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次女-第1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不要灰心,好好的预备所剩下的英文大考。我好像头上挨了一棒,肚子给人踢了一脚,垂头丧气的回家。这不公
平,不公平!论成绩,我每科都是甲等,论品行,从没有给学校批评惩罚过,还要我怎样?我打开衣柜看见那件新
买的白色衣服,买来的时候是那麽高兴,现在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想到校方请来在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的贵宾不是
别人而是大名鼎鼎的林语堂博士,我难过得不想毕业了。我丢尽他的脸。
爸爸当然不重视学位,连博士学位他都不重视。他说中学毕业算是什麽?荣誉毕业生的名堂算是什麽?这话到
我如冷水浇头。不,不,这次爸爸不对了!爸爸也许认为荣誉毕业是可笑之至的芝麻小事,但这对我太重要了!学
校对我太不公平了!
我并没有哭,而是气呼呼地,像个机器人预备英文大考。威尔斯太太出的题目是要在大考时作文,谈论艾略特
的长诗《 荒地》。我气鼓鼓地读这篇长诗,我不喜欢这篇充满隐喻的东西,谁晓得是什麽意思?威尔斯太太却认为那
是了不起的作品,大概是因为艾略特也是英国人吧?
考试那天,我坐在教室里像发疯了似的,在纸上发泄怒气,东拉西扯,写满一页又一页,是最後交卷的学生。
走出教室,觉得精神特别好。老天爷,还预备在我头上击几棒?来吧!我抵受得住!
没想到,过两天,校长宣布荣誉毕业生加一名,就是我。我喜出望外。西格小姐笑咪咪地恭喜我,同学也为我
高兴。我好像从噩梦醒来,呵呵地笑,也没有去想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毕业前夕,我洗澡洗头发,细心将头发卷起来,第二天醒来头发乾了,我漫慢地梳,尤其注意盖着我微突的额
堂的浏海,一切要至善至美。我们只须在典礼前半小时到校。用过午饭,我穿起玻璃丝袜,然後把那件白色衣裳从
头套下,绑了腰带,再梳一次头发。我在脸上扑了薄薄的一层粉,嘴唇上涂了淡淡的口红,戴起一条细细的珍珠项
链和爸爸送我的水蓝宝石戒指,双脚便伸入新鞋。父母亲,妹妹和我坐汽车到学校。我走到毕业生集会的教室,许
多同学已经来到,大家和我一样兴奋,紧张,喋喋不休地比较衣裳,皮鞋,再拿出梳子梳头发。
时间到了。西格小姐带我们走下楼梯。大礼堂里已经挤满人。那庄严的音乐响起时,我百感交集。我们鱼贯而
入会堂,走到前两排座位坐下。
我没有听见爸爸的演讲说些什麽。我只注意到台上的桌子堆满文凭,每卷结著蓝色丝带。演讲完毕之後,校长
致词,然後开始叫毕业生的名字。我们一一上台去领文凭,叫到我的名字时,我就走上台,校长递文凭给我时,对
我灿烂一笑,台下的掌声似乎特别响。我眼泪盈眶,谁也不知道我是多么辛苦,才夺到这张文凭。
典礼结束之後,师、生、家长、来宾聚在一堂,彼此打招呼,恭喜,祝福。妈妈送我一朵紫色兰花,帮我别在
胸前。威尔斯太太手里拿着杯饮料,从人群之中挤过来,她很激动,话讲得很快。「是我阻止让你做荣誉毕业生的,
因为我妒忌,你十七岁就出版一部小说。但是你那篇艾略特的作文写得太好了,我不得不凭良心,在第二次教师会
议中同意让你做荣誉毕业生。」
「唔,唔,谢谢你,威尔斯太太。」我说。
她说完话对我笑笑,翻头就走了。
白尼丝和我打开文凭比较。她也是「荣誉毕业生」。那几个字在她的文凭上是印上去的。在我的文凭,那些字
是手写上去的,显然是临时加上的。我并不在意。我得到公平待遇,那对我才是最重要。
那夜我在床上,回味这件事,觉得威尔斯太太实在荒谬。她好好的一位中学老师,又有丈夫子女,何必妒忌我
这个学生?然後她受良心责备,才让我做荣誉毕业生,而且一定是下了大决心,才对我透露她的心情。而我一直在
怕她这位英文老师呢。人的心理是多麽复杂,我要学的事情多着呢。
27。 在耶鲁大学教中文
「中国语言有四声:例如妈、麻、马、骂,各有不同的意思,」我说。教室里有三十几个二、三十岁,甚至四
十岁的男生,有大学研究生,也有军官。我把这四个字写在黑板上,加以威瞿罗马拼音符号和每个字的意思。刚过
头来时,发现甘尼迪博士站在教室後旁听。这是我上堂授课的第一天。
我在开学之前一星期已经搬来新港,和两位女同事在一幢三层楼的房屋里合租一个公寓。我并且遇见了其他同
事,他们有的是美国人,曾在中国做传教士,绝大多数是中国人,起码是攻读博士学位的学生。他们都讲一口地道
的国语,而他们对我这个小妞儿很好奇。甭说,大家都知道我的父亲是什麽人。咱们等著瞧吧,看她行不行!
我知道,讲纯正的国语,必须注意「知」「资」、「宗」「中」、「吃」「痴」、「是」「四」、「猪」「租」、
「州」「邹」、「炒」「草」等字发音的分别。万不可说,「我不资道,宗午你四想痴租排饭,还四想痴扬邹草饭?」
「中国字同音的很多,全由声的不同区别字的不同意思。」我望了甘尼迪博士一眼,继续对学生说。然後要保
住我这份差事,转过头继续对学生说,「中国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创作过一首拗口令,叫做〃 施氏食狮史〃。」
我把拗口令慢慢念给他们听:
石室诗土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
十时,适十狮适市。
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
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室拭,氏始试食十狮尸。
食时,始识是十狮尸,实是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甘尼迪博士向我眨眨眼,点头一笑,走了。
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国无条件向同盟国投降。八月六日,美国以原子弹炸广岛,八日,再以原子弹炸长崎。第
二天,苏俄对日本宣战。九月二日,日本向同盟军统帅麦克阿瑟投降。九日,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向中
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投降。八年中日战争告终。
那几个月发生的事相继而来,太快了。美国对日本投以原子弹究竟是什麽东西?投一枚炸弹杀死几十万人,在
道德上解释得过去吗?我不知道,我只感觉,宇宙有它的规律,人不应该去玩弄。中国抗战胜利了,我想起我们离
开北碚那晚,我们手持电筒走过炸烂的街道到一家馆子,老向和几位父亲的朋友请吃饭为我们饯行。摸黑爬楼梯上
去,楼上满是人,在等电灯亮起来,房间一面墙炸掉,看见在月光里嘉陵江火光曳曳,有人在江边烧纸钱。
突然间,电灯亮了。江边的景色不见了,却听见隆隆雷声。大家说好,要下雨了。大家举杯痛饮,说中国必定
胜利,把日本鬼子赶到海里去。那天终於来到了。老向有没有像他所说,一路喝醉酒回去北平?那位女士,有没有
穿着大红衣服满街乱跑?
在遥远的美国,我们也为抗战胜利欢欣若狂。在耶鲁的中国留学生有的喝得酩酊大醉,有的哭得像刚刚出世的
婴儿。
28。 故乡不能再回去
美国小说家沃尔夫说,故乡是不能再回去的,意思说,假如回去,会发现那已经面目全非。换句话说,童年是
再也找不到的。战争结束之後,我们没有搬回去上海住。我们初到美国的时候以为只来住一年,结果我们三姐妹在
外国长大。
一九四五年,我十九岁,又写了一部小说,比十七岁写的好——我对自己的作品是最为苛求。
我在耶鲁工作一年半之後,去上海接替姐姐的职位,任军医署长林可胜医师的英文秘书,她回美国打算结婚。
上海当然不再是我十岁离开的时候的上海。东北共军骚乱,国民党内部犹疑动荡,政府税收不敷支出,增发法币以
致物价飞涨,各种货品严重缺乏。
在外滩,我又看见那些壮丽堂皇的高楼大厦,象徵战前外国人在上海的雄厚势力的大银行、大商行和大饭店都
曾经设在那里。这时,外国商人多还没有回来开业,那些高楼大厦像一幢幢空壳子无言地凭吊昔日的荣华。当然,
我的眼光也变了,我不再是十岁的儿童。
南京路挤满了人,在簇拥的人群中我突然看见个七八岁的女孩,拉著大人的手正要走进一家餐厅,是冠生园!
小时我也去过冠生园吃午饭,然後就跟妈妈到永安公司买她爱吃的花生酱。回忆一幕幕涌到心头。大光明戏院!小
时我最爱去那里看电影,尤其是秀兰邓波儿的电影。
只有二伯一家人仍旧住在静安寺附近的三义坊,二伯却已经去厦门大学任教,我只找到二伯母和国光兄嫂。三
伯在桂林去世,他的子女也还在内地。六叔一家人在马尼拉已经生根,也没有搬回上海。
一位女同事和我在一家小招待所租了一间房,有浴室却没有自来水。洗澡时由人挑热水进来,倒在浴缸里,八
十元一担,总有小块纸片浮在水面,水底有沉淀物。林可胜医生是南洋出生,受过英国教育。他有时带我们一群人
去大酒店里的西餐厅吃饭。侍应生穿著褪色的晚礼服,递来用法文写的菜单。冷盘每客一千五百元,鱼排二千元,
牛排五千元。那冷盘是用日本罐头鱼虾,德国罐头青鱼,美军配给火腿拼凑起来的。白俄舞女徐娘半老,穿著十年
前缝的晚礼服,学会了几句美国俚语,和年龄比她们小一半的美国士兵共舞,老迈的匈牙利乐队拉小提琴,奏维也
纳华尔滋和二三十年代的流行曲。上海好像停滞在抗战以前,但那些辉煌的租界已经是褪色的记忆。只有在旧法租
界霞飞路那些大枫树变得更茂盛。胜利後,国民政府把霞飞路改作林森路,以清洗殖民地色彩,但大家仍然说霞飞
路。旧习惯难改。
有许多日本俘虏关在虹口提篮桥监狱。有时我随著林医师去那里办公,而且在那里过夜。林医师晚上出去应酬
时,我一个人只好看小说消磨时间,因为他回来之後还要办公。在这段日子里,我看完约瑟康烈的大部小说《 杰姆
勋爵》 ,一个人夜里在监狱办公处看书,心里不免有点害怕,因为在不远之处有两千名日本俘虏关在监狱里,万一
他们闯出来怎麽办?
军医署的工作大多和内战有关。在秦皇岛,国共战斗得很厉害。十一月共党大举叛乱,美国停止对华援助。
我回美国之後,一时没有固定的事做,觉得吊儿琅当,於是去哥伦比亚大学校外进修部选课,选英国小说,新
闻学课目,一直到一九四九年结婚为止。我没有大学学位,那倒没有妨碍我写作,那也许是凭一股傻气,和後来担
任读者文摘总编辑的职位。但是谁知道,假使我有一张大学文凭,我的一生经历会有什麽不同?我年龄越大,越觉
得自己知识浅薄,而且胸怀不够开阔,对极大的东西,如天文,和极小的东西,如原子,都没有多大兴趣。我对数
学也不好奇,超过一千万的数字我的头脑拒绝了解。
妹妹毕业中学之後即入一流的巴那德女子大学,後来在哈佛大学攻读生物化学,得博士学位。她因为念理科,
所以爸爸没有坚持她不念大学。后来她在香港大学执教,现任美国德州贝勒大学副教授。
本来,大家以为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後,中国已经翻身,不会再受外国欺侮。殊不知,在一九四五年,美、英、
苏在雅尔达会议讨论苏俄对日本作战条件,已有秘而不宣的协定,内容为苏俄於德国投降後二、三月内,依下列条
件对日宣战:
一、保持外蒙古(蒙古人民共和国)现状。
二、恢复苏俄一九0 四年被日本侵害的权利:甲、库页岛南部及附近岛屿;乙、开大连为国际商港,保障苏俄
在该港的优越利益,另以旅顺为苏俄租借的海军基地;丙、中东铁路及南满铁路由中俄合营,保障苏俄的优越权利
;维持中国在满洲的全部主权。
三、千岛群岛应归苏俄。
关于外蒙古、满洲事项,在罗斯福征得蒋主席的同意后,史达林准备与中国缔结一友好同盟条约。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协约国私自成立谅解,将中国出卖,将德国前在山东租借地、铁路、矿产等,悉让予日本。
雅尔达协定,再将中国出卖。中共能够在短短几年统制中国大陆理由之一,是苏俄将日本在东北留下的军火送到共
产党手里。
三伯的儿子伊仲、伊祝兄去了台湾,伊磐兄留在家乡照顾母亲。他被一个在金门当兵的表亲牵连而被派去内蒙
古劳动改造多年。他在内蒙古学会了做白铁,修理钟表,脚踏车、缝衣机、电灯、电话,但因为生病,神经衰弱,
心脏无力,常在工厂里昏倒,而且在操作机械时切断了手指。一九五九年他回家,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他病体不堪
日晒,也不能高攀,所以不能修电灯电话线。手指少了几个,再也不能修理钟表什麽的。
两三年前,伊仲、伊祝兄嫂去同安看他,他住在一间残旧不堪的老屋里,入夜灯光幽暗,蚊钠如雷。他因为十
年前中风,行动不便,几乎整天坐在一张藤椅上,难得开口。这是伊仲嫂毕璞告诉我的。想起当年在香港相遇时,
他是个活泼的青年,一生就这样被踏踢掉,可以说是毫无天理。
而厦门呢?鼓浪屿呢?毕璞嫂在《 老树春深更著花》 书中说:
作为经济特区,是台商投资重要目的地的厦门,固然市面相当繁荣,游客云集,有高楼大厦,有百货公司,但
我对它却没有什么好印象。街上人挤人,又脏又乱是原因之一;满街都是伸手要钱的乞丐,以及向观光客料缠不休,
想兑换外币的黄牛,也都令人怕怕。
厦门虽然是中共最早开放的几个都市之一,可是在很多方面仍然相当落後。
像公共汽车之破旧肮脏、三轮车之简陋(同安的更简陋,就像台湾的送货三轮车)、小吃店的不卫生等等,都
令人望而却步。最可笑的是很多人家仍旧没有厕所的设备,而公厕之脏就不必说了。莫名其妙的是,火车站新盖的
公厕还算清洁(要收费),但还是矮墙无门的那种。在共产社会中,大概是连上厕都不能享有隐私权的吧?
我们在厦门停留了三天,除了尝到慕名已久的道地的厦门炒米粉、薄饼和土笋冻(一种海产做成的冻)外,似
乎毫无收获。一走出旅馆大门,由於街上人潮汹涌,寸步难行,既怕扒手,又怕乞丐,每次都像一场噩梦。仲兄弟
俩目睹故乡变成如此面目全非,也只有摇头叹息的份儿,认为不堪回首,简直是糟蹋了它「花园都市」的美誉。
我们也曾乘坐渡轮,环绕鼓浪屿一周。这种渡轮也是十分原始简陋,还好绕行一周不过二十分钟,也就不必过
加讲究。从前老听仲说鼓浪屿如何如何漂亮:山上遍布著精致的花园洋房,绿荫处处,道路整洁,沙滩的沙细而白,
正是理想的海水浴场。然而,当我们舍舟登陆,踏上这座心目中的人间仙岛时,马上就幻象破碎,大失所望。当年
漂亮的小洋房哪里去了?洁白的沙滩又哪里去了?虽然这个小岛还不至於像厦门街头人挤人那么可怕;不过环境的
脏乱、房屋的破旧,又与大陆其他地方有什麽分别?当然,人会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