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性时光-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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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了,他的来路就变得模糊,他的去路反而敞开了。
我的这个感觉,是在父亲死后忽然产生的。我说忽然,因为父亲活着时,我丝毫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存在对于我有什么重要。从少年时代起,我和父亲的关系就有点疏远。那时候家里子女多,负担重,父亲心情不好,常发脾气。每逢这种情形,我就当他面抄起一本书,头不回地跨出家门,久久躲在外面看书,表示对他的抗议。后来我到北京上学,第一封家信洋洋洒洒数千言,对父亲的教育方法进行了全面批判。听说父亲看了后,只是笑一笑,对弟妹们说:“你们的哥哥是个理论家。”
年纪渐大,子女们也都成了人,父亲的脾气是愈来愈温和了。然而,每次去上海,我总是忙于会朋友,很少在家。就是在家,和父亲好像也没有话可说,仍然有一种疏远感。有一年他来北京,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他突然提议和我一起去游香山。我有点惶恐,怕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彼此尴尬,就特意把一个小侄子也带了去。
我实在是个不孝之子,最近十余年里,只给家里写过一封信。那是在妻子怀孕以后,我知道父母一直盼我有个孩子,便把这件事当作好消息报告了他们。我在信中说,我和妻子都希望生个女儿。父亲立刻给我回了信,说无论生男生女,他都喜欢。他的信确实洋溢着欢喜之情,我心里明白,他也是在为好不容易收到我的信而高兴。谁能想到,仅仅几天之后,就接到了父亲的死讯。
父亲死得很突然。他身体一向很好,谁都断言他能长寿。那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提着菜篮子,到菜场取奶和买菜。接着,步行去单位处理一件公务。然后,因为半夜里曾感到胸闷难受,就让大弟陪他到医院看病。一检查,广泛性心肌梗塞,立即抢救,同时下了病危通知。中午,他对守在病床旁的大弟说,不要大惊小怪,没事的。他真的不相信他会死。可是,一小时后,他就停止了呼吸。
父亲终于没能看到我的孩子出生。如我所希望的,我得到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谁又能想到,我的女儿患有绝症,活到一岁半也死了。每想到我那封报喜的信和父亲喜悦的回应,我总感到对不起他。好在父亲永远不会知道这幕悲剧了,这于他又未尝不是件幸事。但我自己做了一回父亲,体会了做父亲的心情,才内疚地意识到父亲其实一直有和我亲近一些的愿望,却被我那么矜持地回避了。
短短两年里,我被厄运纠缠着,接连失去了父亲和女儿。父亲活着时,尽管我也时常沉思死亡问题,但总好像和死还隔着一道屏障。父母健在的人,至少在心理上会有一种离死尚远的感觉。后来我自己做了父亲,却未能为女儿做好这样一道屏障。父亲的死使我觉得我住的屋子塌了一半,女儿的死又使我觉得我自己成了一间徒有四壁的空屋子。我一向声称一个人无须历尽苦难就可以体悟人生的悲凉,现在我知道,苦难者的体悟毕竟是有着完全不同的分量的。
1992.3
侯家路
春节回上海,家人在闲谈中说起,侯家路那一带的地皮已被香港影视圈买下,要盖演艺中心,房子都拆了。我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从记事起,我就住在侯家路的一座老房子里,直到小学毕业,那里藏着我的全部童年记忆。离上海后,每次回去探亲,我总要独自到侯家路那条狭窄的卵石路上走走,如同探望一位久远的亲人一样也探望一下我的故宅。那么,从今以后,这个对于我很宝贵的仪式只好一笔勾销了。
侯家路是紧挨城隍庙的一条很老也很窄的路,那一带的路都很老也很窄,纵横交错,路面用很大的卵石铺成。从前那里是上海的老城,置身在其中,你会觉得不像在大上海,仿佛是在江南的某个小镇。房屋多为木结构,矮小而且拥挤。走进某一扇临街的小门,爬上黢黑的楼梯,再穿过架在天井上方的一截小木桥,便到了我家。那是一间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上海人称做亭子间。现在回想起来,那间屋子可真是小呵,放一张大床和一张饭桌就没有空余之地了,但当时我并不觉得。爸爸一定觉得了,所以他自己动手,在旁边拼接了一间更小的屋子。逢年过节,他就用纸糊一只走马灯,挂在这间更小的屋子的窗口。窗口正对着天井上方的小木桥,我站在小木桥上,看透着烛光的走马灯不停地旋转,心中惊奇不已。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侯爸爸妈妈可真是年轻呵,正享受着人生的美好时光,但当时我并不觉得。他们一定觉得了,所以爸爸要兴高采烈地做走马灯,妈妈的脸上总是漾着明朗的笑容。
也许人要到不再年轻的年龄,才会仿佛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父母也曾经年轻过。这一发现令我倍感岁月的无奈。想想曾经多么年轻的他们已经老了或死了,便觉得摆在不再年轻的我面前的路缩短了许多。妈妈不久前度过了八十寿辰,但她把寿宴推迟到了春节举办,好让我们一家有个团聚的机会,我就是为此赶回上海来的。我还到苏州凭吊了爸爸的坟墓,自从他七年前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上坟。对于我来说,侯家路是一个更值得流连的地方,因为那里珍藏着我的童年岁月,而在我的童年岁月中,我的父母永不会衰老和死亡。
我终于忍不住到侯家路去了。可是,不再有侯家路了。那一带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一个巨大的工地。遭到覆灭命运的不只是侯家路,还有许多别的路,它们已经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当然,从城市建设的眼光看,这些破旧房屋早就该拆除了,毫不足惜。不久后,这里将屹立起气派十足的豪华建筑,令一切感伤的回忆寒酸得无地自容。所以,我赶快拿起笔来,为侯家路也为自己保留一点私人的纪念。
1997。3
偶尔出游南游印象(1)
一 崇武的海滩
未到福建,就有福建友人再三叮嘱:“你们一定要去崇武!”到那里看了,果然好。
崇武是惠安县的一个临海小镇,因装束独特的惠安女闻名。我们一下汽车,就看到了惠安女,三二两两地夹在人群里走着。她们装束的独特,主要在头部,戴着垂胸的花布头套饰物,头套上再加一顶斗笠,在我看来不免嫌累赘。然而,有些年轻的惠安女,身着短衫和紧身裤,脚穿高跟鞋,轻飘飘挑一副担子,可真是啊娜多姿。
看惠安女该下村子,镇上只能看到零星来赶街的。其实惠安女也是汉族,只是装束特别罢了。镇上的女人不这么打扮,使我惊奇的是,姑娘们大多穿着入时,体态姣好,而老太婆则一律缁衣黑裤,却裹一块鲜红的头巾,成群结队在街上走动,也算小镇一景。
当地一位写小说开书亭的文人送给我们一张他自己印制的崇武地图,自豪地建议我们去城墙看看,据称这座周长两千六百米的花岗岩城墙是明朝遗物,至今保存完好。我们依照指点,入西门,穿越老城弯曲狭窄的石板路,向南门走去。一路上随处可见卖鲜肉、蔬菜和水果的小摊,居民们提着满载的网兜,熙来攘往,日子过得挺热闹。到了南门,拾阶登上城墙之顶,大海便展现在眼前了。
崇武最使我难忘的不是惠安女,不是古城墙,而是大海。可是,关于大海,我能写些什么呢?去海边前,我问旅馆服务员,海边好不好。他用哲人的口吻答道:“没去就好,去了就不好。”的确,一般游客带着好奇心去看大海,难免会失望。大海往往相似,看久了便觉单调。至于海边风景,无非礁石和沙滩两类,要描写似乎也只能是极言礁石的嶙峋和沙滩的澄净而已。
让我这么告诉你吧,我和灵羽是中午到达崇武,次日中午离开的。当天下午,我们一直坐在海边礁石上看海,直到暮色苍茫才离去。陪伴我们的,只有面前大海一阵阵永不休止的涛声和背后乱草丛里一只只永远沉默的骨殖坛。次日早晨,我们越过礁石地带,来到一个辽阔的半月形海湾,静静地躺在沙滩上。这里的沙粒多白色晶体,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远处,一些渔民正往岸上拖一只船。几个小孩沿岸边走来,到我们身边笑喊一句什么,又悠然朝前走去。我们合眼静卧,万念俱消,躺了一个上午,一个世纪。
这还不够吗?好吧,让我说得更明白些。我和灵羽在崇武海滩逗留了一整天,在这一天中,除了我们两人,海滩上没有别的游客。天下滨海名城多矣,少的是没有游客的海滩,却被我们无意中得到,岂不快哉?
二 逛花市
除夕之夜,逛广州中心花市,真是热闹非凡。数里长街,棚架沿伸,灯火齐明。花农们蹲在架上,由于背光,脸孔是暗的,酷似蜘蛛蹲在网中。游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如同潮水一般从架前流过,水面上还冒出一枝枝芦苇,漂着一朵朵玫瑰。
原来,花市出售的花分两种,或散枝,或盆栽。散枝多为玫瑰和芦苇,买的人多,往往是女人买一枝玫瑰,男人或孩子买一枝芦苇,欢欢喜喜举在手里。也有抱回盆花盆景的。我们一行,阿良解囊,购得郁金香、金百合和比利时杜鹃各一盆。最得意的是那盆郁金香,两朵初放的花苞金光闪闪,一看便知其名贵,却只要八元钱,后来花也开得极好。
不买花的还是居多。无论买不买花,被潮水推着从花架前流过,似乎是广州人过除夕的必要节目。我也这样地被人潮推着走,忽然想起张岱的《西湖七月半》,稍加改动,便成了:“广州花市,一无可看,只可看看逛花市之人。”我逛花市,原就是想看看逛花市之人,以体会民俗。但转念一想,别人何尝不是如此?大抵民间节庆,都是人看人,图个热闹罢了。观月赏花只是由头,由头要雅,而人类的本性却是俗的,最喜欢的还是热热闹闹的场面和气氛。
听说到了夜里十二点,游人散尽,花农们便丢弃未售出的花回家了。我没有再去看,不知确否。不过我想,广州人宁愿挤挤攘攘花钱买花,不肯等到十二点后白拣花农丢弃的花,可见他们爱热闹是爱得很真诚的。
三 鸣禽谷
一张大网悬在半空,罩住了好长一截山谷。山谷里有水,有树,有亭,有路。最主要的是,有许多飞来飞去的鸟儿,还有许多走进走出的游客。
当我踏进这只巨大的鸟笼时,我感到很新鲜。人鸟共乐,这个设计挺妙。
鸟的种类甚多,是从不同的天空和树林搜集来的,如今都在这里安家。它们或成群,或单独,或栖止,或飞翔,显得自由自在。
于是我想,其实鸟的要求并不高,不过是笼子大点罢了。
接着我又想,人何尝不是如此?
那么,当我们感觉到不自由的时候,一定是落入了一只过于窄小的笼子。
我在这只鸟笼里边踏步边寻思,不觉转悠了好几圈,渐渐感到厌倦了。这只笼子对于鸟足够大,对于我仍嫌小,我毕竟是比鸟更爱自由的万物之灵呵。
真是这样吗?我忽然想到,世上的笼子都是人类造的。
当我走出这只巨大的鸟笼时,我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新鲜感了。
四 随便走走
在广州游玩,前前后后五天,最满意的是末一天。
广州是女人的天堂,因为那里有许多豪华的大商场。太太是个怕走路的人,可是逛商场
从来不觉累,你看她眼睛发亮,呼吸流畅,步态轻盈,悠然自得,就像夏娃回到伊甸园一样。不对,有了豪华商场,夏娃是再不肯回伊甸园的了。
我正好相反,最怕逛商场。在五光十色的商品包围下,我只觉得头昏眼花,犹如身在地狱。问题是我完全看不懂商品,譬如说那些陈列在架子上和橱窗里的时装,倘不是穿在一位漂亮姑娘身上,我真看不出它们怎么漂亮。
但我又是一个极喜欢走路的人,只是不在商场里。到一个新地方,我喜欢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不必是闹市或名胜,在普通的街道上走走就行。那种奢侈的旅游方式,汽车接送,动辄“打的”,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到一个地方不用自己的两条腿尽兴走一走,我就会觉得像是没有到过一样。
这天太太自己约个伴去逛商场,别的朋友也去忙自己的事了,我真感到像小学生放假一样的轻松自由。天下着细雨,我撑一把伞,揣一张地图,徘徊在陌生的广州街头。我由着兴儿走,不知不觉地朝珠江的方向走去。在我的心目中,广州的中心在珠江,而不在繁华的中山路。穿过有着肮脏铁栏杆的窄桥,我进入了昔日的租界区沙面。沙面南临珠江,但江面常被空中公路或房屋遮蔽。我尽量靠着江边走,有时穿越小巷,有时经过码头,有时踅入江畔的小公园。站在公园内的栏杆前。可以凭眺白鹅潭,这是珠江分叉的地方,江面很开阔。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看江水缓缓流过,船只缓缓驶过,觉得近百余年的中国历史也在眼前缓缓通过。
然后我又继续走路,慢慢地走,有时迷了路,但一点儿不着急,因为我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忽然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市区了。一辆公共汽车在路边停下,我就跳了上去。终点站是中山大学,我不曾到过,正好去看看。学校放着寒假,细雨迷蒙中,红墙绿松的校园异常幽静。我信步从校园的南端走到北端,那里有一扇小门,出了门又和珠江不期而遇。江边有个小码头,向看校门的老头打听,竟还有定时的渡轮,而且十分钟后就是下一班,不禁喜出望外。也许因为放假和下雨,到船离码头时,连我在内只有三、四个乘客。渡轮斜穿江面,向北京路码头驶去,我俨然像乘在自己的包轮上一样,在宽敞的舱内从容走动,向四周观赏雨中江景。下了船,我又沿江散步好一会儿,才兴尽而归。
当天晚上,我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广州。坐在飞机上,我暗自思忖,其实我并未游览什么著名的风景,不过是随便走走而已。但幸亏有今天的随便走走,我才觉出广州的可爱,把都市洒在胸中的尘嚣一扫而光了。
偶尔出游南游印象(2)
五 看海
辽阔的大海,远处波光粼粼,近处浪潮迭起。这浪潮一层层推向岸边,终于水花飞溅地摔落在海滩上,发出沉重的轰响。接着又来一次,再一次,如此循环,永不停歇。
我站在大海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旷古以来,大海就是这样旋涨旋落,轰鸣不息。这是一种永无止境的重复。单调吗?是的,但也许大海的魅力就在于此。它漠然于人世的变迁和生命的代谢,置身于时间之外。古往今来,诗人们一个个到这里来讴歌它,又离它而去,从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而它却依然故我。真是“多情反被无情恼”。
在距我不远的地方,一个姑娘面对大海也仁立了很久很久。她保持同一姿势,始终眺望着,她的黑色衣裙在风中飘拂。当她终于悄然离去的时候,我心中略感怅惘。
“姑娘们,你们想制造某种效果吗?到大海边来吧,穿一身黑,一动不动地站上个把小时……”我的耳边响起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