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群 定风波·木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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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是红烛高照喜气洋洋,这边是月下孤灯自饮寞寞。
边关靠北,才秋末就降起严霜,间杂雨雪。今天难得的雪静,寒冷的月色星光,远处的嚣闹与自己的孤独,衬得份外萧索。
取出怀里的信,他已经看熟了。
「寒侵莫恃强,殷勤频添衣。」
将信熨在怀中,他默默的望着手里的酒,「木兰,最少,明月与君同。」他微笑,说不出的萧索,「敬妳。听说妳接下巡察的工作,又出京了?我不在妳身边,妳才不记得添衣呢。」想起她寂寞而修长的身影,在灯下孤独的批阅公文,总是要他一再强迫,才不甘不愿的放下手边的工作。
总是等她不安的睡下后,他悄悄的拿起朱笔,替她把没看完的公文勾勒出重点,加以分类,这样,第二天她慌着样看的时候,就不再那么辛苦。
妳是我心口一朵殷红的木兰花。根深蒂固,稍一拔起就鲜血淋漓。
他仰头饮下整壶酒。离了木兰,他开始有自言自语的毛病,这病恐是终生都不会好了。「我一生不曾嫉妒过任何人。打五岁就有神童之名,大些就和太子当起同学。等我十五岁就当了妳的侍读…我总觉得有了妳就什么都有了。我心疼妳,护妳,见妳日渐长大,日渐焕发,不知不觉竟然爱上了妳。」遥望那头的热闹,「现下我嫉妒段莫言了。他终于和石中钰订亲,两个人有了名分。就算不能马上成亲,他也开开心心的摆了酒席…」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我却连想见妳一面,妳也不愿意。」
「我没有不愿意。」木兰镇定又悲感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踉跄的站起来,不稳的望着身后,木兰不赞同的皱着眉,「酗酒足以伤身,你怎可这样不自珍重?」
「木兰?」剑麟怔怔的看着她,「我莫不是醉了?」
她张了张嘴,却又颓然,「…就当是醉梦一场好了。」她微微笑笑。
剑麟冲过来抱紧她,她僵了一会儿,柔软下来也轻轻的反抱他。
「木兰…木兰…」将她抱在膝上,轻怜蜜爱的亲吻她的眉眼,嘴里不断轻轻的唤她,「这是梦…眼睛睁开就是梦了…」
偎在宽大温暖的怀里,木兰不住的忍着泪,眼前一片朦胧。她的理智一再提醒自己不该来、不当来。但巡视到此,阿钰书信又提到剑麟公余皆藉酒浇愁,她就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策马的手了。
看他颓唐若此,心痛得几乎忍不住。「…我很痛…我的心很痛…剑麟…不要这样喝酒…」
「不喝了…我不喝了…」他一遍一遍的吻那双含悲欲泪的眼睛,「喝酒害我看不清妳…妳,妳终是要走的…」
剑麟的尝到咸味,知道这位倔强到流血不流泪的公主,哭了。
轻轻吻她的眼泪,吻她甜蜜的嘴。这样小小的嘴他实在忍不下心来用力,这样柔嫩的嘴皮子…只敢轻轻的,慢慢的,软软的用舌尖勾诱她,从嘴到颈子,轻轻拉开她的前襟…
「妳没有穿战甲!」剑麟瞬间清醒,对着她大吼,「妳居然没穿战甲就四处跑?!」
木兰觉得有点挫败。今天寅夜前来,不能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也不期望剑麟是柳下惠。只是…战甲?哪个女子会情郎会穿那种煞风景的东西?
「剑麟…现下没有战争…」她试着说服他,剑麟更生气了,「没有战争,刺客多如牛毛!」往下盯着她的胸口,「妳居然连绑胸也没有?!现在是什么世道啊!这边关还有赤罕人…妳搞什么鬼?一个女孩子家连肚兜都不穿,绑胸也不上,就这样出来跑?」
「我…我没有肚兜…」谁会情郎还穿绑胸的?告诉我啊~「剑麟…」这些都不是重点吧?
「妳又受伤了?!」剑麟粗鲁的把她摔到床上,脚步不稳的找伤药,「我不在身边,妳谁也不怕了是吧?」他哗啦啦将药箱倒出来,「没人盯连战甲都不穿了!看妳这一身伤!」他虽醉,还是很温柔的上药,嘴里嘀嘀咕咕的,「妳这伤都不治好…不肯治好…」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以为他醉倒了,却看他大滴大滴的流泪。
「剑麟!」扶住他的肩头,「你喝醉了…」
「我醉?我倒希望我醉了…」他放声起来,「我宁可自己挨一万刀,也不要看妳伤到一丝半点…伤口痛会好,心痛啊!我好心痛…伤在妳身上,我的心好痛…」他倒在木兰怀里呜呜的哭泣,「很痛的,很痛的…」
「我知道…」木兰含泪抚慰他。
「妳不知道!妳不知道…」他埋在木兰怀里不肯起来。
「我知道…」
见他不言语,知道他真的喝多了。抚着他眉间的愁纹,木兰有点啼笑皆非。
哪对恋人跟他们一样呢?见了剑麟,什么相思都来不及讲,只记得责备他酗酒。剑麟见了自己,拉开衣襟不是打算轻薄,只是大骂她不穿战甲不上绑胸。
她笑,接着又哭了。
***
醒来时头痛欲裂,昨夜里的梦好真实,他梦见木兰来望他,两个人只顾着责备对方不善待自己。
枕上一束极长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系着红绳。枕上仍有木兰的余香。
她真的来过了?!
这辈子大约不再碰酒了。因为酒醉,他想不起来昨夜的完整相会!
颤抖着拾起那束长发。没错,这是她,这是木兰的长发。这样熟悉的触感和润滑,这是木兰的长发,没错!
结发夫妻到白头…他心底凄凉又甜蜜。像是喝了有毒的甜酒,暖洋洋,甜丝丝,却又有着金属味损毁人的毒。
将自己的头发割下一绺,和木兰的放在一起。她是许我的,她的确是许我的。
贴着胸放着,他终于开怀的笑了,已经好几个月了。虽然笑容里还有着凄楚,但他终于开颜了。
总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等候。而且不是自己绝望的等候。
***
「…太上教化明为暗好些时候,现在又要求归顺,我总觉得…」石中钰叨念了半天,抬头一看木兰居然神游物外,蹦的一声拍在桌上,「回魂哪!公主大人,我们还在议事哪!」
木兰一惊,连奏折都掉在地上,不禁满面通红的弯腰捡起来。
「妳怎么当了一趟巡抚大人就呆呆的?」石中钰也觉得自己太严苛,许是皇上的「打击」和唐剑麟骤去守边太伤她了,「要是不舒服,我看…」
「我没事。」她收敛心神,恢复从容不迫,「妳说吧。」
「太上教差人送信,说他们『护国菩萨』定要晋见皇上和监国,全教归顺,还愿意将所有教产奉献。我左看右看,就觉得当中有些阴谋。」
「面圣不成。」木兰回绝了,「我见倒还可以。」
太上教为什么要归顺?她心底疑惑。望着表面平静繁华的丽京,有种暗底波涛汹涌的不祥感。
她的确是反对太上教的。光光锁国封港这点,就让她无法认同。前阵子太上教正盛的时候,教徒多次破坏港口,焚烧商船,屠杀外国人。
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力气剿灭,费了多少折冲,才与邻国勉强达成协议。
现下他们却要归顺了。
她心下衡量,却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一个极大的网。这网,似乎罗织多年,在这次的巡抚中发现端倪,有点不敢相信太上教渗入之广,之深,组织之严密。若要认真追查,恐怕达官乃至皇亲皆有份。
太上教的有恃无恐,到底是因何而来?
奇怪的是,百官居然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一面倒,异口同声应让「护国菩萨」金殿面圣,半数以上愿意以身家作保,「绝无不利之心」。
他们怎么知道?
连那群书呆子御史都没口子的赞成。几乎所有的老臣子兴奋终日,不知道在兴奋些什么。
这种气氛太诡谲。
皇上决定金殿之上接见「护国菩萨」的时候,她突然想出口反对。却想不出反对的借口。
烦躁不已,日日绕室而行。石中钰也觉得奇怪,饶她聪明机智,却也查不出端倪,她苦思惮虑,写信给段莫言,求他往江湖查一查,焦急的等消息。
直到那日,她的心口仍然焦跳不已,同样在金殿,她仍全副战甲,手按剑柄。太上教的「护国菩萨」最好无不利之心。若有,就让他真的升天当菩萨去!
只见他带着兜帽,掩着面容,走到金殿之上,却昂然不跪。
「太上教主,何以见了朕,不行君臣之礼?」新帝开口,木兰的剑已出鞘三分。
「孤欲行君臣之礼,恐反失礼。」这熟悉的声音…兜帽下微微笑着的
唇,看起来这样面善…
他将兜帽往后,露出面容,「孤乃圣帝皇储东霖环。」
宫变时失踪的皇储?
木兰的脸惨白,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
数年护国梦一场。
只是受了点风寒,向来练功勤谨的木兰却病得无法下床。到底是这些时候的新帝皇储的政争,还是乍见皇储的震惊,还是为了这几年的苦心与布局被打乱,她自己也不知晓。
她因国师所言,被立为东宫祓灾解厄,之后立东霖环为皇储,却不再加封号,为恐皇储又离奇死亡。国师灵不灵,她不知道,不过,的确小她几天的东霖环因此平安倒是真的。
父皇仓皇出宫的时候,谁也没带,就带了这个皇储。只是父皇被伏兵杀死,皇储就此失踪,谁也料不到,失踪的皇储一直在她欲剿灭的太上教。
此时天下太平,东霖环来讨他应有的江山了。
之后,新帝决意禅让,东霖环继位为兴帝,看着璇回陈州,她站在雪地里默默无语。
「璇…」握住他的手,心下仍是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起了惊天动地的大变化。
「皇姊保重,」他倒是开心的,「过些时候来陈州玩。」他附耳,「考虑一下,当王府王妃也不错,我们可以自由自在乐享富贵,无天下百姓之忧,多好。」
她笑,也几乎落下泪。
等听闻璇王爷府遭贼人洗劫,无一活口,烧成一片白地,她心口一凉,倒下来开始大病一场。
她已经不用监国了。兴帝客气的收走了她的监国匕首,也收走了她的兵权。百官欢腾,宴席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就可以听见。
她烧得昏昏沉沉,听着皇宫里飘来的音乐笑声,像是在庆祝她的衰亡似的。
或许这样也不失个好结局。她虚弱的笑笑。只是…「我倒想见剑麟一面。」她的声音这样嘶哑难听。
「我在这里。」剑麟身上有着尘土和汗渍,二十天的路程,他快马加鞭也十天才到。「我辞官了。」他微微笑,脸上有着疲惫而愉悦的表情,「让我在妳身边吧。木兰。」
「我已经一无所有。」木兰泪眼朦胧。
「有什么妳要的,我没给妳过?」轻轻握住她的手,「妳有我。妳要什么,我就给妳什么。」
「那,我要你。」木兰支起病弱的身体,可怜,连发稍都枯黄,「让我自私一点。」她不用忍,不用撑,终于可以自自在在的哭出声音。
剑麟怜爱的轻轻搂住她,这样病骨支离,是他小小的木兰哪…「妳已经如愿以偿了。」
***
说是保护凰翼公主,改成公主府的门口布满了赵州的兵马当守卫。原本效忠木兰的羽林卫反而东调往静海追击海寇。
羽林卫原本抗命,若不是李队长见到了公主,看着病弱到几乎无法下床的木兰款款劝戒,泪流满面的李承序是不愿听命的。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将军!」李承序一把抓住唐剑麟的前襟,「你发誓,一定用生命保护将军?!」
「我知道,我会的。」剑麟并不觉得无礼,反而感动这些老部属的赤胆忠心。
「不,你不知道。」李承序想到往事,咬牙忍住虎泪,「你知道为什么公主会变成羽林卫将军?」
这节倒是木兰从未提及的。只知道十二岁那年,木兰不知道何故顶撞了圣帝,被毒打了一顿,养好伤以后,就淡淡的移往羽林卫同寝同食,也当起了将军。
她不愿说,他也就不问。
「十余年前,于将军谋逆案,你可有印象?」
「那是冤狱。」剑麟想起那场牵连数百人的大案子,不禁悚然。之后虽晓空穴来风,再多的诰封,人命都挽不回了。若不是去了于将军这员儒将,不至于有屠宫之变。
「当时于将军是羽林卫都统…」他压低声音,想起当时的牵连,眼下仍有恐惧,「你不知道圣帝打算做什么,他打算坑杀羽林卫与其妻小。是公主拼得一死,救下羽林卫三千人和数千口军眷人命!」
她…她什么也没说!
剑麟震动不已,定了定心神,「所以…」他也压低声音,「所以羽林卫更该谨慎自处。兴帝初即位…眼下对木兰是无碍的。你们要替将军留退步,不要让将军为难…」
留退步!?李承序像是当头棒喝,怔了一会儿,「说的是。唐校尉,将军一切都拜托你。」
见李队长匆匆而去,他伫立片刻,我爱上的是怎样真正尊贵的女子!
见他进来,木兰原阖目养神,睁开眼睛望着他,那种忧国忧民一点也没淡去,「李队长可听进了我的劝?」
「他听着呢。放心吧。」摸摸她的额头,像是这些年的疲倦一起释放殆尽,她的身体也开始催讨起这些年的惊恐风霜。「兰,我们也把名分定下来吧。文武双科状元当妳额驸,不至于辱没了妳。」
瞅着他一会儿,木兰向他伸出双臂。自十岁以后就不见她这样露出娇态,他也宠溺的将她抱在怀里。
一直都想这么做啊…「不成的。」
「不成?」剑麟收紧双臂,用胡渣磨着她柔细的颈项,「不成?」
木兰畏痒,一厢躲,一厢笑,苍白的病容染起一点点红晕,「别闹着我,让我好好说话。」
她略凝神,左右确然无人方道,「兴帝即位,眼前他还不至于如何,我又誓言不回宫中,不觊觎监国之职。百官虽然未必全服我,却有几个能吏他非用不可,」她伸出两根手指,两人了然于心,「更不用提天下百姓。他眼下留我比不留我强。他匿名藏于太上教,虽辩称重伤后有离魂症,最近才回忆起过往…」她美丽的樱唇撇了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信服的…」
「妳该去听听说书的。」剑麟常在府外行走,刺探民情,「倒是出了新段子,『刘阿斗装神避国祸,汉后主定后做渔翁』,真是好段子,好热闹,好计谋啊…」
木兰也笑了出来,接着蹙起眉间,「他还得花个几年站稳脚跟。这几年,天下朝廷是无碍的…但是几年后呢?身为唐家人,他得争取世家的支持。干州节度使是唐家人,手握兵权,你可得庇护,若是额驸…你身在皇家,就保不得你平安了…」
「这理由太牵强,我不接受。」他握住木兰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小茧。握惯了这样粗糙的小手,别的女子的手倒柔细的让人觉得可怕。
木兰静默片刻,「那么,这个理由能不能接受?即使你当了我的额驸,等欢爱已过,你也会天天想着我跟新帝有染…」
「不要再说了!」剑麟大吼,「够了!」
她眼底掠过一丝失望。「…所以额驸…就算了吧。你若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这半生欠你太多,就算为你死也…」
「闭嘴!」他摇摇木兰,「我不要听了!」
她颓唐的垂下双肩,轻轻的挣脱他的怀抱,「吾欲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