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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白子·五弦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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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我从他们的言谈中记得了一些名字,比如曹操、吕布、刘备,但我始终不能记下那些复杂的官称,无论他们重复了多少遍,我还是记不得。     
    “文先生天生就是下棋的!”少年们大声喧笑,“只要当黑白子上的常胜将军也就够了。”     
    “那你们还想当了什么呢?”我笑着敲打棋盘,问。     
    马家的少年抢先说:“辅明君,安天下!”     
    黄家的少年紧接着说:“立规矩,清政治!”     
    习家的少年有些讷讷,思索了一下才回答:“相信可以做到郡守吧?”     
    庞家的少年,往往不说什么话,直待大家再三追问,才笑着说:“很想当德公一样悠闲的人啊,但德公的持重稳健,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效仿的。有明君圣主、成万世基业固然很好,但如果没有,就宁可尽量独善其身。”     
    他们兴致勃勃的话语令我心里又生着奇妙的冲动,我悄悄跑去后院,拍打着竹干问: “竹影,你能离开这里吗?”     
    “你说什么,子君?”     
    “我是问你,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了,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别的地方呢?”     
    “嗯、嗯……我也不知道。”     
    “你竹子是有根的吗?那个根,是否动不得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人家又没有动过啦!”     
    “……傻丫头!”     
    “哼!你就会说我是傻的。”     
    “喜欢你才说你么。好,让你骂还我?你倒说我是傻的看看呢?”     
    “不。”     
    “怎么了?”     
    “就不。”她探出头来,向我做了个鬼脸。     
    我笑笑地看着她洁白的面孔:“你要再说不,我可就要亲亲你了。”     
    “就不就不就不!”     
    她的嘴唇,有竹子的香味。     
    她说我的嘴唇,常常有琉璃的味道。     
    我说你说错了,我的嘴唇啊,那是黑色琉璃的味道。     
    我与她下棋,总是不多不少赢她半目。     
    赢多了她便会不开心;倘若不赢,她想必会笑我。     
    


第一部分 黑白子之黑琉璃层层波涛(2)

    另外值得一说的是,庞家还有个少年,叫庞统的,字士元,据说住在稍远些的地方,他很少到我这里来,但一来便会停留大半天。与别人相比,他年纪大些,话更少,形容笨拙,衣着朴素,然而大家见到他,都会流露出尊敬的神色。我与他下过三两次棋,庞统起局极稳,然而未至中局,气势上便趋向凌厉,至于下半局时,锐气往往轻泄,因为不能持久而落败。败棋后他拱手道谢,也不与我多说话,只独自坐在棋盘面前,沉思良久,直至哑然失笑。     
    “我想他已知道败局的原因了。”我坐在一旁,向身边的少年说。     
    少年一面往嘴里塞果脯,一面喝茶,一面又嘻嘻对我笑道:“庞士元啊,早些时候我们都将他当了愚笨的人。就连德公,也很少夸赞他呢。”     
    “他自然是不笨的。”我说,“只怕他比你们都要聪明。”     
    另一个少年挤过来,颇为狭促地说:“太聪明的人容易早夭。”     
    我笑着一把推开他,说:“瞧你说的什么话。”     
    应了我的笑,三四个少年群聚上来,人人推他一下,说:“瞧你说的什么话!当心司马先生说你是个癞蛤蟆!”于是一道滚翻在地,哈哈大笑。     
    唯有一个马姓的、白眉毛的少年,并没有和他们闹成一堆,他正襟危坐,继续与我说话:“司马先生是很看好士元兄的。听说司马先生曾与士元兄长谈……”     
    我笑笑地插嘴说:“司马在树上采桑,庞统坐于树下,二人一下一上地谈了一下午,就是那次么?”     
    马姓少年点点头:“嗯。那以后,司马先生极赞士元兄才华横溢,为他起了个雅号叫‘凤雏’。”因为怕我听不真切,这少年将手指蘸了茶水,往小几上一笔一画地将“凤雏”二字写与我看。     
    司马颇喜品鉴人物,人称他为“水镜先生”,取的就是他眼力极准,品评又非常公道之意。荆襄一带,凡能得司马赏鉴的,三个月中必然名声鹊起。     
    我转头看看还在复盘的庞统,又看看面前样貌温和的少年,笑问:“凤雏的意思,是还没成长起来的小凤凰吗?”     
    少年踌躇了一下,说:“既然是凤凰,就一定可以声鸣九天。”     
    我为少年满斟茶杯,低声笑道:“可我觉得他不够漂亮,他还没有你漂亮。”     
    他的面孔腾地红了,垂下头去,细声说:“文先生又开玩笑了,先生总喜欢取笑人。”     
    我“嘿嘿”地笑起来,心里洋溢了一种捉弄人的快乐。     
    我又问:“你呢?司马有没有给你起什么雅号?”     
    少年面上仍有余红,说:“不,我并没有那样的才华和福气。”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良。”     
    他又一次蘸了茶水,正欲往几上写下他的名字,我挥手阻止了他。     
    我说:“马良么,良好的良么?‘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你在乡间已有如此赞誉,又何必在意司马是否夸奖于你呢?”     
    少年一愣,正欲说什么,忽听得庞统一声轻啸。     
    庞统走到我身前,深施一礼,问:“文先生能教我棋吗?”     
    我摇头说:“不能。”     
    “为什么?”庞统惊讶地扬起眉,没想到我会这么简单地拒绝他。     
    我举起手指,向着阳光说:“庞统,我的手指,好看么?”     
    庞统怔怔地看着我的手指,点头说:“很好看。”     
    我说:“这是荆襄最贵的手指。所以它不会用来教人,在它依旧这么贵的时候,它的用途是搜罗胜利。”     
    我话说完,庞统和马良都蹙起了眉头。     
    不过很快地,庞统将眉目舒展开来,再次施礼说:“谨受教。”     
    我说:“没什么。”     
    马良依旧困惑地看着我们,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不关你什么事,来,我们来喝茶。”     
    茶香竹香,混合一处。     
    我与竹影,也常学世人风雅,要品评这些少年人了。我总以为,像她这样灵异的精魂,自然别有一番眼光。     
    “竹影,依你看,隆中的少年人,谁会比较有成就?”我问她。     
    “自然是庞统啦。”     
    她流顺的黑发舒淌在我的衣襟前,我抱住她的肩膀说我要你。     
    “为什么会觉得是他?”     
    “我看他很老道嘛。真正做起事来,又是很矫健的。”     
    “他只是凤雏。”     
    “嗯?凤雏已经很不错了。司马那个老头儿,可不会轻易赞扬人呀。”     
    “我在想,司马既然说出了凤凰,那龙在哪里呢?”     
    “龙?”     
    “对啊,龙在哪里?”我慢慢地说,“就像黑白子上,最有力的行阵,便是龙。龙行九天,云雷因而大变。人间若有了龙,就能呼唤风雨。”     
    “你就是龙。”她偎依着我,仰起面来,笑着说。     
    她美好的嘴唇,比新生的竹花更娇羞。     
    我握住她的腰,笑道:“我不是,除了棋师我什么都不是。”     
    “哼,你就是龙!”她俏脸儿一沉,忽又绽开了柔柔的笑颜,用那轻细几不可闻的声音,悄悄地、软软地说,“你是我的龙,我一个人的。”     
    我大笑,拦腰将她抱起。她将整个儿的身躯,都悬吊在我身上,搂住我的脖子抱怨道: “不要不要,又要坏了!”     
    “我原是你的坏东西。这个‘坏’字,若用去说了别人,我不饶你。”     
    急促的娇喘漾在小屋里。     
    月光下纯银的声音配合了最柔软的胴体。     
    我们的手指和四肢以了同样妖冶的方式纠缠一处。     
    窗外,静静的伏龙山起伏连绵,有如我们身躯掀动起的层层波涛。    
    


第一部分 黑白子之黑琉璃精致琉璃

    建安二年,秋风起,卷动竹林枯叶,声声沙沙如尘喧。     
    竹影在竹里呆的时间也少了,便是白日,我不经意地一回头,也能看见她俏丽的笑颜一掠而过。有时她轻闪明眸,向我招招手,我推开棋盘走过去,问她有什么事。她往往什么事也没有,只抱住我向我唇上一下轻吮,说:“好了,回去吧。”我笑笑地坐回去,没有人察觉到我嘴唇里新鲜的竹香。     
    除了我之外,似乎也没人能看见竹影。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没有人认真去看。     
    “而且,只有了不起的人物才看得见我。”她得意地笑了,“我可不是凡品哦。”     
    我拧拧她的鼻子,笑道:“对,你是极品。我倒真想知道,这世上除了我,可还有什么人能看见你?”     
    九月九日到了,这一天是登高节。     
    少年们相约去伏龙山上采菊花、插茱萸,问我去不去,我说不了。他们嘈杂在我身边,一个劲地说:“文先生一道去吧。很好玩的。”我摇头说:“我没有兄弟姐妹,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再者,我也不敢遥祝我的先生,如果让他知道我现在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他一定会被我气死。”     
    说到先生,我不禁眉目黯淡,两年多没回去了,也不知他一个人在深谷里过得如何。原本喧嚣的少年们见我如此,只得纷纷告退。他们允诺会折了山上的新菊来送我,一面又央求我备好浓浓的枸杞茶和清清的梨花酒来相款待。     
    我目送那些欢跃的身影跳上车,高声呼哨扬动马鞭,骏马一声清鸣,撒蹄就跑!我笑叹了声,转身回到房里,捧出盛满黑白子的棋盒,将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到棋盘两侧,举左手拈了白子,放在四象的一角,低声说:“子君,该你了。”     
    我的右手,我的棋子,我修长美丽的中指。在这个金黄色的秋天,映衬了纯粹的黑色,无比高雅,也无比从容,使我心中说不出来的舒服。     
    如今能与我黑子一较高下的,只有我左手的白子。     
    先生曾经是寂寞的,在我赢他三目半的瞬间,他摆脱寂寞。但是寥落,恐怕是因为我的离去。     
    我拈起了第三十七枚黑子,暗自思忖,能离我而去的,有什么呢?     
    我的棋子,原是离我不去的;那些珍玩,从来就不是我的;这秋云高空,与我没有丝毫的相干,便连这间屋子,我说走也是可以走的,别人说要收了去,也终究是别人的。     
    唯有那丛竹!     
    我猛然心念一紧,似有种难言的隐疼,从四肢百骸里流露出来。     
    原来,那个叫竹影的,是可以离我而去的。     
    我抓了身旁的金樽,用力灌下一大口酒,这酒险些将我呛着了,残浆自唇边滑落到玄色长裳上。我“哈哈”一笑,将指间的第三十七枚子,重重地拍在棋盘当中!     
    “请问文先生在吗?”     
    我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背着小行囊的青年,就站在门口。     
    他身材高拔,形容俊挺,穿着最寻常的白色长衫,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便连腰间的佩玉,亦是铺子里最简单和廉价的那种。一道浅青的巾帻将黑发包裹得非常平整,足上是淡黄纹路的文士履,连两面的丝绶也扎得一般无二。 B     
    这是个绝不阔绰、但相当重视仪表的男子。     
    我在心里迅速地下了判断。     
    “请问,文先生在吗?”男子迟疑一下,又一次发问。     
    我借由他的声音,才发现他是个少年人。只因了他极恭整的穿戴和堪称奇伟的身形,我才在初见他的一瞬,使了“青年”来定义他。     
    “你是……?”我微笑着问。     
    “听说先生极善手谈,特来请教。”他躬身施礼。     
    “嗯?”我微然一惊,问,“你如何知道我就是文子君?”     
    他望着我手指,从容笑道:“文子君先生的中指,是非常好看的。”     
    他笑起来的样子,唇角眼梢,亦是非常好看的。     
    我一时失笑,放下棋子,站起身说:“我的中指不但好看,而且昂贵。你既有意于黑白来往,却不知能否请动这根手指?”     
    “我有十六亩薄田。”     
    “我不需要田地。”     
    “文先生需要粮食。”     
    “当然,我每个月都能得到上等的新米。”     
    “十六亩薄田,其实有六亩是水田,就在伏龙山下。”     
    “你不必向我解释那么多。你看我像是会下地的人么?”     
    “不,不像。但先生看我像是能下地的人吗?”     
    我又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他温和的黑色眼睛里,藏了真正的骄傲和尖锐。那是只有像我这样的棋师才能看出来的。我过度熟悉残酷的果决,所以能一眼看出我的同类。他见我在看他,微扬面孔迎着我,向我一笑。秋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陈在他面上,使我在那一瞬间竟觉得,在未来的日子里,荣誉会像这阳光一样,洒遍他的全身。     
    我说:“你不像是会耕种的人,但你是为了要生活得光彩,什么都会做的人。”     
    “什么都会做?”他低声重复一句,依旧面含笑意。     
    我点点头:“是的,比如说耕种,我相信你必定学得很快。”     
    他“扑哧”一下笑出声,忽然对我说:“文先生,我叫诸葛亮。”     
    我收拾起棋盘,应声说:“嗯,我记得你的名字了。希望有一天,每个人都能记得你的名字。”     
    他笑道:“那是士元兄的志向,不是我的志向。”     
    “你的志向是什么?”我问。     
    他将身子挺了一挺,温声道:“可以不必记得我叫什么,但希望以后的人们会记得,我做过什么。会记得,一个寻常的人,究竟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这时竹影在屏风后向我招手。     
    我见了,急忙起身,向诸葛亮施礼说:“真抱歉,失陪一下。”     
    我见竹影缩在一角,便笑笑地对她说:“你这么神秘做什么?反正别人又看不见你。”     
    竹影吐吐舌头:“小声一点,我怀疑他能看见我呢。”     
    “什么?”我吃了一惊,“他?”     
    我握住竹影的腰,与她一道偷眼看屏风外的少年。他正垂头看着我的棋盘,看上去他对这套价格不菲的棋具很感兴趣,但他直坐的姿势是如此端正,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伸手哪怕只是触摸一下那颗颗夺目的黑白棋子。     
    “看上去他受过相当良好的教育。”我叹息着说,“这并非拘谨,而是端正啊。”     
    “有的人天性如此,不关家教什么事。”竹影拉住我的手指,亲了一亲,笑着补充,“比如说你,天生就该是下棋的。”     
    “他好像很年轻。”我又说。     
    “十七岁。”竹影目不转瞬地看着他,应声回答。     
    “嗯?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     
    竹影轻笑:“莫忘了我不是凡品呢!子君,我求你件事儿。”     
    我更紧地捏了捏竹影的腰肢,咬着她的耳朵说:“你竟用个求字,又想挨打了么?”     
    “我要他腰间的佩玉。”竹影说。     
    如果月亮是可以得到的,如果竹影喜欢月亮,我会将月亮洗干净送到她手里。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我面上换了一种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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