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天使唱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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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我是一个写作的人,早已习惯了文字架构的训练,字与字之间、段落与段落之间、因与果之间,都要有强烈的逻辑关系,不能打迷糊。这时,我的放轻松方式,就应该是“反其道而行”,以涂鸦的凌乱与随意,破除文字的密密结合之特性,来将自己解绑。
我猜测多数的忧郁症患者都像我一样,非常相信逻辑观,我们以为“我没做坏事,为何这样的下场会轮到我身上”、我们以为“我对他那么好,他为何这样对待我”、我们以为“这样不合理的事,怎么会存在”等等,深为其苦。当事情按照逻辑发展时,我们会很有安全感,假如离谱了,变得不合逻辑,我们的那个深信的架构就会反抗,不准它变。不过一个人的单薄力量,往往改变不了事实,当它终究变了,我们的血肉之躯也就跟着崩溃了。
所以,就这么说定,现在便去买一本空白的笔记本,随身准备一枝铅笔,情绪纷乱时,就给它鬼画符一下,让心中监禁的那些折磨人的大鬼小鬼通通现出原形,滚出来吧!
第二章其实,我们不孤单(1)
《晚安,忧郁》出版上市后,我的文字书写告一段落了,很神奇地,我的另一场生活书写竟因此才刚要展开,亦即有机会走到人群里,去印证我在书里所描述的种种心情和病情。
通过出版社的擘画安排,我和胡因梦连袂在各地作了五场巡回演讲,每一次我都在听众席里发现一张张眼熟的脸孔,倍感惊心。
倒不是说我先前认识他们,而是许多听众冲着忧郁症的主题而来,若非身边有亲友为此所苦,就是自己深陷其中,所以不必他们开口,很多张脸庞均无声地流露着一股郁结。那神色无比熟悉,就像在照镜子一样,在他们的脸上,我醒目地看到了发病以来已经跟笑意隔离、跟生命疏远的自己,心里起了一阵阵绞痛。
《晚安,忧郁》新书发表的全省演讲行程中,有年轻人、女性、知识分子,最明显的是一群中年男女,特别是携带子女来现场的爸爸妈妈型听众,可见忧郁症这场蓝色心灵风暴真的是“雨露同沾”,不放过任何一种人。
虽然自己也经历过几次生不如死的发作痛苦,但是记得在一次会场上,当我瞧见了一位面容苦到几乎可以拧出苦瓜汁的中年男子,牵着像是儿子的小男孩赶过来听演讲,我的心就在滴血。
这是一张何等扣紧人心的脸啊!那种流布在五官的苦涩,简直是用利刃一刀刀刻凿出来。近几年,我在报社工作,因采访的需要,以及周游列国去增广见闻,总算也是阅人无数了,但我没有看过另外一张像这么苦的脸,以致当我的眼神飘过时,竟然有股剧烈的冲动,想陪他大哭一顿。
不用他告诉我,光凭那张不言可喻的脸,我就猜得出他遭遇到了什么。大概是熬过了无数个失眠夜,精力透支,食欲每况愈下,看什么都没胃口,对人生懒洋洋,觉得不会再有有任何吸引或安慰了。然而,他身为人夫人父,一家子的重担都扛在肩膀上,即便已被忧郁症纠缠到身心憔悴,形容枯槁,快要撑不下去了,还是必须天天勉强自己又爬又滚地去上班、去赚钱、去活着,连自杀都可能是一份奢侈了。
我至少不用养家,当狰狞的忧郁症进犯时,就算已经瘫死了一大半,我还可以随时放下写作,躺在床上赖死赖活,几天几夜足不出户,像一只命运凄惨的小动物躲起来舔噬伤口。
可是这位爸爸可不行,每天早晨都要跟黑天暗地的心情作战,逼自己穿戴整齐出门去,万一真的不支病倒了,暂时不能上班,心中也会被失职的内疚紧紧绑得片刻都不安,感到没有疗伤的权利。
我在数个演讲场合,看见了不少这样的爸爸,脸上的苦全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原来忧郁症的痛苦不只是抽象的、感觉上的一种形容,它真的可以具体变成一张如此写实的脸,把苦的内涵表露得淋漓尽致啊。
更多时候,我会看见一些女性们,在演讲过程中,从开始就一直安静地掉泪到结束,神情萧瑟,浑身里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中。
这些受苦受难的人哪,我觉得都可以与他们心心相印,因为我实在太了解忧郁症造成的苦了。即使只是跟他们交换一个眼神,刹那间,我便看透了他们的处境,而忍不住浩叹。
许多忧郁症患者可说是无名英雄,毕竟这种神经官能症不像一般生理疾病,有个照出肿瘤的X光片或验血数据可以证实一切,而在某种程度享受起“当病人”的特权。忧郁症患者多半要承受外界异样的眼光,常常连家人都无法谅解,斥指为装病、偷懒或不负责,除了病本身的折磨,往往还要额外扛下来由它延伸出来的诸多压力,尽管如此不堪,患者还是要在明明很想死的这条烂泥巴路上匍伏而行,苟延残喘。
所以,我在会场上看见的都是英雄,他们克服了忧郁症惯有的心灰意冷、力不从心,亲自来到现场聆听,做得比我好多了,我心中不禁为这群患难的同胞感到骄傲。
前后花了半个月左右,五场演讲结束的当晚,一直随行的总编有了发现,下了这样的结语,准确地击中我的心结:“咦,佑生哪,我发现你这五场的演讲内容都不一样。”
我苦笑道:“是啊,你也注意到了?这样你就知道做一名忧郁症患者有多辛苦了吧,即使我明白五场演讲来的听众都不同,可是我也不能忍受自己重复讲一样的内容,好像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我,就在那儿跷着二郎腿,心想,哼,我的耳朵可是张大大地在听喔,你这小子可不要讲一模一样的东西,不然丢脸呐!”
基于完美的自我要求,我在五场演讲上,自动自发分别拟出了五份不太一样的重点抒发,如此才感到比较心安,否则那个象征“超自觉的良心”,虎视耽耽在俯瞰着我,这下可就有笑话可看了。但是,为了“超完美演出”,我也等于多承受了四倍的压力。
我相信在以上所有这些会场上的听众席里,不管年纪大小,不论男女,许多人背后可能也有一段非常煎熬的压力,甚至是想自杀的磨难,一旦说出来,都是催人热泪的故事。
可惜,在演讲会场上时间有限,而且人来人往,就算演讲终了,有不少听众私下来跟我多聊几句,看得出一副憔悴的神态,我毕竟没有机会听到他们深入的生命点滴。
倒是在网上,我一直接获读者的来信,跟我娓娓细诉他们染病的经过,有的到现在还与我保持固定的联络,我才得以进入了一篇篇灰色的心灵纪事,怵目惊心地读到跟我类似的梦魇现形记。
其中,有两个读者,一位是小梅,另一位是J,他们的来信,都相当深刻地揭露了忧郁症与死亡阴影在他们身上拉扯的剧烈现象,血泪交织,我读来再眼熟不过了。原来为忧郁症所困住的人们或许互相不认识,但隐身在各个角落都承受着相同的蹂躏啊!当每一张受苦的嘴发出微弱的呻吟,竟然都一样悲切,混合成了雄浑、沉郁的灵魂之歌。
为了让更多难兄难弟难姐难妹分享这支“万人大合唱”(据保守估计,全台湾罹患忧郁症的人口约四十六万)的悲怅交响曲,我征求两人的同意,转载了他们部分的信件内容。
小梅约莫是在《晚安,忧郁》一上市就来信了,在第一封信上劈头这么写着:
“你的书中,有好多好多感受是我一样经历过的,我很佩服你可以写得如此淋漓尽致。或许你会对我这样的感受与表白觉得厌烦,但是我不会讶异。因为我也是一个总在追求特别、追求完美的人,每每我感受到我的生命特质有相同的同伴时,我总不禁兴起排斥之感,却又矛盾於自己长久以来所渴求的,不就是能了解与相知相惜的生命个体吗?”〖=B51〗
记得读到这封信的起头时,我嘴角泛出了会心的微笑,因为它挺准确地描述出了忧郁症患者的局部特质:“不甘于落入俗套,汲汲追求独特的自我”(很典型的完美主义之心理反射)。我敢这么武断地说,就是因为我也正是这种好笑的家伙,常常自以为不同凡响,却因此老把自个折磨得莫名奇妙。
随后,没有赘言,她就直接写到跟死神交手的惨烈战况了:
“已经治疗三个月的忧郁症,好像真是甩也甩不掉的乌云,细细绵绵地交织在我的生命旅程里。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我知道我在矛盾,我知道其实大部分的自我是向往着死亡、解脱和心灵自由!我知道内心的自我希望自己的病情越严重越好,希望我能真正死去,不再背负压抑的痛苦。
“我也有一个残破的过去,甚至残破到已经失去记忆、感觉和印象……只知道,每每一个画面会让我痛苦,那是一个小女孩,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她在哭泣着、颤抖着,可是我记不得为什么她这么痛苦,记不得了……我想,她也和你心中的那个小男孩一样,渴求爱、接纳与关怀……
“我一次次在生死交界之处撑过,但最令人痛苦的是,我必须在一堆无法了解和明白的人面前撑过去,有时压抑不住,连哭,还得跑到厕所里偷偷地哭……那种压抑,是会撕裂人的心智,是会破坏人的灵性。越来越害怕,这样下去,我将不再是个人,只是空有躯体、痛楚和绝望……不过,也藉着你的书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承受着相同的折磨。谢谢你……”
听见小梅的呐喊,我马上写了回信,那感觉好像是耳闻了一只同类的狼,在远处受了伤发出熟悉的狂嚎,声声凄绝,于心不忍要赶过去救援。
不久,又收到了她的来信,依然字字沾着血迹,让我感受她那奄奄一息的元气:
“救救我,我无法停止下来。我的心好难受,我一直喘息,好似快要窒息。我的身体不停抖动,仿佛悬在半空。救我,我的泪水一直往下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好怕,好怕,我怎么了?不要抓我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救救我,我好想消失,拜托揪紧我心的手放松。
“因为我也清楚明白,没有人会在乎我这小小的生命。我真希望寄完这封信给你之后,我可以找到消失的方式,不再麻烦你,不再麻烦别人。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想要狂奔,逃离这个地方,没有温暖,没有尺度,没有界线,谁来带我走?死,并不会得到应有的尊重。死,并不会让人更加体验它的痛。死,却代表着消失。消失,很多很多事情就会跟着消失,那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美好,没有药物的美好。谢谢你曾经的担心,你该知道,我解脱了。
第二章其实,我们不孤单(2)
“内在的我在反抗,但是那种虚荣,已经战胜我心中那个苟延残喘的小女孩,她哑口无言地站在心灵的暗处,我看见她搓揉着裙边,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她低低的头因为啜泣而上下摆动,我好心疼,真的好心疼她,但我无力也无能去帮助我心中的那个小女孩,只能任她继续待在心灵的暗处:医生,她应该是属于阳光般的女孩,她的笑容应该是纯真的,她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到处受累受苦,不是吗?
“我在逼迫她,要她成长,却发觉她极力反抗,她选择了激烈的方式回应我,给我悲伤,给我痛苦,给我犹豫,给我挣扎。我无法帮助她,我无法开导她,所以我陷入水深火热的痛苦中。我该怎么办?我好喜欢我心中的这个小女孩,这才是我最喜欢的我,可是我的周遭环境不能妥协我拥有她,所以我隐藏起,把她放在角落。可是她还是会不安分地跑来跑去,遇见过她的人都有着不可思议的反应,他们怀疑这个小女孩是我吗?我好惊慌,怎么她又跑出来,在我应该规律的生活里?我好惊恐别人怎么看她?我好难受!请给我帮助!
“这些都是我发作时写给我医生的信,那些一直紧抓心灵的恶魔,有时不只是单纯地因为脑子里的东西失控了……而是很多的过往所堆积成的,不是吗?”
读完了小梅的这封长信,我很能体会那份心境——处在无止无尽的恐慌中。几乎每个被忧郁症掐住灵魂的人,心中都有一个小男孩或小女孩吧,没有随着身体长大,幼年的某些惊吓或畏惧,从此定格在脑子里,成为一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也化作成年岁月中缺乏安全感、不时隐隐作痛的病灶。
我常在想,忧郁症患者所纪录的内在轨迹,假如拿给一般身心健康的人阅览,恐怕都不过是“满纸荒唐言”罢了,可是在另一个忧郁症患者的眼里,却刚好相反,像是“家书抵万金”,通篇充满了亲切的乡音呢。
几乎在每一封信上,小梅都提及了死亡,像是:
“在发病时,想死的心是如此强烈,刚毅叛逆的自我,却也救了自己一命。当我越想死,另一个自我就越不让自己死去,所以,我紧抱着自己颤抖不已的身躯,冲进房间,拉开抽屈,找出我的药,抖着手,流着泪,吞下药丸……再安慰自己,等等就好了,等等就会睡着了,不会再有痛苦。
“那种撕裂心肺的痛,我是如此确信只有当下发作的人才能感受,因为没有发作的我,也很难再度感受起那样的痛……每每在吞下药之后,感觉那样冷冰冰的东西,正在改变自己,是一种很残忍的体验,很难过,很贬低一个心灵的价值。
“步入了书店,不知不觉我被一本书吸引了,一本忧郁症女作家黄子音写的书,《另一种清醒》。略略翻过,我没有勇气读下去,却又放不下。里头有着我的情欲,有着我的狂想。我又望了望我的手腕,生命跳动的地方。我知道怎么才是正确的死亡方式,我知道我只是想尝尝血液外流的滋味,我知道我只是又被体内的一股黑暗力量给控制了。”
小梅后来又捎来了一封信,主题简洁扼要,仅有两个字:“解脱”,显然这仍是她心心念念所系。
“有很多时候,家人的关心方式会造成更大的裂口,这也是我说服我的医生要我的父母让我在暑假自己一个人待在学校的原因。好难熬!真的是很难熬!常常我也是凶完妈妈之后,再躲在棉被里哭,恨自己的暴怒无常,恨自己是家人的累赘。死亡的意念更加深,更迫近我滴血的心灵!好似真的只有死亡才能安慰我们的痛苦,好像只有死亡才能解决所有身心撕裂的痛苦!”
当时,我自己也才跟姐姐发生了严重冲突,看完了她的信,知道那种与家人对立,或是孤立于家人之外的煎熬,我便写了真心相对的回信互相打气:
“这是一条极端辛苦的路,我昨夜又发作了,被我姐姐激怒,我对她大吼,说如果她不赶快离开我的房子,我不是杀了她,就是杀了自己。然后,我不接所有的电话,我的伤口一再被无知的姐姐捅破,流出大量鲜血。但她似乎也有病吧,只是不自知。唉,看来我们都必须好好撑着,不要被击垮了。加油!”
忧郁症患者与患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交情,就字面来说,确实很符合那一句“患难之交”的成语,尤其把那个“患”字做了最鲜活的诠释。因为在这个病症的扭曲下,我们的行为模式出现了很大的变异,常让家人慌张不知所以然,也深感头痛。我们似乎被所有的人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