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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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青田也未曾听到过比之更悦耳的男声——低廻处深幽似水,高阔处明丽如火焰,虚,是风、是沙;实,是铁、是金,荡气回肠,动人心魄。她一个字也听不懂齐奢所唱的,但听得一身接一身地起栗,仿佛赤裸裸试一匹上好的绸,精湛的花色与奢侈的触感一寸寸爬过她皮肤。没有一个女人会不想将这样的料子据为己有,拿来裁一袭可身的好衣,可着身体的每一根曲线。
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那鞑靼少女腮颊火红,两手高举在眉前接过了酒碗,在手中微微一旋,刻意将红得夺目的嘴唇压在碗沿上齐奢口呷过的、那依旧余留着湿迹之处,一饮而尽。碗放低,便露出光彩如启明星般的眸子,用直指正北的磊落直指男人的双目。而后者竟恰如正北,落落大方地受着这爱慕的眼光,不转不移。
第74章 忆王孙(16)
场上的鼓噪声一浪高过一浪,青田在一壁冷眼相望,不知所以就骤然被触犯。她干笑一声,将手内的半只干果往古铜高脚盘中一甩,抬身就走,却根本无人注意她,甚至连暮云都没跟上来。她回到帐内,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又百无聊赖地在地毯上蜷坐。脚边的一件狐肷子内,在御超然地酣眠着,她把它抱起在大腿上轻揪着颈皮子,又捏又揉。猫拨楞拨楞耳朵,就双爪抱头,更深地把自己埋起来。青田笑着给了在御一吻,抬眼就见齐奢掀开了帐帘钻进来。
他偎在她身旁半卧下,仰起脸相睇,“外头那么热闹,干嘛一个人待着?”
“吃酒吃沉了。”掉头望向别处,形容冷漠。
齐奢笑,再次以绣工使用金丝银线的狡黠,使用他款然华丽的嗓音,“吃的是酒,还是醋啊?”他见她更拉长了脸,就笑得更开心,把头向她肩臂上一靠,“我这一年为你吃的醋,且不说绵、酸、香、甜、醇五味俱全、质量上乘,就光论斤两也赶得上山西省一年的贡数。你这才半勺有余一勺不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像话吗?”是抱怨,亦是心甘意甜。在手边,往上爬了半寸,就捉住了她的手。
青田垂目注视着自己的手安躺于他修长而粗糙的手掌里,完全是一具柔若无骨的娇小胴体被一具壮实的男子身躯交叠在下。他掌心有弓和刀所磨出的手膙,还有蚂蚁,一串冷酥酥的蚂蚁、又一串热酥酥的蚂蚁乌泱泱地爬过她手背,爬进她袖口,爬遍她全身。前半生中,青田仅认识一个手掌里有蚂蚁的男人,她想起了这男人。所以几乎算是毛骨悚然地,她一把就从齐奢手间夺回了自个的手,其突兀把膝头的在御惊得一抽,爪子差点儿带断了她腕上拴着的一串翠十八子儿的坠角。
齐奢显而易见地一愣,腮角一鼓,凉凉笑出了半口气,也就抽开了浮有盘肠纹的袖,拔身而去。方踏出,帐外就“轰隆”一下。青田可以选择不去看,却无法不去听这喧嚣到极点,且刻刻愈发喧嚣的动静。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在狂欢。
在御溜下她腿面,扒了一个锦缎靠背滚去到上头重新入眠。青田在地下愣了片刻,果决地立起身,手忙脚乱地掣湖笔、调徽墨、开宣纸、启端砚,将早已倒背如流的真言一勾一划地写于眼前:世人求爱,刀口舐蜜……我之夫妇,譬如飞鸟……爱欲之人,犹如执炬……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空架着手,盯着自己墨色未干圆润苍秀的字迹,带着种几近走投无路的急迫反复地低声吟咏着:“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就从这脂光粉艳的皮囊下,那逃避世俗的苦行僧又一次现身,祭出鞭条,开始以加倍的穷凶极恶抽打一颗越来越不听话的心。
14。
仿佛是闹到了快四更天,外头的宴会才有散的意思。青田一直不曾睡,本预备着等暮云回来好好地教训她几句,却看人家被两个小太监架在手内摸入帐,喝得赤头赤面,口齿都不大清楚起来,气得她赶紧接过来扶上床,嘴里叨叨着,却又是擦脸喂茶又是除衣盖被,反倒服侍了丫鬟一场,自己才用剩水随便洗上一把。
因为两顶帐子紧挨着,所以齐奢那边一有动静,青田这头也就听见了。虽不大真切,也辨出个女孩子的莺声你来我往地跟他说着蒙语。指尖都碰到了帐幕,青田又打消了偷窥的念头,对着灯发了一会子怔,借着叹息,也就吹灭了。
于是躺上床,暗影憧憧,思悠哉。也不知是只一会儿还是好久后,忽听见外面有人叫:“青田。”
青田一下从床上弹起,侧耳谛听,可听来听去,却只听得到暮云香甜的呼吸。她已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正待重新躺下时,又一次听到了低低的、沙沙的一声:“青田,你出来。”——是他。
她迟疑一下,就散着发、披着衣去了。澹澹的风撩动起春草,营火星星点点,更显得安静。齐奢的瞳仁里带有酒意,就那么黑沉沉地打量着她,不说话。
青田毫无缘故地慌了,几不可闻地冒出一句:“你那位鞑靼美人呢?”本是想撇清的,说出口才觉得像犯酸。
果不其然,他即刻就笑了,反问:“什么鞑靼美人?”
“才和三爷对歌那位。”
“嘶,谁啊?长什么样?”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
“有这么个人?怎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青田半笑着眼珠子一翻,“哪里就醉成这样了?”
齐奢更是笑,笑意惫赖,“自从遇上你,其他女人爷一概瞧不见、记不住,这你总不能怪爷吧?”
青田啐了声,笑腻腻地咬着下唇垂低了眼。
空气里存有清冽的酒香,斜月照徘徊。良久,谁也不出一声。齐奢收敛了盎然的笑意,专心地,试图寻找一两个恰当的词来表达体验到的情意,却如在一堆的谷穗间寻找碎金,两者看起来很接近,但风马牛不相及。到头来,唯有疲累地、穷拙地喃喃:“青田……”片刻后,又更低声地重复了一遍,“青田……”
说不清缘故,青田心一酸,竟要掉下泪来。她终归是抬了眼直迎他,梦中的情思便又一遍重现。他们间,只隔有着区区一个梦的距离,不是他在梦,也不是她在梦,是不知哪一个局外人梦出来的,让他和她头顶着女娲氏补不完的离恨天、脚踩着费长房缩不尽的相思地,神谋化力,天造地设。于是,顺着梦的方向,他们目光和气息、嘴唇和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慢慢地接近。
“王爷——!”
凡是在入梦前一刻被唤醒的人脾气都不会怎么好,齐奢从青田的双唇前别过脸,已是七孔生烟。然而,当他见到巡哨飞骑未完成的话语被轰然一下亮起在几里外的烽火完成时,表情就一片死寂。他直接把青田丢在当地,转身往苏赫巴鲁的大帐中赶去。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十地已是人喧马嘶,一程接一程的狼烟窜起。青田心知定有何事不妙,刚推醒了暮云,就有齐奢的一位近身亲兵揭帐直入,“段姑娘,摄政王有令,情况有变,着姑娘立刻离开。车已经准备好了,末将会率人护送姑娘一路到京。”
第75章 忆王孙(17)
倏忽之间,青田跟暮云就被一块塞进了马车里,才坐定,便瞥见个焦急的影,全借着步态方能辨出,人却已面目全非:身被重甲,胁底悬刀。青田望着齐奢这幅陌生的装扮,口干齿涩,“三爷——”忽地大梦初醒一样,哆嗦出两个字,“在御!”
话音甫落,就看到他一转身奔了开去。这是青田第一次看到齐奢奔跑,往日闲逸的风度一扫而空,一脚深一脚浅,再加上极其沉重的战袍,衬得姿态极度可笑。她一下子想起他所说的那句“一瘸一拐的大马猴儿”,心一揪,泪水就决了堤。甚至当他取回被遗忘在帐内的在御搪进她怀里,她依旧光知道抽泣。
昏乱的泪光和火光间,她完全地看不清他,头盔的颊当又遮住他半张脸,单见一双深深深深的眼,听得简短的一声“路上当心”,即眼瞅那身影飞转而去,消失在浓稠的白雾里。
车帷落下,车身冲出,天地剧烈地颠簸起来,周围充斥着蹄铁声、兵士的喊声。青田一手拢着烂醉如泥的暮云,一手拢着熟睡的在御,泪水发疯一般地止不住。
草草如斯的分手仿似裂帛,一丝丝一絮絮,割破了指尖,划伤眼帘。她记得,全记得,当自己数不清有多少次孤坐在夜深处,渴望借一死来平息生命的磨折之际,那最终让她打消这念头的,不仅仅是她的自尊心,更是想起白日的阳光里有这样一个男人:会带着你一步一步攀到香山顶,指给你看,那些才路过的巨大坟头,换个高度后会显得多么渺小而微不足道;或在雨过天晴的什刹海中心,船头上默无一言地陪着你,瞧风停后的水面再次变得澄明清净,你垂视着自己的倒影,就像开在面银镜子里的白蔷薇。当他两眼满布着血丝、嗓子发沙,显然是文山会海一夜无眠,依旧搜罗出一个又一个的笑话讲给你听;当他不辞辛苦地奔波来回,仅只为用眼神圣洁地抚摸一个妓女时,你压根不明白他想要什么——除了绽开在你嘴角的笑容之外,你整个令人垂涎三尺的尤物之身,从指甲到趾甲,他什么也不想多要。
这个重权在握的男人,头一点就能令你赤条条躺倒,但他只是在归途微凉的夜风中替你披好外衣,不遗余力地,帮助你重新站起来。这个赤手空拳的孩子,被你内心狰狞的痛苦一遍遍摔倒在地,又一遍遍跛着脚、不怕姿态难堪地爬起,只凭借着一颗勇敢而谦卑的心,帮你、替你,与你的痛苦角力。
青田终于发觉,在她和苦厄之间这场实力悬殊的斗争中,忧伤和恐怖之所以分分退去,并非由于她大彻大悟、离于爱者,正相反,由于有一份一路护持着她的爱,明浩如灯、汪然似海。
青田从未像此刻一样地憎恨乔运则,他杀了她,让她变成了这样一具精明、吝啬、虚情假意、工于算计的行尸,活像是——一个妓女。是的,青田空前地感到,自己是个妓女。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连一句关怀、一句致谢,哪怕是礼貌的道别也没有,她同齐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只畜生的名字。
轮轴快得直欲飞出,青田扒开了帘幕,带着满面的热泪向车外的骑兵喊道:“军爷,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骏马上传过一个雷霆般的嗓门:“瓦剌大军袭营!”
一支飞箭的距离外,大营的方向已似一位深陷情海的弱女子,陷入火海一片。
注释:
“挑牙”:即今谓“牙签”。
(宋)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韵》:“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唐)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梁州。……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唐)杜牧《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唐)李白《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唐)白居易《与李十一醉忆元九》:“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凉州。”
(唐)李白《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唐)王维《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唐)李白《客中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唐)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唐)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唐)白居易《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唐)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贺《南园十三首·其六》:“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同上。
诗出(清)陈森《品花宝鉴》第一回:史南湘制谱选名花,梅子玉闻香惊绝艳。略有改动。
(宋)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公之礼”:俗指男女同房。
(南北朝)鲍照《拟古》:“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驱逐。毡带佩双鞯,象弧插雕服。兽肥春草短,飞鞍越平陆。朝游雁门上,暮还楼烦宿。石梁有余劲,惊雀全无目。汉虏方未和,边城屡翻覆。留我一白羽,将以分虎竹。”
(唐)元稹《有鸟·纸鸢》:“有鸟有鸟群纸鸢,因风假势童子牵。去地渐高人眼乱,世人为尔羽毛全。风吹绳断童子走,余势尚存犹在天。愁尔一朝还到地,落在深泥谁复怜。”
一种可携带的轻便坐具。
《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作战的头盔上用来保护面颊的金属部件。
奥斯卡·王尔德《莎乐美》:“她好像一朵映在银镜中间白蔷薇的影子。”
第76章 定风波(1)
1。
雨,点点滴滴地落上了山间的小亭。山以皱、漏、瘦、透的太湖石垒成,亭飞六角,斗拱挂落,名曰“玉壶”。玉壶亭中倚坐着幽幽一位佳人,佳人却无那冰心一片,只有好一场跌宕风光。
香寿痴目望雨,看每一滴雨珠有去无回,似人生。她的人生起始于四个字:扬州瘦马。扬州是古来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瘦马指的是清瘦苗条的妙龄女子,皆来自贫家,自小被人伢子买去授以从琴棋书画至记账管事的百般淫巧,他日再卖予富商为妾。
香寿是瘦马中的千里驹。她是遗腹子,原籍淮南,母亲改嫁,就将还在襁褓中的她给了位以“养马”为生的“干妈”。干妈见其母标致异常,遂将香寿居为奇货,竟当做大户人家的小姐娇养。香寿长到十三岁,不负重望地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头一遭下绣楼,见了个下巴溜光的老头子。干妈就强迫她在这老头子面前除去衣衫,真像一匹马一样,被他干巴巴地检查手、脚、口齿、双乳、腋下、两腿间的私处……一切。老头子走后,香寿羞得又哭又闹,干妈却乐得拍手弯腰,“哭吧哭吧,只管哭个够,后半辈子可就只有你笑的了。你知道干妈替你寻了什么人家?告诉你,天底下除了皇上,就是他!”
上路后,香寿才得知那老头子名叫应习,是皇宫中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心腹,奉上司之命寻找一件“礼物”,用以讨好新当权的摄政王。香寿就这样跟着应习辗转万里,而跟着她的则只有老家一位姚姓的奶妈。来到北京城的第七个夜晚,从小到大都和她寸步不离的姚奶妈被带走了,她一个人被安放在一张大得没边没沿的螺钿雕彩漆大拔步床上,身上裹着层薄薄的鸳鸯被,每一次因紧张微动而产生的窸窣声都更加使香寿感到自己是一件被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