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鸾孽-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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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来不及了。」江卿华声音中的异样越发明显,这一句话说完,已忽然後仰倒在床榻之上。
鸾夙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查看,只见汨汨的鲜血从江卿华的口唇之中流了出来,带着诡异的殷红。
「小江儿!」鸾夙惊恐地呼唤:「你吃了什麽?服毒吗?」
江卿华此时已开始剧烈地抽搐,双手捂着腹部,面上是难耐的痛楚表情。她极力张口想要说些什麽,鸾夙贴近她的唇畔仔细辩听,才勉强听出了一句话:「吞金……好难受……」
吞金!江卿华竟然吞金自尽!是啊,自从出了自己滑胎之事,聂沛涵便令江卿华禁足了。她若想自尽,除了这满屋子的首饰,又如何能寻来毒药?
鸾夙托着江卿华的手终於剧烈颤抖起来,连带唤人的声音也是无比失措:「来人!快来人!快找大夫!」
此言甫毕,立时有丫鬟跑进屋内,瞧见榻上口吐鲜血的江卿华,又惊恐地转身去唤大夫。不过片刻功夫,院子里已纷乱起来,然而却仍不见大夫的身影。
鸾夙用冰凉的右手抚上江卿华的口唇,试图将止不住的鲜血擦乾净。可是那刺目的猩红一直汨汨地流淌,划过江卿华的脖颈跌落在衣襟和被褥之上,渐渐氤氲成一朵朵血花,罪恶而妖艳。
江卿华仍旧试图说些什麽,奈何全身的剧烈抽痛令她有口难言。半晌,她终是压抑着吐血的痛楚道:「姐姐,我肚子好痛……你失掉孩子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痛?」
言罢江卿华又吐出一大口血,全身越发抽搐得厉害,一张清秀脸庞也抽得变了形,有些骇人的恐怖。她缓缓抬手将一枚冰凉的物件放入鸾夙手中,拼尽最後的力气道:「姐姐滑胎有多痛?小江儿还给你……原谅我……」
鸾夙看着江卿华塞入她手中的玉佩,那是聂沛涵在十一年前赠给她的那一枚,十年前又被她一分为二作为了与江卿华相认的信物。而如今,姐妹两人各执的一半已被工匠用金箔重新修补成了一枚。
至此鸾夙再也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十多年的姐妹情分终於战胜了一切愤怒与悔恨。鸾夙握着玉佩,边哭边道:「小江儿,你不能死,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她抬起朦胧泪眼看向门外嘶声质问:「大夫呢?殿下呢?怎麽还不来?!」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江卿华的一张笑靥,是被血泊浸透了的笑靥。鸾夙抱着她,直到她在她怀中停止抽搐,身躯渐渐变得冰冷,才缓缓抬手阖上她的双目。
鸾夙知道,江卿华一直睁着眼是在等一个人。事实上小江儿的一生,一直是在等待中度过。凌府灭门时等待与姐妹重逢,冒认凌芸之後等待与聂沛涵相爱,而此刻,是在等待原谅。
只是她最想等来的那个人,最终也没有出现。
第118章:前嫌尽释
当聂沛涵与大夫先後赶来江卿华的寝闺之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鸾夙正失声痛哭地抱着一个血人,浑身都沾满了殷红的血迹。而她怀中那个已经断了气的女子,锦衣盛装,脸色泛青,面目扭曲,死状可怖。
见此骇人的场面,聂沛涵担心鸾夙会难以承受,他张口想要说些什麽,却发觉自己说不出来。
倘若说鸾夙滑胎那日,聂沛涵心中还残留着最後一丝光晕,那麽此刻江卿华的死,则将他彻彻底底打入到永不翻身的黑暗之中。
这一刻,聂沛涵终於肯清楚地面对现实。他对鸾夙,纵然默默守望也是奢求,他们之间,已没了任何可能。
放弃吧!聂沛涵。属於你和她的旧时光,早已被绝望的洪流无情地卷走。一去不返……
*****
江卿华故去的第三日,聂沛涵攥着一道明黄绢帛去见鸾夙。这是他的父皇统盛帝赐下的另一道旨意,四天前是连同赐死江卿华的旨意一道送进了慕王府。
原本聂沛涵还有意将这道旨意的内容瞒着鸾夙,甚至苦恼着是否要去京州求父皇收回成命……但自从江卿华死後,他的一切顾虑都没有必要了。他决定向鸾夙坦白。
来到鸾夙的院落之时,正值晌午,可出乎聂沛涵意料的是,鸾夙正在午休,亦或是说,她尚未起身。
聂沛涵知晓鸾夙伤心,成宿的做梦睡不着觉,便也不忍打扰她,顶着烈日在院子里等着。如此站了一个时辰,丫鬟才来禀告说鸾妃娘娘醒了。
聂沛涵收紧手劲,拾阶进了鸾夙的寝闺。
正午的烈日使聂沛涵额上渗出了薄汗,也许还是他自己的挣扎所致。此时鸾夙正在梳着一头青丝,瞧见聂沛涵也并不顾忌自己的怠慢,先行了一礼才淡淡道:「殿下怎不唤醒我?」
聂沛涵瞧着鸾夙神色如常,稍稍安了心:「无妨,左右也不是急事。」
鸾夙垂眸,仍旧手执篦子梳理秀发,面无表情道:「既如此,也该去正厅里坐着,外头太热了。」
不过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听在聂沛涵耳中竟然令他很是动容。他有多久未曾听到过鸾夙的关切了?他自己都有些记不得了。原本以为她会因为江卿华的死而迁怒自己,可这几日鸾夙都表现得十分理智。
她已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
时光果然是把无情的利刃,将鸾夙从他印象中那个不问青红皂白耍性子的小女人,雕刻成了如今这副模样。那被削去的锋芒性情令聂沛涵觉得陌生,他分不清鸾夙如今的变化到底是好是坏。
只是在他私心里,他仍旧怀念着从前那个口齿伶俐丶嬉笑怒骂的女子。
为着鸾夙方缠那一句不经意的关切,聂沛涵忽然有些後悔来这一趟。此刻攥在他手中的明黄绢帛好似是一团熊熊烈火,灼烧着他的掌心,令他想要摆脱。
聂沛涵决定随意敷衍两句便走,岂知鸾夙却是眼尖,馀光扫到了他身後露出的明黄一角,抬眸问道:「殿下手里是什麽?」
聂沛涵看着鸾夙的双眼,面无表情地回道:「没什麽,只是来看看你。时辰不早了,你身子刚恢复,记得用膳。」
鸾夙显然不买聂沛涵的面子,长睫微微闪动,意味莫名地问道:「是圣旨吗?」
聂沛涵身形微微一凛:「鸾夙,你可否不要太聪明?」
听闻此言,鸾夙只将眼风扫向别处,面上挂着些许讽刺的笑意:「该不会是统盛帝赐死我的旨意吧?」
「胡说什麽!」聂沛涵有些恼,但也不得不承认鸾夙的敏感与聪慧。自滑胎之事发生後,他的父皇统盛帝的确萌发过放弃鸾夙的意思,是他献上一物,并且在某件事上同意妥协,才保全了她的性命。
可是这件事的内情,聂沛涵决定永远瞒着鸾夙。因为他清楚,倘若鸾夙知晓他是如何为她争取来的活路,她只会对他更加疏离。
到底还是天意呵!她永远不会知道,是他献上了江卿华足踝上的那半幅龙脉地图,并违心地接下了一道旨意,才得以改变统盛帝的心意。
而这道他妥协承受的旨意,此刻就攥在他的手中。
聂沛涵尝到口中有一丝苦涩滋味,那苦涩彷佛是从他心底深处溢满而出:「鸾夙,父皇下旨赐婚,命我娶左相庄钦的嫡女为妻。」
他将一个「妻」字咬得特别重。他想告诉她,这一次他奉旨娶的并不是侧妃,而是慕王府明正言顺的女主人,他的正妻,慕王妃。
从聂沛涵口中听到这个消息,鸾夙执着篦子的右手只微微一顿,便又恢复如常。她再次垂下眸,彷佛发梢处有什麽值得留恋的事物:「嗯,以殿下的年纪与功业早该娶妻了。恭喜殿下。」
鸾夙承认自己此刻口是心非。她一点都不想恭喜聂沛涵。事实上她想问问他,江卿华尸骨未寒,才死去三日,他为何这麽快便要娶正妻?好歹江卿华在这府上两年了,遑论从前还顶着「凌芸」的名字在丁益飞那里住过几年,难道他聂沛涵,对小江儿没有丝毫感情吗?
但是鸾夙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质问。江卿华的死她有份,她也从不是聂沛涵的什麽人。更何况这是他父皇下的旨意,或许他乐意,又或许他违心,但这毕竟是聂沛涵的家事,而她只是个外人。
正如此想着,鸾夙听到聂沛涵略带苦涩的问话响起:「你对我只有恭喜?」
鸾夙低眉想了想,片刻之後终是抬眸笑道:「二十年前,世人便盛传『北恪南钦』。能与父亲的贤名并驾齐驱,这位左相庄钦也是如雷贯耳。殿下娶了他的女儿,必当如虎添翼。这是好事。」
如虎添翼……原来在她心中,他眼里只有功利。聂沛涵看着鸾夙沉静的容颜,心中难以避免地抽痛起来。明明来之前已是做好了万分准备,然而听闻她的恭喜,他还是难以承受。
「鸾夙,」他冲动地开口唤她,「倘若你不愿意,我可以求父皇收回……」
「恭喜殿下,」鸾夙适时堵住了聂沛涵尚未出口的话,放下篦子站起身来,「这慕王府早该有位女主人了。」说完,她再次微笑,只是鼻尖那股莫名的酸涩,也不知是为了江卿华,还是为了别的什麽。
聂沛涵终是被这笑容与恭喜刺灼了双目,转身不愿让鸾夙看到他的伤情。他背对着最心爱的女人,压抑着道:「娶王妃不比娶侧妃,须得由父皇主婚。这一次赐婚很匆忙,我後日便会动身上京州。路上的日子外加婚事的安排,一来一回,大约需要四月光景。」
四月?他要离开四月?鸾夙心念一动,有个想法忽然从脑海里迸发出来。然而这想法只是瞬间之事,尚未成形,她便听闻聂沛涵冷冷再道:「你不要以为我不在房州,你便能逃回北宣……你不能逃的。」
鸾夙下意识地脱口反驳:「我没有。」但这反驳是心虚的,方缠她的确这样想。
鸾夙很不解,如今聂沛涵拘着她还有什麽意思?孩子没了,江卿华死了,他也要娶正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耗多久,还有多大的耐性留在此地。
「你是父皇亲自下旨赐的侧妃,你若逃了,便是有损皇家颜面,必定死罪一条。」聂沛涵仍旧没有转身,只淡淡解释道:「我劝你不要冒这个险,否则追捕你的人便不是出自慕王府,而是出自京州。只怕你还没逃回北宣已经身首异处了。届时我也保不了你。」
聂沛涵的一席话算是将其中利弊分析透了,鸾夙是聪明人,闻言只「嗯」了一声:「多谢殿下提醒,我记得了。」
聂沛涵没有再说话,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面向门外,微眯着双眼看向鸾夙寝闺下的屋檐。他记得两年前娶江卿华前夕,他曾深切地向鸾夙表达过心意。当日还下着雨,鸾夙狼狈地跑回别院之中,对他绽放出一个明媚笑容,轻易碾碎了他的一道心墙。
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再次将这道心墙垒砌起来。
父皇的态度很明显,尤其是在自己奉上那半幅龙脉地图之後,更是将从前一些隐晦的意图表明了出来。
便如这一次的赐婚,左相庄钦如此位高权重丶誉满天下,娶了他的女儿意味着什麽,满朝皆知。更何况庄萧然还是庄相的嫡长女,相传贤良淑德,恭静温婉,知书达理并且略知天下之势,分明是一国之後的人选。
不得不说,这对於聂沛涵而言,是个巨大的诱惑。但为这诱惑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将彻底失去鸾夙,在她心中永远丧失一席之地。
这三日里,每每想到这个事实,聂沛涵的一颗心便是千疮百孔。如此的锥心之痛折磨着他,他成宿难眠。
可是没有人能改变得了无情的事实。唯一能改变的那个女人,不屑於改变,也不肯给他改变的机会。
聂沛涵终是狠心迈步往门外而出,此时却听闻身後响起鸾夙的声音:「殿下且慢。」
聂沛涵停住脚步转身,但见鸾夙已挽起发髻,走过来道:「殿下後日便要启程去京州,想来这几日必定事务繁忙。今日既来了,不若留下来用膳吧。」鸾夙邀得诚心,她不知今後是否还有机会再与聂沛涵单独用饭。
聂沛涵没有答话,只看着鸾夙挽起的发髻,这是嫁为人妇才会挽的发饰,无比提醒着他与她的关系。
她是他的侧妃,是他逃不开的劫!
聂沛涵忽然伸手捏住鸾夙的手臂,一把将她带入怀中,冲动地道:「鸾夙,我们离开好吗?放下从前的一切,重新开始。」
怀中的娇躯微微一颤,并没有立即挣扎:「若是两年前你这样说,我必定随你走……可如今,太迟了。」鸾夙抵着聂沛涵宽阔的胸怀,缓缓拉开一丝距离:「纵然如今我答应,你也放不开手,你会後悔的。」
「鸾夙。」聂沛涵只觉那苦涩的滋味越来越重,已将他整个人吞没。他还想说什麽,却又不知该说什麽,从何说起。
「圣上让殿下娶庄家的女儿,意图不是很明显吗?」鸾夙低低叹了口气:「我们都不是自欺欺人的人,我爱上了臣暄,你也离成功仅一步之遥……回不去的。」
鸾夙终究垂下泪来,哽咽道:「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自你那日说过要对我的孩子『视如己出』时,我便释然了。」
她站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一如十一年前在黎都城外相送他的旧时光:「涵哥哥,不要辜负你这些年的谋划,从前你吃过的苦一定要一一讨回来,告诉他们你再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少年……」
聂沛涵忽然觉得手中多了一枚冰凉的事物,低头一看,竟是他在十一年前赠给她的那枚玉佩。玉佩中间是一道深深的裂纹,已经被人用金钿仔细地修补过。
聂沛涵不知道修补玉佩的人是鸾夙还是江卿华,但这玉佩经由他的手送出,时隔十一年再由鸾夙亲自送回,终归算是圆满了从前的情分。
消耗这麽多时光与感情,她终於肯相信他一回,相信他是真的爱她而不是图谋那份恩情与龙脉。他等了这麽久,终於等到这份迟来的信任。
他与她明明相遇得最早,却相知得最迟,以至於永远错失了彼此。
「芸儿,」熟悉的称呼终於从聂沛涵口中不由自主唤出来,他用指腹抹去她一滴滴的潸然明珠,笑着安慰道,「别哭了,你的涵哥哥再不是从前任人欺凌的皇子,你看我不是扭转了乾坤?」
只是最後一句话他到底没有说出来。
他终於扭转了乾坤,却没能扭转她的心。
第119章:觥筹暗箭
聂沛涵终归还是决定去京州成婚。临行前,他与云氏的当家主母出岫夫人再一次约见。
「此次本王赴京,一来一回至少四月,若是筹谋得当,一切便可尘埃落定。」聂沛涵对出岫夫人道。
出岫粲然一笑:「妾身先行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聂沛涵看向出岫夫人那一袭白色锦纱。这个绝色女子常年穿白,是为了她的亡夫离信侯守丧。他曾对她的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认为逝者已去,活着的人当把握眼下与将来。
然而此刻,聂沛涵有些羡慕出岫夫人。她与夫君虽阴阳两隔,但至少相聚的最後一刻彼此仍旧相知相守;而自己与鸾夙虽近在咫尺,心中的距离却比生死离别更难以跨越。
聂沛涵平生不轻易求人,此刻却对出岫夫人破天荒地请求道:「本王不在房州的这四月之中,请夫人得空前来看看鸾夙。」
出岫痛快地应下:「殿下放心,妾身与鸾妃娘娘不仅沾亲,而且带故。妾身会时常来陪娘娘说话的。」
聂沛涵轻轻一叹:「还望夫人不要将你从前的身份相告。」
出岫以为聂沛涵担心云氏的名声,便笑着解释:「为何不能相告?妾身并不担心鸾妃娘娘知晓『□初』这个名字。」
聂沛涵摇头否认:「不,本王是怕她知晓了夫人的故事,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自伤自艾。」
出岫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情爱,便也能体会到聂沛涵此刻的心境,不禁叹道:「鸾妃娘娘比妾身幸运,至少还得殿下相伴……」
聂沛涵自嘲地哂笑一声:「只怕是人尚且相伴左右,心却比生死还要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