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女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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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又自惭形秽,渴望着像别人一样,成为让女孩子们趋之若骛的白人。谁会注意班上的一个矮小而不起眼的亚洲男孩呢?理查德一直被强烈的自卑感笼罩着。为了不被其他同学排斥,他绝不告诉任何人他是同性恋。
在观念上,理查德被他那些同班同学耳濡目染,变得和他那些上层中产阶级的同学们一样,拥护在社会价值观念上十分保守的共和党人。许多共和党人,尤其是共和党中的极右基督徒们,对同性恋简直恨之入骨。那起震惊全国的同性恋凶杀案就是在共和党基础很深、风气保守的美国中西部发生的。在审讯作案的凶手们时,庭外有一群举着“同性恋者下地狱”之类标语牌的示威人群,是来为那些凶手们撑腰打气的。
为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仇视与自己不同的人,拥护杀人犯——这在历史上当然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发生在美国这样一个所谓开明、现代的社会,还是让人震惊和愤怒。有时,细想一下,我真不敢相信这些人和我生活在同一个社会和文化中。
当然,共和党人中也有较为开明的人士,但是大部分极右基督徒们拥护共和党也不是偶然的。共和党的政策在很多方面确实能为他们说话。
你何苦要拥护一个大多数成员都仇恨自己的党派呢?我十分不解地问理查德。他从经济上、从道德上给我连连讲了很多理由。但在我看来,这是理查德对自我憎恨的又一个典型表现。他迫切地想与他的那些同学们一样,想让自己脱胎换骨,处处模仿他们,把他们的观点喜好也全盘接受,想用这种办法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那些人与他格格不入。
高中二年级,理查德开始看心理医生,并且开始服用抗沮丧药物让情绪稳定。他向他的心理医生承认他是同性恋。在高中那段时间里,他的心理医生是唯一一个确凿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人。
当然,如果他班上有人“同性恋雷达”特别灵的话,可能也看出来了。理查德自己也时常疑神疑鬼,觉得别人其实都知道并且都在背后取笑他。
我常想,理查德的母亲花这么多的钱去让孩子读有名的贵族学校,那学校里的文化却把他变成一个如此不快乐的人,这样的教育方法,难道不算是极不成功的吗?
第一辑 课内课外我的同性恋朋友理查德(4)
七
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我那朋友看出来理查德是同性恋的事告诉他。“什么?!”理查德一听大惊失色,“他真的看得出来吗?从哪里看得出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嗯,可能是声音吧?”我含糊不清地说。
“我的声音像同性恋吗?”他马上浑身紧张,“是不是太细了?太尖了?是不是太女性化了?其实我有时候是想尽量把它压低一点的,可是我总是不习惯,总是忘,真见鬼!”他看起来非常懊恼。
对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发出一些同情的声音。
“你听我现在还像同性恋吗?”理查德把声音压低了放粗了对我说。
“听起来不太自然。”我说。
“现在呢?”
“嗯……”
“现在呢?现在呢?”他变换着嗓音问我。
“理查德,”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你原来的声音不是很好吗?而且,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同性恋了呀?”
“我们基金会的教员们是知道了,但是我不想让我不认识的人也知道我是同性恋。”理查德说,“那样太危险了。我可不想成为另外一个谢福兹。”(谢福兹就是那个被仇视同性恋的人杀害的年轻人。)
“在耶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说,“这里的人都那么开明。你看你告诉大家你是同性恋,好多人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这不能说明他们不会在心理上排斥我。好多人表面上对你很有礼貌,让你说不出什么来,但就是在心理上排斥你,不和你作朋友,或是有什么项目不推荐你。这种无声的歧视和排斥是很普遍的。你看历届的总统和有影响的政治家,还有大公司的总裁和名律师,哪个是同性恋者?就算是,也绝不敢公开承认,都得假装自己有一个和睦美满的传统家庭。”
我想了一想,觉得他说的倒也不错。就连我们居住的这么开明的康乃狄格州,也没有开明到允许同性恋者们结婚。全美国五十个州中,只有弗蒙特州允许两个同性别的人结婚。想一想真荒唐。两个相爱的人招谁惹谁了,为什么整个社会都要像罗蜜欧与朱丽叶的愚蠢父母一样,想方设法地阻挠他们?
“那……你怎么还是决定告诉我们教师你是同性恋呢?”我问。
“嗯,后来一想我也有些后悔。但当时主要是因为那个星期去接受心理治疗时,我的心理医生向我建议,把我是同性恋者的事实告诉几个人。她说,让真实的我被人接受,能使我快乐一些。”
“这还需要你付钱让心理医生告诉你?你要多少?我免费向你提供这类建议!”我忍不住嚷嚷起来。
理查德也笑了:“可是她说的就比你说的要管用,听起来要更有道理一些。”
“你这完全是心理作用,”我说,“她比我多个学位头衔而已。”
“那当然了,”理查德一点也不在乎,反而得意洋洋,“不然她花这么多时间和钱,去拿心理学的博士干嘛?就是为了让她的话更有权威性嘛。不管怎样,在她提议下,我在篝火旁一时冲动,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家。”
“现在你感觉如何呢?”
他想了想:“现在还很难说。也许是比平常要快乐一点吧?至少,我可以把这么多的事告诉一个不是我心理医生的人。这还是头一回。”
我很得意。我觉得我是使理查德比较快乐的原因之一。
野树也很得意。他逢人就说是他把我和理查德“撮合”到一起的。
八
在许多方面,理查德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他很快成了我最亲密的“女伴”。我最喜欢干的事是和理查德一起去购物。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物质主义者,心情一不好就以买东西来减轻沮丧。他对各种商标、品牌如数家珍,对它们是谁创办的,哪个牌子和哪个牌子是属于同一家母公司,哪个牌子是哪个牌子的仿制品,都一一了如指掌。大公司的消息他特别灵通,总是能告诉我哪种商标正降价,哪个网站如果买够五十元钱的东西就能免寄费,哪家商店新开张有特别礼品送给顾客,有时甚至还专门跑一趟把减价券送到我手上。
理查德对各种护肤品特别有研究,他向我推荐他认为最有效果的洗脸霜、擦脸油,还头头是道地给我讲这些产品中的哪种原料抗皱,哪种原料能让死皮肤细胞脱落,哪种油不会让毛孔堵塞,哪种肥皂最适合油性、干性、中性皮肤等等。我奇怪他怎么会对这方面知道得那么多。原来他一直不满意他自己脸上的皮肤。那上面有一些粉刺留下的疤。因此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找到灵验的护肤产品,让这些疤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我多羡慕你的皮肤,”他总是说,对着我的脸左看右看,“那么光滑,没有疤痕,擦什么都好看,根本不用费心思去找合适的护肤霜。”
“你最后决定哪种产品最管用呢?”我有些好奇。
他说了几个名贵化妆品的商标。“这几个都还不错,刚擦上去都很平滑,可是就是没有持久的效果,而且没法去这些斑点。这些斑点只有做激光手术才能去掉。”
他停了一会儿,说:“我跟我母亲已经说好了,我一毕业就做这种手术。不然我的心理上总有这个障碍,总觉得因此就永远没有人会喜欢我。”
我对他左看右看:“我没觉得你的斑点有那么严重呀?”
“哦,”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我擦了粉的。”
“什么?”我没掩饰好自己的惊讶,“你还擦粉?!”
他的脸马上涨红了:“我一般不擦很多,但是完全不擦的话我真不敢出门。”
这回轮到我对他的脸左看右看了。的确,仔细观察就能看见他的脸上有细细的粉,使他脸的某些部分看起来要白一些。我想起德国大作家托玛斯·曼的小说《威尼斯之死》里,在一开始时主人公在威尼斯看见的那个满脸涂着白粉的老头。严谨古板的德国主人公一开始厌恶这种行为,但在迷恋上一个海滩上的美少年之后,他也开始因为他的年龄自惭形秽,也开始往脸上搽粉。在那部小说里,往脸上涂粉变成了在欲望中堕落的象征。
我又想到,托玛斯·曼也是个同性恋者,他的一生恐怕比理查德还要不快乐……
“怎么样?你觉得别人看得出来吗?”理查德看我盯着他很长时间没说话,又开始瞎紧张。
“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很认真地说。
第一辑 课内课外我的同性恋朋友理查德(5)
九
每个老师都得在基金会的夏令营里开一堂选修课。理查德的选修课名字叫“各种各样的歧视”,目的就是让学生们认清自己可能有的各种偏见。他并没有专门讲同性恋,而是先讲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等等,然后才把对同性恋者歧视与它们结合在一起讲。这样效果不错。学生们大都是少数族裔,对种族歧视已经有了很多的切身感受和理性见解,所以一旦把同性恋歧视和其它的歧视联系在一起,他们很快就心领神会。
可是,理查德一直没有告诉他的学生们:他自己就是一个同性恋者。看来他对自己的教育方法还是没有绝对的信心。
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弄明白:理查德这么拥护共和党以及他们对富人们有好处的种种主张,那为什么还要来我们这个专为穷孩子们开设夏令营的基金会来教书呢?这是典型的自由派民主党人做的事啊。如果他真的忠于他那些共和党人的理念的话,要打工也应该去哪个华盛顿地区的大牌律师事务所什么的实习才对。
理查德的答案又一次让我啼笑皆非。
“律师事务所去年夏天我已经去干过了,”理查德不经意地说,“来这儿,是因为这种公益活动的经验以后写在履历表上将会很好听。”
我却不觉得他真只是为了功利的目的。他天天上课时认真的样子,他下午带着一群孩子们去看电影的开心劲,他每天上学时都给他的学生们带一些糖,还有他在午饭时和学生们坐在一起,很投入地讨论哪部动画片最好看,这些都一一被我看在眼里。这一切都向我表明,他是真心地喜欢这些孩子们,他对这份工作其实是相当在意的。学生们也看得出这一点。他是基金会里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什么场合只要他在,学生们就会“理查德、理查德”地叫个不停。
尽管与学生们处得这么好,他在老师中间却出奇地没有人缘。他和好几个老师先后闹翻。先是跟金发碧眼的罗伯特,因为罗伯特对理查德一向拥护的食品基因工程提出质疑,两人在我们所有老师面前吵了起来,从此就再也不跟对方说话。然后是查德,戴着厚厚的眼睛,一头卷发,对工作极为认真负责的英语组主任。不和的起因我已经忘了,但最后也闹得十分不愉快。野树出面调解了好多次都没有效果,这两人就是针尖对麦芒,势不两立。然后是俏皮、人缘很好的印度女孩波蒂莎。理查德觉得她在学生面前取笑他,一状告到野树那里去——甚至还弄得眼泪汪汪!别人直觉得不可思议——弄得以后波蒂莎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我的老师同行们这时都纷纷在背后对理查德表达不满,他在基金会里只剩下野树和我两个朋友。不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形单影只。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在乎,他很快地吃饭――那饭多半是他在食品店的冷藏柜里买到的那种低脂肪的冷冻晚餐,然后早早地入睡,从来不参加我们其他教师晚上在厨房里的喝酒聊天。有一次,我在晚上十点钟时敲他房间的门,他睡眼朦胧地来开门,那形象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头上戴着眼罩,耳中插着耳塞,脸上擦了各色的护肤霜——看来睡觉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工程。
十
那个夏天漫长而炎热。六个星期的夏令营竟像好几个月那样长。我们教师住在一所楼里,天天无论上班下班遇见的都是同样的十几张脸,而且离得近,日子一长不免有些摩擦。在炎热的温度中和繁忙的日程的压迫下,大家脾气越来越坏,工作也越来越心不在焉。连我这个一向公认很随和、跟大家处得都不错的人,都有些暗中盼望夏令营赶快过去。
我都有这种感觉,一向敏感小性的理查德就更别提了。事情的最后爆发是在我们带学生去野营时。这是我们夏令营的惯例,每年带学生们到附近的山里去野营。学生们从夏天的一开始就盼望野营时节快快到来,但对于我们老师来说,在荒山野外管好几十个欢蹦乱跳、精力过剩的孩子们却是很头疼的事。
理查德一向最爱干净,对脏兮兮、“到处是尘土和细菌”的大自然没有任何特殊感情,当然不会喜欢这差事,于是他想方设法地逃脱。然而野树十分了解他,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各种借口和托辞,坚决不同意让他请假,说这样对其他老师不公平。没奈何,理查德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我们一起来野营。
到了野营地点,理查德一点也不合作。首先,他没有动手跟大家一起支帐篷。大家都在紧张忙活,他则坐在车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解释说是因为自己不会搭帐篷,这我倒是相信,可是,谁天生就会?就算不会,难道不能打打下手,表明你也参与了吗?他那样子看在别人眼里不免有意见。第二,他拒绝吃大家一起在篝火中做的烤肉,而是和另一个亚裔女孩苏菲一起开着协会的面包车,跑到附近一个麦当劳去吃炸鸡块和汉堡包。回来的时候,大家对他们都怒目而视。苏菲长得很可爱,人也嘴甜,大家一会儿就对她消气了;可是对理查德,大家怀恨在心已经好长时间了,于是一个晚上谁也不和他说话。
最后一根稻草是在晚上睡觉前压到骆驼背上的。理查德坚决不愿意和其他人一起睡帐篷,而一定要去睡在车里。一转眼,他已经抱着被窝到车上去了。其他的老师聚集在篝火边,忍不住开始议论纷纷。听见几个学生在帐篷里吱哇乱叫,我去安顿他们,回来时,听见个儿高大的黑人安吉正在大声说:
“我真受够了跟他一起工作,那个不男不女的同性恋草包!”
大家哄笑起来。我还没来得及想这句话有什么不妥,篝火旁的人们突然鸦雀无声。理查德不知什么时候从车里出来了,铁青着脸站在人们的后面,显然是听见了刚才那句话。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大人孩子们都闹得鸡犬不宁。理查德怒气冲冲地去找野树,坚决不干了,要当天晚上就回家去。而安吉呢,则是坚决不道歉。我们听见他在远处对着野树大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