保善是最害怕的一个。那天大多数人都到窑上去了,家里就留我们一个班,旁边又没干部,他说现在不跑就跑不成了,过这村没这店,先跑出去活命是真的。他们一人绰了把大铁锹就往破墙那边跑,我拦住他们,他们就说要劈了我,我也不怕他们,我手里也有铁锹,我也不跟他们讲大道理,单讲实在的。我说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