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相思_张曼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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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此刻,在我们彼此触手可及的距离,白天,我对着你说笑,并肩在大街小巷穿梭;黑夜,充塞在睡眠中的却是紫禁城、天安门、通往中山陵道旁的法国梧桐。
梦,是个令人无法防备的偷窥者,泄露最深幽的秘密。
在梦中我看见。中国。你。
是我今生不能舍的爱恋。
情vs.爱
细检往昔,会有人经过时,为我做过一些稀罕而可贵的事,我也不吝惜地做过一些令人动心且动容的事。
这些,毋宁都是有情的。
如同黑暗中两颗石子,撞击出火花。然而,就只是悸动的撞击罢了,无法持续地燃烧。
遂成一个有情无爱的苍凉世界。
现代人太爱自己,于是爱人不起。浅薄的双溪舴艋舟,载不动沉重的承诺与羁绊啊!
与人有情,是生活中浪漫的璀璨痕迹。
确切的爱恋,则是深刻艰难的一生事业。
于是,我们有情;但,我们不爱。
云烟
登上山顶再俯览,那些繁琐的尘嚣,曾经有着切肤的痛楚,如今都远离,只看见渺渺茫茫的烟云。
与你告别,庆幸自己还没有养成倚靠你的习惯。曾经给予我的等待、纵容、怜惜,此刻都奉还,只看见茫茫渺渺的云烟。
最鲜明的是,你隐藏在一团喷吐出来的烟幕中,不能确定的表情。
而这一次的离开,究竟是升华;还是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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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睢鸠
小;说…t…xt天。堂
那买花的男人和簪花的女人,
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是否厮守终身?
可曾共偕白头?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话中并没有告诉我们,君子与淑女最后到底怎么样了?他们是否厮守终身?他们可曾共偕白头?
我这一段清淡而深刻的情事,只是生命中一扇玲珑绮窗,既进不来;也出不去,在四季流丽的岁月,默默对望,静静守候。
从相识那时节便知道,人生如驿站转换,而我们甚至不能陪伴彼此走过任何一站。
因此,极稀奇珍贵的相聚,我们常安排成一次又一次旅程。到淡水渡口搭乘渡船;到九份看衰败的销金窟;到宜籣去看碧蓝海洋。滑过蜿蜓的铁轨,已经无法分辨,是我先爱上火车,才有这些旅行;或是我喜欢旅行,才坐上火车?
有时突发奇想,假若火车脱轨而出,将我们送到完全陌生的环境,回不去了。曾有的顾忌蓦然消逝,或许是在溪水浅浅流过的林子里,叹一口气,我们说:
就在这里过日子吧!
林中的鸟是定时器,把手表埋进泥土,卷起衣袖,成为一个取火的男人与汲水的女人。
于是,我禁不住微笑,坐在身畔的人转侧之间,便见到这一抹神秘的笑意。
火车并没有脱轨;我们的生命也没有,循规蹈矩,太阳方才落山便回到城里。只是旅行,走得再远,都要回来的。
灯火辉煌的街道上,我们互道珍重,然后分别。我转身走开,他站立片刻,注视着我的背影,融进流动的夜色。
各自回家,各自生活,并且等待下一次的相逢。也许得一星期;一个月;一个季节,或更长久。有时侯,连思念也缥缈了,只是,突然觉得莫名其妙的焦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夏季初初来临,我们奔赴基隆去看海。面对绘在墙上的基隆地图,挑选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才能有一次独一无二的回忆。
望海巷。不约而同,我们都想去。
那是个曲曲折折的古老长巷,听得见海风与浪潮的回声;墙角峥嵘地生长坚轫绿草,有些年岁,有些故事,关于望夫石。我想。
然而,全不是这样,阳光下,既长又宽的防波堤,在眼前伸展着,渔船闲散地泊在港内。我们在杂货店旁读一份海防单位的告示,警戒大陆偷渡客。他端详着我,说:
〃让我看看,像不像?〃
我笑起来,连忙自首,说是已渡海四十个年头,认不得回去的路了。他于是带领我缓缓踏上防波堤,席地而坐,左边是海水;右边是青山,要认得眼前的风景如画,记得画中的人。
夏天结束前,我们坐火车到台中去,只为在这来回几个小时的旅程中,必须坐在一起。
漫无目的在街头穿梭行走,天黑以后,再搭车赶回台北。
去台中之前,售票口卖玉兰花的妇人,把花交给他,他接过来,递给我。那微润的香气环绕着我们,直到月台。我要带着花去旅行,他将花取走保管。
火车开动以后,他指给我看,遗留在月台柱子上,铁钉悬挂着的那一串玉兰花。
〃只有我们两个人去,你不需要玉兰花。〃
他把玉籣花留在月台,也许被风吹进枕木的空隙中。几个世纪后,整座城市湮没了。再过千百年,这个曾有高度繁荣文明的城市被发掘,考察的人在月台遗址挖出一串玉兰化石,于是臆测,和爱情有关吗?和离别有关吗?
那买花的男人和簪花的女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是否厮守终身?可会共偕白头?
那一次,其实是我们最后的旅行。
生命中最深幽瑰丽的窗景,被绝决地关闭了。眶啷!一阵震裂灵魂的声音。
而我仍在,能感觉、能看、能听,逐渐由痛楚的绝望中一吋又一吋的活过来。
曾经,这扇窗让我看见广阔的天地,爱和美。一千七百个日子,没有丝毫怨尤或者遗憾,甚至,在我蓦然失去以后,犹存感激。
这一段情事,只是结束了;并没有毁败。
河洲上的睢鸠是怎么叫的?
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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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爱情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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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见我吗?那愈走愈远的你的背影。
我在心中呼唤你,一种虔诚的情绪。
我将不再爱你
如果不能,不能爱全部的你,我只得远远地离开。如果不能爱你的全部,我将不再爱你。
因为不完整的爱,会撕裂我们的灵魂;啃噬我们的神经。
终告,支离破碎。
喷嚏
毫无防备地,我打了一个喷嚏。这是不是,你隔着茫茫流动的人海,传递思念的讯息?
有点阳光,照耀着从身体里窜出的透明颗粒,细微地,散进空气里,每一颗都镌着你的名字,乘风而去。
我停下手边的工作,揣度你流浪的方向;全心全意地准备,下一个喷嚏。
我◇你
说出这三个字,几乎在同时,谁也不肯延宕。纵然是无星无月的沉夜,我们都听见,再清晰不过。
◇,此后,我们竟在生活中失去了这个字。努力寻找类似的字汇来替代:喜欢、心怡、眷恋、痴迷、难舍……等等。因为太珍贵,再不愿重复,遂在今生失去了这字。
久了,◇,已在岁月里湮没,只剩下最真实的
我。
你。
割
趺坐在一大叠尘封书籍前,翻动寻找可用的资料。
透明的修长花器里,养着几枝新鲜玫瑰。
突然,一本书的扉页边缘,尖利如同薄刃,割过我的手指。
迟疑着,我看见扉页上,你的签名。或许已在黑暗中,等待了上千的日子,为的是此刻?血珠自伤口滚出来,疼痛的感觉苏醒。
我捏住伤口,指尖雪白麻涩。
似有若无的玫瑰芳香里,思索着,这些年来,我是否也在无意中割你?或许不只一次?
那时的你,如何止血?怎样使伤口愈合?
距离
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毫无挂碍的在一起,紧密偎依,好近好近的距离。
只有两个人。找不到沟通的频道,各自营筑,好远好远的距离。
两个人之间,是最短的;也是最长的距离。
你听见我吗
比预定时间稍晚才抵达拥挤的会场,因为一路上都与自己争战:去;或不去?
我来了,因为你会在。尽管事情仍然艰难:却多了些盼望。
所有的人声笑语都化为烟气腾腾。炙红的面容,亢奋的音调,费力地想让别人看见或听见;我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以及听着。
忽然,看见了你,隔着许多浮动的;像鱼一般的人群。你正微俯头,与一位年长妇人谈话,我所熟悉地、专注地侧影。而后,你走得更远,和人握手寒暄。我的耳鼓充满各式各样的声音,汇流成大海的波浪。
我尝试呼唤你;并不像在梦里那样急切,只是温柔地叫你的名字,在心中。
让我的心,和你的心,在原始的混沌苍茫中互相找寻,而后依靠。
你听见我吗?那愈走愈远的你的背影。
我在心中呼唤你,一种虔诚的情绪。
你停下来了,不被什么人耽搁,径自停住,并且转身。于是,你响应了我的呼唤,用眼睛说。
嗨!
你抿住唇畔忍不住的笑,从那一头笔直地走过来。所有的声音都呈现了真空的静寂。只有我们心灵的对话。
你迟到了。
是的。可是,我终究来了。
你来了。这样很好。
沧桑
朋友们都说,我的稚气已被一种成熟的冷静取代。
这是含蓄的说法,其实是老了吧!
你这几年来顺心遂意,未经坎坷销磨,怎么能老了?朋友不以为然地。
他们并不知道,爱上你,便是生命里的沧桑。
我只能毫无选择地,渐渐老去。
结婚
让我们结婚吧。假若你说。
六月的蔷薇恣意绽放了满架,是适于婚礼的季节。
假若你说了这句话,我只能应允做一个安静而美丽的新娘,垂拖在裙襬下的层层长纱,洁白似雪,不染尘埃。
站立在圣坛前,说:我愿意。
你也说:我愿意。
然后,你将戒指套住你的新娘;而套住我的中指的,是我的新郎。
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时段,城的这一端与那一端的教堂。
我们、分别、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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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生命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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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缺口的我和你,将拥有比较圆满的生命?
或者,仍然活着,却任性灵崩散,渐渐流失?
山是沉默的,我说。
邂逅了这些年,你一直用极大的制约和耐力,安静地守候成山的姿态。
于是,我说,山是沉默的,无论岩石或林木,都很端整肃穆,只在白云缠绕之际,显现一点温柔。然而,某些时候,仍是禁不住,以轻灵的山泉或激越的瀑布,透露掩抑不住的秘密。
关于你和我和爱情的消息。
你点燃一支烟,不很顺利地。片刻之后,将烟捻熄,转头望向窗外,似乎是专注地,双手交握在桌面。
轻微却很清晰地,你说:
你是我生命的缺口。
我知道。我知道这句话的意义,因此,竟想不出任何言语。
到你山中的屋里去的时候,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我总穿一双雪白的袜子,因为不惯在潮湿冰凉的石板地上行走的缘故。
有一次,你突然认真的问:〃袜子里面是什么?〃
你以为袜子里是空无一物的;你以为这个穿袜行走的女子其实是不存在的。
如同来时,我们越过一条上坡的小径,你倾听以后,停住脚步,〃为什么听不见你的气息?〃
我只是呼吸,并不喘。
〃我害怕你突然停止了。〃你的眼里有着想象的恐惧。
我在你的石板地上,总是跑得乒乓响,以确定自己曾经来过,而不是一场令人怅惘的梦。
每届冬季,你便关闭山屋,变得更安静。
那年,山屋在初秋便关闭了,当我孤单寻来,门锁已然锈蚀,窗缝新生绿草,我知道,它的主人必然远去,跋涉万里之遥。
我将白色的长茎荷花插进门环,便离去了。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你是我生命的缺口。我始终没有说,怎能企望你了解?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但,我后来常常想起那只古老泛绿的门环,一个没有缺口的圆圈。
失去缺口的我和你,将拥有比较圆满的生命?或者,仍然活着,却任性灵崩散,渐渐流失?
赴美之前,你问我最想看的风景是什么?
金门大桥!
我的欢呼如风,吹掠过浩瀚海洋。
旅途中,竟然没有错过你的信:
算一算行程,你还没到旧金山
我的梦魂却已登上金门大桥
那桥真红便是在黑夜中也不褪色
桥下是海海上有雾
你若来时观看风景别忘眨眼
免得让雾湿了睫毛
你若来时赶在太阳初升以前
应当可以看见我在晨光中渐渐淡去的身影
我到桥上时,太阳已升得很高了,那桥缆、桥栏,甚至连桥畔的路灯,都是鲜艳亮眼的红色。这是一座通往金矿的、通往辉煌梦境的巨大门扉。若干年前,许多离乡背井的人,便从这里展开一生的追寻。
那桥始终固执的红着,在许多人记忆的夹层里。
可是,这一回,登上金门大桥,我看见,桥的另一头,已变为黯淡的银灰色。
据说,这种红色的涂料,会散发有害气体,不得已,只好改变金门大桥的颜色。
美丽与现实,哪一样是应该执守的呢?
那时侯,我们大约是爱恋着。我向你询问,曾经,我自黄昏的北京城寄给你,一张故宫明信片。
我们并排坐着,中间搁置一杯汗流浃背的加冰可乐。初夏的台北城,听说在这片公园的林子里,可以看见一些美丽的鸟雀。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排徊。)
而我突然想起那幅被夕阳镀金的紫禁城画面,于是,忍不住向你问起。你迟疑片刻,很明显的延宕。
好哇!你把它扔了。我嚷着,以谐谑的心情作出伤怀的神气。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很焦虑,在我睁睁的注视下,努力地想把事情说清清楚。像往常一样,我又困扰了你。
我们看鸟吧。我叹了一口气。
后来,没过多少日子,你的信来了:
你写的信都不在人世间了
包括那张明信片
时常我看你的信,眼眶会一阵湿热
因为那都是你用〃心〃写的
通常我会把信带到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才拆开,可能已
经一段时间以后了
因为我要用心看你的心
我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再一个字一个字看过
再闭上眼,用心去感受
再睁开眼,发一阵很长的呆
〃凡美好的,必不长久。〃你常这样说
把你的文字很仔细的撕成一丁点一丁点的,丢撒在垃圾桶以外的地方
你的心沉没在我的灵魂里
不在信上了
我逐字逐句的读熟,有一种被分裂的痛楚,混合着深沉的悲喜交集。
我把最珍爱的信纸拿出来,以类似昙花的心情,给你回信。这纸来自江南某个环水的小城镇,一片不知名的树林,一条清澈流动的水域,岸边开放着素雅馨香的野花,造出柔软细滑的白纸,浅浅淡淡,印着梅兰竹菊的图形。
但,我知道,这信是不能保留的,只怕信上的心情也不能。昙花盛开在此时,凋谢在下一刻。冽香突然消散,花朵整个萎缩,形销骨化,最彻底的死亡。倾尽全部的可能,竭精魂来诠释,这样的一生,大概可以了无遗憾了。因此,我用特别虔诚纯净的心情,向你诉说:
这种信纸,在深夜里碎裂的时候
也许会有特别缠绵的声音
当爱情离去以后,一个寻常的静夜,无意中触到那些未用完的信纸,梅、兰、竹、菊,四季自指间翻阅过去。
突然,我听见一些细微而喧哗的声音,自窗前迅速穿越。大概是夜太静了,我听见,一些幽灵,赶着去投胎的声音。它们是世间情人各式各样的承诺与盟誓,旋生旋死。有的面目是如此纤柔美丽,有的却粗糙拙劣;有的经过细细雕琢,有的根本就是急就章,但,因为人间的需求太殷切,它们便又推着笑着,兴高采烈,再度奔返红尘,旋死旋生。
冬夜的静寂近乎真空,我轻缓地,将那些不再使用的信纸,放进脚畔取暖的火盆。
江南那片造纸的树林,依然在风中吟唱小调吗?水流两岸的景色仍然如旧吗?
(昔时花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