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与文化-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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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也跑了好几次。客家方言在两宋之际定型以后,又从赣南闽西出发往别处走,弄得南方一百多个县都有客家人,也都有客家方言岛。吴楚分界之处被赣语一刀插进,湘语则被挤到了一个小角落里。面对北方官话的咄咄逼人之势,南方本来就招架不住,哪经得起这么折腾?结果弄得跟藩镇割据似的。就连北方官话随着移民南下,也都各自〃走失〃,有的融入闽粤,有的变成客赣。
这就是南北之别了,北方方言是扩散的,南方方言则是流窜的。扩散的结果是相互融合,流窜的结果则是各自为政。所以,就外来语与原住民土语的关系而言,北方有点像水和面,南方有点像水和油。水和面弄到一起,开始也一塌糊涂,但揉着揉着,也就不分彼此。水和油兑起来,你就是再搅和,那油珠子还在水面上飘着。难怪南方有那么多孤苦伶仃的方言岛。比如南宁市区讲粤语,郊区却讲平话(宋朝时平南军讲的山东话)。苏南的漂水县也很有趣。吴语和官话的分界线从这个县穿过,结果漂水人就喜欢听两种戏:一种是吴语系统的锡剧,一种是官话系统的黄梅戏,对越剧则不感兴趣。海南岛南端的崖县更好玩,一个小小的崖城镇,居然讲三种话,闽南话系统的海南话,粤语系统的〃迈话〃和北方方言系统的〃军话〃。福建境内,则有浦城县北的吴方言,南平市镇的土官话,长乐琴江的旗下话,武平中山的军家话,真是五花八门。
不过,说南方话是水和油,还只是横向地看。纵向地看则像鸡尾酒,一层一层的。比如闽南话中,不少字都有三种读音,一种是秦汉音,一种是南朝音,一种是唐宋音。这三种读音,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形成的,却又都存在于闽南话当中。结果石头的石不等于石砚的石,它们也都不等于石破天惊的石;草席的席不等于筵席的席,它们也都不等于席卷全球的席。福州话也是。高悬的悬不等于悬落的悬,它们也都不等于悬空的悬。这就有点像日语,一个当用汉字,好几种读音,谁记得住弄得清?难怪北方人一听闽语就头疼,觉得与其学闽南话,不如再学一门外语。
这就又和北方不一样。北方话就像饺子馅,虽然也有多种成分,可全都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南方话却像千层饼,一层一层,清清楚楚。北方融合,南方积淀。
当然,北语也有层次,南语也有融合,层次是历史分析的结果,融成一体是直接的现实。北方话也不是不搞串连,它也满世界乱跑,甚至还有跑丢了的。香港电影刚进来那几年,听剧中人一口一个〃老公〃,大家都觉得新鲜,跟着学。其实这是北京话,元代就有的。元曲《酷寒亭》里就说:〃我老公不在家,我和你永远做夫妻,可不受用。〃《竹坞听琴》里也说:〃我教你弹琴,正要清心养性,倒教你引老公不成。〃然而现在却把它当香港话学,这可真是〃出口转内销〃了。
方言就是这样〃趋炎附势〃又〃朝秦暮楚〃。过去是北方的,现在变成南方的了;过去是人家的,现在变成咱们的了。因此,我们还得和它算一算老账,揭一揭它的老底,看看它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朝秦暮楚
不过文化的认同却是超时空的。而且,越是远在他乡,就越是怀念故土。客家人从北国中原来到南方蛮荒之地,虽然也得〃入乡随俗〃,但决不肯轻易苟同。相反,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顽固地保持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和语言习惯。
一、英雄与美人
南方六大方言中,资格最老的是吴语。
吴语据说已经有三千多年历史了。它可以追溯到商朝末年的一次大移民。这次移民是太伯和仲雍领导的。太伯和仲雍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儿子。古公亶父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大约当爹的总有些偏心,要心疼小儿子一些,又尤其喜欢季历的儿子姬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太伯和仲雍一看没戏,就带着族人跑得无影无踪,史书上的说法是〃让贤〃。但如果是让贤,自己躲起来就是,干嘛把手下的精兵强将统统带走?又何必连周族的衣服都不穿了,〃断发文身〃,作〃野蛮人〃状,公然摆出一副不合作的姿态?分明是和老爹、老弟都翻了脸,没准还是被打跑的。反正〃打不赢就往南方跑〃,也是炎黄时代就创立了的光荣传统,没什么稀罕,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太伯和仲雍这一跑,就跑得远了,从陕西的歧山一直跑到江苏的苏州、无锡、常州一带,这才站住了脚跟,号称〃句吴〃。江南这地方,现在是富得流油,当年却是蛮荒之地,叫〃荆蛮〃。移民也是早就有了的,在绍兴、诸暨一带,是夏禹的苗裔,据说是夏王少康派来给大禹守陵的,叫〃於越〃。他们的习俗,也是〃断发文身〃,或者〃披发文身〃,大约还保持着夏代的原始风貌,祖上则是中原的羌族。太伯和仲雍他们祖上也是中原的羌族,也〃断发文身〃,这可真是〃五百午前是一家〃了。
可惜现在是亲兄弟的,尚且难免祸起萧墙,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又哪里靠得住?所以后到的〃句吴〃,和先来的〃於越〃,也免不了刀兵相见,鹬蚌相争。吴越之间的战争,也不知打了多少年,最后打出个〃卧薪尝胆〃的故事来。不过吴越两族的文化,毕竟相通之处甚多,正所谓〃交通属,习俗同,语言通〃,何况还有需要合作的时候?正如孙子兵法所言:〃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同舟共济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总之吴越两国的交往是很多的,不管是战,还是和,总归要沟通,也要融合,彼此之间也会相互影响。于是吴越两国的〃国语〃,就成为今天吴语的原型。直到现在,除宁镇一带〃失守沦陷〃外,吴方言区,大体上也就是当年吴越两国的地盘。
吴语的代表是苏州话。苏州话也被称作〃吴侬软语〃。侬,是典型的吴语。吴人自称我侬,称别人为他侬、渠侬、个侬,现在则称〃你〃为侬。反正不管什么人,都是侬,所以叫〃吴侬〃。不过侬则侬矣,软却不一定。宁波话就不软。因此有〃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讲话〃的说法。事实上吴人和越人原先都尚武好斗。吴王金钩越王剑,吴人更是兵器制造专家。春秋时,最好的兵器都是吴国的兵工厂里打造出来的。什么吴戈、吴钩、吴干,都是。《楚辞》上说:〃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国殇》)应该说是当时战场上的真实写照。难怪伍子胥要报仇雪恨杀楚王,不找别人,非到吴国搬兵不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吴王好剑术,国人多伤疤。〃风气风尚如此,吴语怎么会软?
吴国出兵器,也出丝绸;出英雄,也出美女。吴国的丝绸叫吴绫,吴国的美女叫吴娃,也叫吴姬、吴娘。越国也出美女,叫越艳。〃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李白),弄得吴人和越人都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吴国也被越国派出的色情间谍所颠覆。再说越人还擅长诅咒,其禁咒术就叫〃越方〃,越巫、越祝也让人谈虎色变,吴国岂能不亡?
然而后来越国又被楚国所灭。再说南方从来就打不过北方。吴也好,越也好,楚也好,最后都被北方来的强秦统一了去,南方之强变成了北方的刀下之羊。
此后兵战就开始改成商战了。吴盐胜雪,吴羊奇白,富庶的南方有足够的能力在经济上征服北方。打造兵器的手艺自然也只好用来做剪刀,叫〃吴刀〃。〃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以柔克刚的结果是吴语开始变得甜糯绵软,终于变成所谓〃吴侬软语〃。
不过,在几乎举国上下都以北方话那种粗犷硬朗铿锵有力为尚时,这种轻柔悠扬婉转文雅的〃吴音〃,却有一份难得的可贵。自古江南多才子,我不知道这和他们都说吴语是否有关。但文化要求多样,不喜欢单一,总是不争的事实。
认真说来,吴语虽然也是南方方言中个性特征比较鲜明的一种,但与粤语、闽语相比,和北方官话还算是比较接近的。在词汇和语法两方面,吴方言和普通话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区别主要在腔调。比方说保留浊音,复元音韵母都读成单元音,摆(bai)读ba,悲(bei)读be,飞(fei)读fi等。这也不奇怪。吴方言区毕竟是南北方言交锋的前沿阵地,一点不变也是不可能的。长江以南,连南京、镇江都变成了北方方言区,〃柔弱〃的苏州居然能〃顶住〃,我们实在该说一声〃不简单〃!
有人说,人生三大悲哀: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江郎才尽。吴语是否英雄末路,我们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它并未江郎才尽,大约也还没到美人迟暮的份上。
二、行尽潇湘到洞庭
相比而言,楚国的情况要差得多。
楚国原本也是南方之强。春秋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有它,战国七雄(秦、齐、楚、燕、赵、魏、韩)也有它。而且五霸也好,七雄也好,要说地大物博人口多,还得数楚国。战国时,楚的疆域,东至海滨,北至中原,西有黔中,南有苍梧,差不多占了当时中国的半壁江山。
楚人原来也是〃南蛮〃,羋姓,西周时立国于荆山一带,周人管他们叫〃荆蛮〃。武王伐纣时,楚人也随了大流,算是〃同盟国〃。因此后来论功行赏,坐地分赃,也有楚的一份。然而只封了个子爵,四等,可见地位之低。后来楚国一天天强大,也就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要〃问鼎中原〃。九鼎,是三代时的传国之宝,政权的象征。楚子居然借着周王派人来劳军的时候,问九鼎有多大多重,那意思便很明显。
楚人也有资格牛逼。因为楚人比吴人和越人都尚武好斗,而且还有一股子蛮劲。湘语中至今还有一个词,叫〃霸蛮〃(不管条件怎样,硬要如何如何的意思)。又霸又蛮,当是楚人的性格。然而楚人霸则霸矣,蛮则蛮矣,智商却不低。楚辞是可以和北方歌诗平分秋色的,楚歌也不比吴歌差,楚国的政治家更是多为栋梁之材。搞历史的人都知道,自古以来,〃惟楚有才〃,虽然〃楚材〃难免会被〃晋用〃。
自强不息的楚人也不以南人为耻,上下君臣,都自称蛮夷,专一和华夏诸侯作对,五年不出兵,就算是奇耻大辱,死后不得见祖先。春秋前后,楚吞并的诸侯国,大大小小四十五个,越国就是被他灭掉的。也就是说,楚国原本也有资格有条件统一中国。所以,秦灭六国,楚最不服,以至于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
不过,亡秦的虽然是楚人(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都可以算是楚人),汉代的皇帝也像楚王一样好细腰(能作掌中舞的赵飞燕就是典型),统一了的中国的政治中心还是在北方。楚语不但没能成为〃国语〃,反倒是楚都所在的湖北,也基本上变成了北方方言区。只有战国时才被楚人占领的湖南,还保留着古楚语的一个分支南楚江湘。它后来就发展成又一种南方方言湘语。
在南方六大方言中,湘语也许要算是最可怜的一个。它的使用人口不算最少。最少的是赣语,只占汉族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多一点。次为闽语和客家话,各占百分之四。湘语则和粤语差不多,各占百分之五,在南方方言中仅次于吴语。但湘语的地位和影响,又岂敢望吴语、粤语之项背?就连和闽语、客家话,也不能比。这也没法子,人家财大气粗么!上海和长江三角区说吴语,香港、广州说粤语,台湾、福建说闽语,客家则动不动就开世界客籍大会,聚在一起说客家话,湘语哪有这个条件?
可见光是人多,也未必顶用。事实上湘语的地盘最小,受其他方言的影响最多,内部的分歧也很大,纯粹的湘语方言点又一天比一天少,以至于有人怀疑它是不是还有资格作为一种独立的方言,和其他六大方言平起平坐。也有人干脆主张将湘语和赣语合并,并称为湘赣方言。或者将湘语〃五马分尸〃,分别归属西南方言、客家方言和赣方言。
说起来湘语也是窝囊。湘语,顾名思义也就是湖南话。然而湖南一省之中,真正说湘语的不过三十多个县市,连一省的半数都不到,其他地方分别被西南方言和赣客方言占领。西南方言占据了湖南西北、湘水以南和京广线以西广大地区,赣客方言则占据了湘东狭长的一带,留给湘语的地盘所剩无几。即便是湘语方言区,也分新湘语和老湘语。新湘语流行在长沙、益阳、株州、湘潭等城市,老湘语流行于宁乡、湘乡、双峰、衡阳等地。湘谚有云:〃长沙里手(内行)湘潭俏(漂亮),湘乡嗯啊做牛叫。〃可见新老湘语之间也是不能对话的。如果按照某些方言学家的意见,把新湘语归入西南方言,湘语的地盘可就所剩无几,更加少得可怜了。
其实楚语的地盘原来还是蛮大的,少说也占有湘鄂两省。但既然连楚王都守不住他的领地,湘语又能如何?能有这一亩三分自留地,没准还得感谢秦始皇设了长沙郡。又幸亏还有个洞庭湖,好歹能抵挡一阵。可惜即便长江天堑,也未必能抵挡北方方言的凌厉攻势。〃吴王〃那边,宁镇〃失守〃;〃楚王〃这里,两湖〃沦陷〃。这也难怪。吴楚两地,毕竟都在南方方言区的最北边,所谓〃首当其冲〃之地,对手又强大无比,便难免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吴语从江苏退到浙江,湘语(或楚语)从湖北退到湖南,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湘语的处境比吴语更难,东西南北都被其他方言(赣、客、粤、西南官话)包围,简直就是四面楚歌(或四面都不唱楚歌)。吴语好歹还有个东海作后盾,可以背水一战的。
吴楚(湘)命运多舛,还因为它们是资格最老的方言。创业易,守成难。老的总是不如新的有生命力。北方方言日新月异,开拓进取,赣客方言后起之秀,方兴未艾,吴湘方言区被它们蚕食,也是势所必然。
三、吴楚东南坼
湘语和楚语是嫡亲,和吴语则是表亲。
楚语和吴语曾被看作同一种方言,而且就叫〃吴楚〃。这也不奇怪,吴与楚都是〃荆蛮〃嘛!再说越灭吴,楚灭越,他们也曾统一过。所以古楚语和古吴语是比较接近的。直到现在,湘语和吴语还有不少相同之处。比如〃吃〃,便都念作〃恰〃,只不过声调不一样,也就是腔同调不同。父亲叫〃爷〃,读如〃衙〃,也一样。从这些蛛丝马迹看,吴语和楚语的关系在历史上很可能非同一般。
事实上直到隋唐,吴语和楚语还被看作一种大方言。陆法言说:〃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切韵》)陆德明说:〃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钜异,或失在浮浅,或滞于沉浊。〃(《经典释文》)他说的〃河北〃,就是〃燕赵〃;他说的〃江南〃,就是〃吴楚〃。颜之推也说南方水土柔和,所以说活声音清而切;北方山水深厚,所以说话声音浊而钝。可见吴楚之同远大于南北之同,南北之异也远大于吴楚之异。要是它们就这么联起手来,南方的方言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然而一把刀子却从吴楚之间插了进来。
这把刀子就是赣语。
顾名思义,赣语就是江西话。不过,说赣语就是江西话,就和说湘语就是湖南话一样,并不准确。因为湖南人并不都说湘语,还有说北方话(西南官话)和客家话的;江西人也并不都说赣语,还有说北方话(江淮官话)和客家话的。西南官话、江淮官话和客家方言这么一挤兑,湘语和赣语就很可怜,连自己一省的地盘都守不住。但要说湘语主要在湖南,赣语主要在江西,也不算错。
江西这地方,历史上叫做〃吴头楚尾〃,春秋时是吴、越、楚三国的交界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