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色-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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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承认,我不喜欢徐思菲。无论她有多么风流妩媚,也无论她与痖白走得有多近;即使她真的爱上痖白,我还是不会喜欢。我喜欢简单的女人。她们放浪也罢,羞涩也罢,每当她们从我的生活里出现,我都可以闻得见她们的身体所散发的干净的芳香;她们带来的和带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而徐思菲则与我所见过的女人截然不同。她过于复杂了。她把生活里的许多事物都当作是舞台上的表演,她是导演,也是演员。她仿佛很多时候都在观赏自己的演出。她好像从头至尾都把自己放置于一出剧本中。生活里盛装演出的女人也许很多,但是徐思菲的高明之处在于,当她表演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得出其中的破绽。她扮演的就跟真的一模一样。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怀疑,是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徐思菲也许喜欢我,至少不会觉得我讨厌。但是那也不表示我们可以有多亲近,只不过是由于我们彼此毫不相同的生活,以及我们彼此感觉到的陌生。
现在,我要面对徐思菲,这个神秘的、不可捉摸的女人。如果我见到她,我该怎么说?我会说些什么呢?
式牧和保安(1)
我乘电梯上楼,到22层之后,出了电梯,来到楼道里。我曾经和痖白一起到过这里,那是深夜时分,我只是感觉到黑暗和幽深;现在,楼道里光线明媚,空气里浮现某些花朵与香水的味道,安静而且奢靡,仿佛某种暗示,令人对于那些坚固华美的金属门里所隐藏的生活,想入非非。
我沿着楼道里的气味走到2208号门口。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站到门口之后,点了一颗烟卷,我听见烟丝燃烧的声响,看见烟雾在空气中冉冉上升。徐思菲就在她的房子里,我能够感觉得到。但是,我忽然有一点紧张和不安。这里的一切气味都显得可疑,而我自己看上去一定非常可笑。
等到一支烟卷烧得干干净净,我按响门铃。
我等了有两分钟左右。没有人来开门。但是我知道,徐思菲就在房子里。我又按了一次门铃。
我又等了两分钟。我于是第三次按了门铃。
两分钟之后,我对着门说,徐思菲,开门吧――我是式牧。
我是式牧,我说,就是╳╳大学的式牧,我们原先见过一两次,你还记得吗?就那个胖子,痖白的朋友,你应该还有点印象吧。我今天来完全是受人之托,自己是不想来的――你打开门好不好?我好歹也是你的朋友嘛。
我知道你在里边,我说,你打开门好不好?
徐思菲还是不肯开门,这让我有点生气。我就又点了一支烟,在门口走来走去。我在想用什么办法可以让徐思菲开门;有一会我甚至有一走了之的念头。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又能怎么样呢?她的房子里有足够的食物和饮料,即使一个人足不出户两周,也一点都不会饿着;难道她会自杀吗?那就更不可能了,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而徐思菲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她才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呢。但是,我要是就这么离开,我该怎么向痖白交代呢?痖白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他对待它们可以像一条鱼那样游弋自如,但是唯有这件事,他愚蠢固执得仿佛一头牛。何况,我已经答应了痖白,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放弃。
等到我手里的烟卷抽完,我伸出一只拳头,用力敲起了门。这次我不想按门铃了。门铃里响的居然是著名的《婚礼进行曲》,因此我每按一次门铃,就会觉得滑稽,就好像自己在演戏。
我用拳头敲了六下。之后我说,徐思菲,你开不开门?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要把门撞开了――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看见一张巨大的脸。本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胖子了,但是这家伙的块头更吓人,简直有我两个这么粗。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有发现。他就跟恐怖片里的鬼一样。他穿了一身警察一样的衣服,另一只手里提着一根电棒。
我盯了你好长时间了,他说,你是干什么的?
他一说话,我就忍不住要笑;他的身躯如此庞大,声音却像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女人。
你是干什么的?我说,你盯我干嘛?
我是干什么的,你真看不出来?他说。他看起来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示意我往他那里看。那里有保安两个字。其实我早就看见了,只是装作没有看见而已。
我找徐思菲,我说。
你是她什么人?他说。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电棒晃来晃去,看上去特别滑稽。
我是她什么人你管得着吗?
你还挺牛,他说。他有点生气,往前走了一步,大肚皮几乎蹭到我身上来了。他说,我当然管得着,我要为每一位住户负责,你刚才嚷嚷什么?你要撞门?你凭什么要撞人家的门?
看着他这么牛逼哄哄的样子,我也有些生气。我说,我想撞就撞,关你什么事?
越说越不象话了,他说,我告诉你,像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最好老实一点,要不然,你知道我会怎么收拾你吗?
不知道,我说,也不想知道。
胖子很生气。他摇着手里的电棒,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还呼哧呼哧的喘气。他说,你有本事你就撞门,你撞呀,撞呀。
本来我还没有想好怎么撞门,再说,那么结实的门,我撞了也是白撞。但是我看不惯胖子神气活现的样子,他简直就像是徐思菲养的一条狗。于是我想,我就偏偏撞给你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朝着门冲上去。
我还没撞到门,胖子的一只手就把我抓住了,差一点就把我拎到空气里去。他说,跟我下去。
我拼命挣扎,但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我就像一只小鸡那样,被他拖着往电梯口走。
我今天要弄死你,你信不信?
你他妈放开我,我说,你知道房子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难道有人要自杀?
你还算聪明,你赶紧放开我,要不然,出了人命你就兜着吧。
不可能,她怎么会自杀?她住着这么好的房子,有钱有车又长得漂亮,怎么会自杀?我要是她,我就要――
你懂个屁,我说,人越是什么都有,就越是想自杀呢――你放开我,听见没有啊。
他看着我,脸上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还好,他抓我的那只手松开了。
她真的要自杀?那怎么办?报警?
报个屁警啊,等到警察来,黄花菜早就凉了。
倒也是,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接着撞门,我说,正好你块头大,你来撞。
现在,胖子完全相信,徐思菲要自杀了。他急急忙忙地往回走,走得比我还快。他走到房门跟前,就开始用力敲门,他说,尊敬的住户,请你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千万别想不开呀。
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个女人在哭。
没有用,我说,你得撞门。
门撞坏了怎么办?他说。
你就说我让你撞的,再说,你这是见义勇为,他们回头还应该给你发奖金呢。
胖子往后退了两步,憋足了气,一张脸就跟一颗大皮球那样;然后,他摆出冲锋的姿势。他的气势看起来非常凶猛,说不定真可以把门撞开呢。
这时候,门忽然打开了。我看见徐思菲站在门口。她穿着一身大红睡衣,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她看着我,面无表情,就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进来吧,她说。
我转过身,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就跟他刚才拍我那样。我说,哥们,你做得很好,我会告诉你们老板,叫他给你发奖金――现在没事了,你回去吧。
式牧和徐思菲(1)
房子里非常的乱。空气里还有一股发霉的气息。一些纸张和照片散落在地板上。一些肮脏的酒杯和酒瓶摆放在茶几上,瓶子里还有剩余的酒。我坐到沙发上,点了烟卷来抽。徐思菲没有说话,她拿来一瓶饮料,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她从我面前走过去,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她走动的时候带来了一股轻盈的风。她容颜苍老,脂粉顿失,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也许这几天来,她真的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疏于饮食和装扮;也许她真的陷入了某种悲伤。
我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之前,我曾经想好了一整套话语,我得意地想象,当我的那些词语和句子,仿佛勇敢的士兵一样纵横驰骋,对面的女人会是如何的惊惶失措,溃不成军。我甚至还设想,她会流下羞愧和忏悔的泪水,然后,她会像一只绵羊那样温顺地听从我的建议,同意立刻去
医院做人流,然后,幸福地投向痖白的怀抱。但是现在,我发现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样。她没有假装。房间里弥漫了真实的悲伤。这个穿着大红睡衣的女人,正在因此而慢慢老去。她老去的模样非常动人。
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
我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都已经这样了。
痖白,我说,痖白让我来看看你。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的脸色很难看,我说,你要吃点东西,身体很重要,你有了好身体,你就会――
给我一支烟,她说。
我取出一颗烟。然后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递给她烟。她接过去。我帮她点上火。我看见她瘦削、苍白的手指。她大口大口地吸烟。她的姿势看上去有些别扭。
我要走了,我说,你多保重吧。
我站起来,往门口走。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徐思菲说,跟我说会话吧。
我回过头,看见徐思菲在看我。我就走回来,还坐到我刚才坐的地方。我看着她。我说,你想说什么?
她看着我,似乎在想她要说些什么。她居然笑了一下。
也没什么,她说,就是有些无聊。
我也很无聊,我说,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很无聊。
给我一支烟,她说。
我取出一颗烟卷。我看见她从那边走过来,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她的脸上没有脂粉,看上去非常粗糙;她不像徐思菲,她像她的姐姐。她接过我的烟卷,我帮她点上了。
把痖白叫过来吧,我说,我打个电话他就会来――说不定这会他就在楼下呢。
不要。我不想见他。
为什么?痖白不是挺好的吗?你看,他那么喜欢你,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又有这么多的事情,他还是那么――
你不要再提起痖白,她说,我不想听。
就是痖白叫我过来的,要是我,就根本不会到你这里来;你说我不提痖白,我还能说谁?说我?说我爱上了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给你讲我的故事?――反过来也一样:难道你会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她看着我。我情绪激动的样子让她有些吃惊。然后,她又像刚才一样笑起来了。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的故事,她说,你愿意听吗?
随便你,我说,你要是想说,我听一听也无所谓了。
整个下午,徐思菲都在叙述她和一个男人的故事。起初,她似乎还有些羞涩,她语无伦次,遮遮掩掩,就像一个少女在描述自己的初夜;但是不久之后,她开始变得口齿清晰,语句流畅起来了,再后来,我发现,她已经忽略了我的存在。她其实在给自己讲一个故事。她娓娓道来,舒缓有致,不曾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她苍白的脸色弥漫了红晕,她的眼睛顾盼流飞,红唇鲜艳饱满。必须承认,她讲述的姿态妩媚动人。
在徐思菲的故事里,前面的部分其实原本寻常,就跟我们许多人的一样。无非在某个时刻见到了这个男人,然后,爱上了他;她爱他的理由听起来比较奇怪,可到底也不见得有多么新鲜――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爱情从哪里出发,在何处相遇,本来就是无法说清楚的事。令人惊奇的是故事的后面部分。它甚至令人感觉到恐惧、荒唐、不可思议。比方,这个男人经常要求徐思菲裸体在房间里爬行,就像一条温顺的狗那样;他会在做爱的时候把她绑起来;有一次,他用电话线勒住她的脖子,之后因为什么事情离开了,整夜都没有回来;她拼命挣扎,试图自己解开束缚,结果绳子越缠越紧,差一点就被勒死。反过来的情形也是这样。他会要求徐思菲拿任何一件东西打他,然后,他的血会从身体的某个部分流下来,而他则发出快乐的大笑;有一次,他居然要求徐思菲把尿撒在他的脸上。另外一次,他带来一个妓女;他们都脱了衣服,他和她做爱,那个丑陋的妓女则拿了一条皮带在旁边抽打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是赤身裸体。等等等等。他把这一切都称之为某种游戏。令她惊奇的地方在于,她发现自己并不反对这样的游戏,她甚至是喜欢这种游戏的。她居然从中产生了难以言语的快感,就像是肉体狂欢所带来的完美的高潮。她有时候会产生疑惑,像他们这样的生活是不是背离了日常生活很多?她为什么会对此产生一种深深的迷恋?为什么没有任何一点的羞耻和不安的情绪?
事实上,这些隐藏起来的,也许正是他们美满生活的一个部分。因为,这个男人呈现于白昼和人群的景象其实非常优雅动人,就跟徐思菲呈现于我们面前的一样。他们丰衣足食,永远不必为物质欲望担忧,他们服饰华美,容光焕发,与人交谈彬彬有礼,举止有度;在任何时候,他们看上去都是一对完美的情人。他们隐藏起来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如果忽略他们的那些游戏内容,他们的一切无可挑剔。他文静、善良、俊雅秀美,有一双令所有的女人着迷的眼睛,有一只高挺、白皙、笔直的鼻子,时时刻刻都能洞悉一个女人的欲望;他在床上的技巧足以令她如醉如痴;他还带来了足够的安全感。他就像她的父亲、兄长、儿子和情人。他还是一个具有巨大天分的画家,他画在她的裸体上的任何一幅图案,其实都是某种唯美主义风格的上乘之作;他对于音乐同样具有超乎常人的敏感,当她的内心波涛汹涌的时刻,他总能够找到与之匹配的音乐。而最令人心动的地方在于,他并不在乎这些艺术上的天分,他等闲视之,弃之若履。他在从容的浪费和抛弃。他认为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这些与生活和爱情无关。
徐思菲是多么爱这个男人啊。她觉得,从此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别的男人了。在他面前,她愿意抛弃从前所有的一切;她甚至愿意为他去死。
而今,他突然离去。她立刻感觉到空空荡荡。她恸哭,悲伤,感觉到一切虚幻而没有希望。她不愿意见到任何人,讨厌每一个男人。她曾经想过自杀,也曾经想过,留下她肚子里的孩子――但是,那又会如何呢?一切都在慢慢流逝,如同时光一样,有谁可以留住它们?
她悲伤地发现,即使他离开了她,她仍然,仍然是爱着他的。
他既然爱你,我说,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我不知道,她说,就算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又能怎么样?
倒也是,我说,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很奇怪的。
给我一支烟,她说。
我取出烟卷,给她点上。她抽烟的姿势看起来熟练多了。
我们有一阵没有说话。我在想,了解一个女人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说,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见面不过两三次,而且,我们过着很不相同的生活――你怎么知道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