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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民工-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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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国庆节到了,时光再慢,也还是时光,总要向前流着,庄稼人不讲究国庆,郭长义却是天天数日日盼。郭长义盼,并不是讲究,而是选中这个日子做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当然是日思夜盼的结果。国庆的前一天,郭长义骑车到小镇去了一趟,买回鼓鼓囊囊一包东西,是一摞印好了冥钱的黄裱纸和几炷香。这些东西村里金水小买店就有,但他还是去了镇上。在歇马山庄,祭祀亡灵的鬼节一般是指农历十月一,郭长义这么早就买回香纸,老婆狐疑地看着郭长义,怒斥道:干民工干的把鬼节都忘了,不是阴历吗?郭长义却说,多少年没在家呆了,俺给祖宗过两回节。 
  是在黄昏时分,郭长义才携着冥纸走出家门的。郭长义走出家门,直奔郭家坟地。郭家坟地在东锣锅腰的前坡,被一片紫槐林环抱着。郭长义找到坟茔,分别点了香,烧了纸,但他没在坟地久留,也没有跪拜,他在坟地站了一会儿,就拿着香纸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郭长义要去的,其实是柳金香坟地,选择阳历十月一,正是为了避开鬼节这个日子跟鞠广大撞在一起。柳金香的坟地在东锣锅腰的后坡,需翻过一道山岗。日头已经逼近西山,野地里腾起了一团薄薄的雾气,是有些凛然之气的雾气,晚霞在天空中烧着了一朵云,使整个山岗显得很亮。郭长义大步流星,没一会儿就来到目的地。来到柳金香坟地后,郭长义先是伫立了一会儿,直直地盯着坟头上的泥土,好像他能透过泥土看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24)   
  见躺在里面的人。后来,他慢慢地转到坟前,蹲下来,打开冥纸,划着火柴。郭长义在做这一切时,很冷静也很麻利,当纸和香徐徐点燃,他跪了下来,他两手举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清了清嗓子,想说话。可是,就在他清了一下嗓子,要说话的时候,突然地哽住了,一股莫名的溪流抵入了他的胸腔、喉口,使他一时哑了口,说不出话来。不但如此,当眼前的香纸燃起了红红的火苗,当郭长义从一串串的火苗中看到柳金香的眼睛,他竟膝盖一软,一下子扑倒在坟头。 
  郭长义扑倒在坟头,放声大哭起来。长这么大,郭长义从未哭过;一段时间以来,他惊恐、沮丧,悔恨、难过,也一直没有掉过眼泪;几天前,他拿定来坟地看金香的主意,是准备了一席话的,并没准备哭。可是,哭向来无需准备,哭说来就汹涌澎湃地来了。郭长义趴在坟头,两手握住坟头的泥土,他的嗓音很宽,有如凉风掠过地面,他的嗓音开始是粗放的连贯的,可是一点点的,细了下来,颤抖起来。不知过去多久,大约一刻钟左右,哭声渐渐弱去,仿佛滔滔洪水渗入地下。当哭声终于渗入地下,郭长义开始说话了,他说:金香,我郭长义对不起你,我郭长义不是人,对不起你,天地作证,从今天起,我正式娶你做我的女人,做我的女人…… 
  九鞠广大把黑牡丹吓跑的当天下晌,吕氏家族的所有亲戚都来到鞠家,刘大头夫妇,他们在外的儿子,姑娘,乡农委主任女婿,还有刘大头的二连襟,二连襟的儿子、姑娘。最先发言的,是刘大头二连襟在外的儿子,这小子蓄个平头,据说在搞什么股票,说起话来振振有词。他说,三姨夫,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放,不能永远过老套日子,不都在讲与时俱进嘛,大姨夫家的大哥都没回来,人家一家三口坐飞机旅游去了,咱乡下人不旅游,改善改善总是应该的吧。早先,你鞠家没和吕家连亲,不讲究,谁也管不着。其实不是管,这是在乎你,挂着你。我大姨是挂着我三姨,你别拿好心当了不是!乡农委主任第二个发言,他虽属下一辈儿,但因为年龄大,口气里明显带有批评:广大,岳父岳母看上你,是觉得你本分,老实,怎么才不到二十天,就动了手,她遭了半辈子罪,你又不是不知道,做男人得像男人,得负起责任。第三个发言的是黑牡丹的二姐,正经的大姨姐,言辞当然要尖锐了,她说:待好我妹妹,还有你亏吃吗?你鞠家早先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自个不比比看吗?结婚收拾家都没用你花钱,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牡丹不是不会做饭过日子,她吃苦吃得太多,她应该享点福了。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发了言,就刘大头夫妇没有说话。他们不说话却比说话还有力量,有威力,是那种操纵局面的威力,是那种不用说话就可以操纵局面的威力。鞠广大也没有说话,自始至终,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自然操纵不了局面,他不知道大家还会说些什么,但从大家已说出的话中,他悟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上了刘大头的当,黑牡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了。这是他最最害怕的局面,他因为证实了这样的局面,而一时间无话可说。亲戚们并不想让他说什么话,只在后来离开鞠家时,提出一致的要求,要鞠广大跟过去把黑牡丹领回来。说起来这不是什么要求,而是一个台阶,是鞠广大铺给吕家亲族的一个台阶,也是吕家亲族铺给鞠广大的一个台阶。鞠广大站在门槛边,迟疑了好半天,脸都紫了,直看着一帮人的背影转出了院子,才上了门闩,关了门口的门,朝街西走去。 
  黄昏时分,鞠广大把黑牡丹接了回来。他们回来,自然不是步行,而是坐着一辆轿车,是刘大头从乡政府调来的一辆轿车。街上聚满了看光景的人,大家一边看,一边耳语,一个说,鞠广大才倒了霉。另一个说,有钱难买愿意,谁叫他愿意。鞠广大下车进家,就开始拿草生火,动作的麻利,好像痛下决心要将黑牡丹侍候到底。黑牡丹进门,连火也不烧了,只拿一条抹布在炕沿上蹭,对锅灶上的事不闻不问,好像守定一个信念,坚决要鞠广大侍候到底。 
  做好饭,鞠广大没有马上盛上桌子,他擦了擦手,急匆匆来到偏厦,在里边找起了东西。偏厦搁放的东西,早在除旧换新时就变了顺序,挪了位置,但他就是不甘心,拿着手电筒,一遍一遍翻,一会儿把东西挪上边,一会儿又把东西挪下边,终于,还是没有翻到。这时,鞠广大明白,他要找的东西已经被吕家帮忙的人扔掉了,他们是想彻底断了他跟从前的联系。这一来,鞠广大便有些不服气,更有了劲头,立即关了厦门,走出院子,去了金水小卖店。 
  鞠广大要找的东西不是别的,是金香死后没烧完的香和纸,其实要想烧,没有烧不完的,无非是一把火。都因为他对金香有恨,便没有烧净。 
  鞠广大在金水小卖店拿了香和纸,毫不迟疑就奔了锣锅腰后坡。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25)   
  山野静极了,晚霞在深秋的天空红红地烧着,山野已经有了一丝寒冷之气,在这乍寒还暖的深秋的黄昏,鞠广大因为步子迈得过于急切,没有感到半点冷意。来看老婆金香,是结婚第二天就有的想法,可是那时他一直压着它,不让它冒头。现在,他再也压不住了,他在吕家一屋人对簿公堂似的审他的时候,就压不住了。在那样的时候,他内心里最强烈的想法就是去告诉金香,一个好女人,强过一百个好亲戚,没有一个好女人,什么什么都是狗屁。 
  鞠广大很快就爬上了锣锅腰坡顶,看到了坟地,可是,当鞠广大爬上坡顶,目光无遮无拦地探向了金香坟地,抱在胸前的香和纸哗的一声落到地面。 
  金香的坟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厮打着滚在一起,他们当中,男的正攥着女人的头发,女的正攥着男的衣领,他们一边厮打,一边滚动,他们除了动作,没有一句语言。他们好像双方都丧失了力气,抑或生怕语言分散了力气,都想把力气攒到手上,抑或不想让村里人听到,反正吭哧吭哧厮打的声音是旷野里惟一的声音。然而,他们滚着滚着,打着打着,突然地,不动了,他们好像不约而同看见了鞠广大,突然地停了下来。?穴见插图211页?雪当两个人停下动作,看清了鞠广大的面孔,他们仿佛在野地里看见虎狼一样,蓦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爬起来,四只眼警觉地瞅着鞠广大,不动。后来,女的似想起什么,立即挪动脚步,站到男人身边,挡住男人,朝鞠广大喊,杂种——你也是个杂种——你们没有一个好东西——自始至终,鞠广大都没有动一下脚步,他只是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看着两个人后边的坟地,看着坟地后边被晚霞烧红的半边天际。后来,当他的目光被坟地后边烧红的晚霞凝住,他看到,妻子金香正在晚霞里向他招手。     
  民 工   
  民 工(1)   
  鞠福生来不及去看郭长义的表情,猛地就是一拳打在对方胸脯上,可是,对方的胸部红了,紫了,却没有一点反应。 
  那个不幸的消息灌到工地时,吃午饭的哨子刚刚响起。鞠广大在脚手架上,抹完最后一条砖缝,就听工地那边一声尖叫:“鞠广大,恁老婆死了——”老婆死了,这是扎人心窝子的坏消息,可是在这个工地上,任何消息的到来,都仿佛刚刚建起的楼壳,赤裸裸没有丝毫掩饰:王均胜,恁外甥来啦;李金有,恁媳妇生啦。前些时一个叫刘长生的民工,儿子坐天禹号客轮遇难,民工们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在工地上喊:刘长生,恁儿子沉到海底淹死啦——这世界上的坏消息,蚊虫一样到处乱撞,撞到谁家,谁家就塌了天。现在,鞠广大家塌了天,鞠广大却没有半点准备。听到喊声,他身子抖了一下,之后顺脚手架往下看。民工们蚂蚁一样往楼壳外移动,手里端着饭钵饭盒。他们听到喊声,打了个停,也仰起脸,但没一会儿,就又往食堂涌去。鞠广大从脚手架往下下时,只听喊声又一次响起,但这次,喊的不是鞠广大,而是鞠福生,“鞠福生,恁妈死啦——”鞠福生是鞠广大的儿子,也在这个工地当民工。跟儿子同在一个工地,是鞠广大最怕人知道的事儿,半年来,为了保密,他们不住一个工棚,不在一起吃饭,即使在工地上相遇,也不认识似的,绝不说话。偏偏,那声呼喊响彻了整个工地。鞠广大的脸顿时涨成猪肝,手在脚手架上一阵阵乱抖。如果前一声喊是一根针,它扎进鞠广大后背的同时,也扎进了鞠广大的心,那么后一声喊,便是一把带钩的刀子,它在鞠广大心窝上旋转了一下,将心扭成了血淋淋一团。因为它在向工地公布鞠广大和他的儿子都是民工的同时,印证了一个致命的事实,那便是,鞠广大的老婆真的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鞠广大颤颤巍巍从脚手架上下来的时候,欧亮还站在流动的人群里东张西望。因为没有看见鞠广大,刀鞘脸呈出焦急。鞠广大虽踉踉跄跄,但步子迈得很大,他希望欧亮尽快发现他,闭上他那张臭嘴。可是,欧亮的目光偏偏越过了鞠广大,朝另一个方向看去,并毫不犹豫地又张开了嘴巴,“鞠广大——恁——”声音刚刚在空气中滚开,一只拳头就砸向了欧亮后背,“奶奶的,闭上你的臭嘴。”欧亮没有防备,原地旋转一周半,之后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当他终于反应过来,朝力量的始发处看去,鞠广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已恶狠狠地穿过他的眉骨。 
  “谁老婆死了?” 
  “恁,恁老婆!” 
  “奶奶的,恁老婆才死了。” 
  “你……你这人,俺才刚接的电话。” 
  鞠广大拳击欧亮,本是不想让他再喊,可一不留意,狠狠地咒出欧亮的老婆死了,有那么一瞬,鞠广大真的认为欧亮喊错了名报错了信儿。他的老婆才只有四十三岁,他的老婆从未得过病,半年前离家时,为他包酸菜馅饺子,蒸高粱米年糕,把屋子搅得热气腾腾,她怎么能死了?鞠广大逼视着欧亮,眼睛里有一丝骇人的光芒,好像欧亮如果不改口,不说是自己老婆死了,他鞠广大会把他剁成肉酱。可是很快,鞠广大眼睛里的光芒消失成一缕轻烟,随之而来的,是雾一样的迷蒙。欧亮的眼神、表情,都在向他证明,确实是他鞠广大的老婆死了而不是别人,在以往的日子里,作为工长,作为工头妹夫的欧亮,在民工中穿行,脸上罩的永远是傲慢、牛气,而现在,他看鞠广大的目光里,竟藏着同情和可怜,好像在说,你他妈的真是个倒霉蛋! 
  鞠广大呆呆地站在那里,干裂的嘴唇翕动两下,树桩一样一动不动了。 
  一午饭,多么重要的午饭,却吃不成了。如果说民工们熬日头出大力奔的是年底的工钱,那么支撑他们向这个远大理想奔去的,便是每一天的每一顿饭了。虽然米饭常常夹生,虽然大白菜大酸菜清汤寡水,但胃需要它们。民工们的胃灌满它们,身子就会像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轻盈起来,搬多重的石头,递多快的砖,都不会呼哧呼哧大喘气。鞠福生是抢饭的好手,只要哨响,无论在几楼干活,他总能第一个溜到最前边,和他一块儿名列前茅的,还有吉林来的李三和浙江来的宋奎。他们疯抢站一排的样子,好像他们会因为先吃而多吃多占,事实上这根本没有可能。 
  工地上严格规定,每顿饭每人只盛饭一次,而只要他们盛过一次饭,那掌勺的胖子便牢记在心。有一回,吉林来的李三吃完一轮,将饭盒刮净,再去站队,大老远的,掌勺的胖子就喊过来,哪个小子不想要工钱就再来一勺!吓得李三撒腿就跑。可是不管怎样,他们就是要抢,他们年轻,他们胃功能好,他们容易饿,他们更愿意在抢中制造一些乐趣。他们在很多的时候是跟水泥沙子厮混,跟钢筋砖头厮混,碰到哪里都是硬的,而食堂里抢着站队,后背贴着胸膛,肉身贴着肉身,他们会感到一种暄腾腾的温暖,那温暖在他们背井离乡的生活中很少有过。那温暖常   
  民 工(2)   
  让鞠福生想起母亲多年之前的拥抱,那温暖由一种气息生死,在饭菜还没有流到他的胃之前,就让他轻盈起来。他们提前进入了他们一年当中快乐的时刻,或者,因为这种温暖的铺垫,使他们进餐的快乐有一个质的飞跃,一个可喜的高度。怎么说呢,反正,吃饭和抢着吃饭,在年轻民工的生活中,在鞠福生的生活中,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是一件他们不想体会又不得不体会的好事。鞠福生就是在这样深深体会温暖,并由温暖渐而进入快乐的时刻,被一个人从队伍中拽出来的。 
  鞠福生被一个人从吃饭的队伍中拽了出来,继而,鞠福生看到,他的父亲穿过人群,朝食堂外边走去。鞠福生愣了一下,之后,放下一直将饭盒举在头上的手,一声不响跟在后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暖烘烘的轻盈的感觉在离他远去,弥漫在鼻子外边香喷喷的饭味被一股黏腻腻的风替代。有一刻,鞠福生停下来,朝后边的打饭口望了望,想返身回到队伍中。他想不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等吃了饭再说? 
  ! 
  父与子在脚手架下走近的时候,只听鞠广大沙哑着声音说:还抢什么饭,你妈死了!抢饭和妈死了,没有必然联系,可是妈死了,确实不能抢饭,这是必然的。妈怎么能死了?鞠福生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直直盯着父亲,但父亲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只接着说:赶紧收拾东西,赶下晌火车。 
  鞠福生一时间愣在那里。妈死了,理性告诉他,这是天塌下来的祸事,可是感情上,鞠福生却找不到悲伤的感觉。在那样的时刻,鞠福生非常想找到悲伤的感觉,想哭,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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