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的生死爱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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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nPaul Aron)的法国历史学家(他曾一度是福柯的朋友,后来又变成了他的仇敌)公开宣布他的确死于艾滋病,并趁机污蔑这位死者的人格。在承认他攻击福柯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单纯的嫉妒之后,阿隆指责福柯对自己的同性恋行为感到“羞惭”,“虽然他的同性恋生活有时过得很疯狂”。这位哲学家拒绝公开承认他有艾滋病,这是“可耻的缄默,而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缄默”。
德费尔在《解放报》上著文反击。他忠实地捍卫福柯的遗芳:“我和福柯共同生活了23年,其间我们在道德方面的看法是共同的。倘若我们是阿隆所说的那种自惭形秽的同性恋者,我就不会创立艾滋病协会了。在他的书里,米歇尔·福柯已把坦白的做法指为权力提问法的内容之一。但他从不看重坦白本身,他总是揭示在其中运作的统治过程。至于其他,我作为AIDES主席,就无需对一个因论敌患了艾滋病,就利用坦白和某种羞愧感来攻击他的人作什么评判了。”
在这种暴躁的争执中,处境危险的正是福柯在20年前预见过的那些东西,即该哲学家的“看不见的真实和看得见的秘密”。而且正如他所预言(或担心)的那样,他正在义无反顾地透过他自己的死这一特殊情形,去获得“一张不可变换的面孔”,而且这张面孔,正是他很久以来一直在透过他那迷宫般的写作风格力图予以回避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拒绝以一个同性恋者的面貌出现,”让·勒比杜回忆道,“这对他来说很难。但他解释说,如果他被贴上‘同性恋知识分子’的标签,他就不会拥有这里和美国的那些听众了。”就为这些原因,福柯在“走出来”问题上的心情是非常矛盾的。但他最终还是“走出来”了,但是以一种用心良苦的独特方式: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就男同性恋者的性生活和男同性恋者争取权利的斗争问题频繁接受报刊记者的专访,并像勒比杜所指出的那样,“在艰难的诉讼过程中”平心静气地为“所有的男同性恋者和少年恋者”进行辩护。
但福柯的缄默,或许还有一个更为深刻而且晦暗得多的原因。这个原因与同性恋行为无涉(因为他最终毕竟公开讨论过这个问题),而与艾滋病有关。
1983年夏天刚过,哲学家便有了一种经常发出刺耳的干咳的毛病。这无疑使他产生了染上此疾的担心。“当时美国人人都在谈论艾滋病,”达尼埃尔·德费尔回忆道,“而且我们的一些常来这里的美国朋友也都谈到这一话题,所以即使他对自己的情况还不太清楚,他心里一定思虑着‘艾滋病’这个事实。”德费尔的确认为福柯在这几个月里很可能已经知道“大限将至”。
虽然人们对艾滋病病毒还缺乏透彻的认识,但社会上对于它显见的危险性的了解却在迅速普及。这种情况在北美男同性恋社区中表现尤甚,那里的底层民众已在设法改变性行为的方式。在先前的几个月里,福柯的一些密友:其中有医生、情人、同性恋者朋友等,已着手实施所谓“安全性爱”,并敦促他多多照料自己,注意自己的做法。但福柯没有理睬他们的劝告。接受某种规则的羁縻(尤其是在他旅居旧金山期间),这绝非他的风格。
第一章 作者之死作者之死(5)
他于1975年首次造访海湾区(Bay Area),从此就被那里盛行的同性恋社区给迷住了。他来西海岸,本是去柏克利的加利福尼亚大学任教的,但他的同性恋同事们很快就把他拉到了海湾大桥那一边的旧金山,拉到了卡斯特罗街和佛索姆区一带。这些地方有着不计其数的俱乐部、酒吧和公共浴室,专门用于迎合许许多多不同的性趣味,支持着大批形形色色的同性恋亚文化,这些亚文化既具有肆无忌惮的公开性,又具有异常积极的试验性,令人叹为观止。这是60年代末兴起的同性恋者解放运动的一个后果。旧金山使福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自在,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满足他对于“各种受禁的快感”的持久兴趣。
他在1979年、1980年和1983年春重返海湾区,一般都是白天在柏克利活动,晚上去旧金山过夜。而且甚至在他巴黎的朋友为他变糟的健康状况担忧的时候,他还在计划于1983年秋去西海岸作另一次旅行。“这不过是肺部受了点感染,”他安慰一个朋友说,“到了加利福尼亚我就会好点的。”
这时,旧金山的同性恋社区对于福柯来说,已成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异位”(heterotopia),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放纵场所,能使他感到无法形容的快乐。这座城市的无数公共浴室向人们提供了一种令人愉快的“无身份过渡状态”;在这里,福柯可以尽情地同他对“势不可当、难以名状、令人毛骨悚然、推动知觉、欣喜若狂的”感觉的终身迷恋进行搏斗,采用“一种纯粹的暴力,一种默默无语的姿态”。在他晚年接受同性恋刊物专访的时候,他直言不讳地谈到了他对“S/M”的特殊兴趣。所谓“S/M”,指的是一种经过双方同意的施虐―受虐淫性行为,它在旧金山的一些公共浴室里甚为流行。“我不认为这种性活动热潮是我们深层无意识中S/M倾向的泄漏或揭露,”他在1982年说道,“我认为S/M比这要丰富得多;它能切实地创造出快感的各种新的可能性,人们以前对此竟一无所知。”
同年,在另一次谈话中,福柯还解释道:“我想,那种在我看来是真实的快感,是极为痛切、极为强烈、极为势不可当的,它能要了我的命。痛快淋漓的快感……在我看来,是同死亡相关联的。”
这一感觉(即快感对他来说是莫名其妙地同死亡相关联的),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纠缠了福柯整整一生。各种“势不可挡”、“不可名状”的可能性,即由此在他的作品和行为中涌现了出来,而在1983年秋天的旧金山,这些可能性则变得更加势不可挡,更加不可名状了。
在该城市的同性恋社区里,这是弥漫着愁云的几个月。艾滋病病人继续迅速增多,引起了公共卫生部门的严重不安,也吓坏了日益扩大的男同性恋人群。大家都担心自己染上这种病,而这种担心也正在为事实所肯定。越来越多的人在濒临死亡,而他们的医生却站在一边束手无策。医生们仍确定不了这种新病究竟是什么病,仍不清楚它的传播渠道,仍无法延缓它的致死进程。惊恐不安的人们挤满了宣传艾滋病知识的公共课堂,并就怎么办的问题议论纷纷。到1983年夏,一些较具社区倾向的非公开的性俱乐部已开始散发有关“安全性爱”的资料。其他的公共浴室则因担心吓跑顾客而不愿散发有关艾滋病的宣传材料,或不愿推动人们采纳新的性行为方式。有鉴于此,越来越多的医生和同性恋社区活动家开始主张严格整顿这些设施,或统统予以关闭。这种事果真发生了,不过是在一年之后,始于1984年10月。
同时,还有许多爱好性冒险的男同性恋者,他们不知想念谁才好,也不知该如何作出反应,怀疑他们无论怎样做都在劫难逃了。来自S/M社区的死亡名单已经很长了,而且看来很可能还要无情地加长。许多人都像福柯那样,感到S/M是他们的生命中最积极而富于建设性的力量之一,是一种交感表达许许多多在其他情况下被视为禁忌的冲动的方式,一种获取对这些冲动的控制感的方式。但由于同时出现了可怖的艾滋病,这些生机勃勃的性行为形式已隐藏有可能的致命后果。在这种骇人的情况下,一些人决心改变他们的性生活习惯,——或实行不得已的禁欲,或采取新的节制措施,戒绝性器官的接触,避免体液的交流。但另一些人则不是这样,他们感到惊惶失措了,或感到万念俱灰了(或两者兼而有之),决心破罐子破摔,如后来一位尖刻的目击者所说,“像埃德加·艾伦·坡(Edgar Allan Poe)的‘红色死亡化装舞会’(Masque of the Red Death)中的浪荡子们一样”,继续过他们的性生活。
情况是令人恐惧的,但即使如此,在1983年秋天,在旧金山的一些公共浴室里,在一些喜欢从这个角度看问题的人们看来,某些夜晚的场景可以令人们莫名其妙地回想起福柯十年前说过的一些话。当时福柯阐述了中世纪的瘟疫和阴惨的死亡狂欢,而在中世纪作家们的心目中,那是一些和他们相伴随的现象:“法律中止了,禁令解除了,人们对正在逝去的时间表现出疯狂的激动,各种人的尸体被随随便便地混在一起,人人都露出本来面目,抛弃了他们的法定身份和个人外观,听任一种完全不同的真实昭现人间。”
正如这段话的强烈抒情性所暗示的,获取那种被福柯在别处称作“自杀放纵”的感受的可能性,对于福柯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魅力。由于艾滋病引起的惊慌还在继续,福柯浓厚兴趣的独特性便显得特别引人注目:男同性恋和S/M社区大多数成员决不会这样认识形势。相反,福柯长期以来就把死亡(以及自杀的准备)作为他关心的焦点。他在召唤那种曾被他称作“能容忍诅咒的秘密知识的勇气”的东西时,显然是恪守着他的这一含蓄的终身信念的,这个信念就是:“认识生命,那只能是一种残酷的、还原的而且已经属于阴间的知识的事业,这种知识只希望生命死亡。”
那年秋天,他后来告诉朋友,他回到了旧金山的公共浴室。明知要冒更大风险,他还是再次加入了那种折磨人的放纵,在“最剧烈的痛苦”中颤抖,心甘情愿地埋没自己,突破意识的界限,让真实的肉体痛苦透过这种性行为的“炼金术”不知不觉地融入快感。
事隔数年,法国小说家埃尔维·吉贝尔(Hervé Guibert,他当时是最接近福柯的人之一)在他关于艾滋病的一本小说《献给没有拯救我的生命的朋友》( lami qui ne ma pas sauvé la vie)(该小说系根据真人真事写的)中,叙述了他故事里的哲学家在一次秋访加利福尼亚回来之后,怎样“热切地想报告他最近在旧金山公共浴室里的越界行为。有人对他说:‘由于艾滋病,那些地方现在一定被人彻底遗弃了。’‘别傻了,’哲学家回答道,‘正好相反,这些浴室现在热闹极了,盛况空前,令人吃惊。’”流传的威胁促使更多的人来到了这里,促使人们更加相亲相爱,更加同心协力:“‘往日人们默默无言,而现在大家都说起话来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
然而,米歇尔·福柯究竟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倘若他已经染上了病毒(如他或许有所怀疑的那样),那他就是在坑害他的一位伙伴。而倘若他的任何一位伙伴带有病毒(这很可能),那他就是在摧残自己的生命。
也许,这正是他自己有意选择的神化方式,他自己独特的“耶稣受难”经历?他所设想的这种接受致命的“爱之病”的行为,真的能够提示他的生命“抒情内核”,即那个认识他“个人诗意态度”的关键么?
第一章 作者之死作者之死(6)
1983年秋福柯在旧金山到底做了些什么,又为什么这样做,可能永远无从知道了。目前可以找到的证据是不充分的,有时还是有争议的。例如,达尼埃尔·德费尔对埃尔维·吉贝尔留下的关于福柯的总印象提出激烈的反驳,说他的小说是一种恶毒的幻想,毫无价值。但尽管如此,关于福柯最后一次去旧金山是出于对艾滋病及他自己可能死于此疾的问题的关注(如德费尔自己所强调的),似乎仍没有什么疑义。“他非常重视艾滋病,”德费尔说,“当他最后一次去旧金山时,他是把此行当作一次极限体验来看待的。”
“体验”(或经验)一词意义含糊,但对于理解那种把福柯的死亡、生活和工作联系在一起的“神秘针脚”至关重要。在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给“体验”下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定义:一种“能够而且必须被思考”的存有形式,一种经由“真实游戏”被“历史性地确立了的”形式。
本着康德的态度,福柯常常从这些游戏的“积极性”方面来对它们加以分析。他说的“积极性”似乎包含有这样的意思,即某些思维方式是如何透过体现某种推理风格来整理存有的某个方面,或确定某个知识领域的。一种思想体系,在它的各个命题的真伪受到彻底检查的时候,便能获得这种意义上的“积极性”。例如,在《临床医学的诞生》(Naissance de la clinique,1963)和《词与物》中,福柯阐述了临床解剖学、经济学、动物学、植物学和语言学各自在19世纪的成长历程,怎样明确地形成一套套具有内在逻辑性的“论述”,并由此构成一个个新学科,在“实证的”(或“科学的”)知识的所有这些分支中规定人们的研究方法。而且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福柯还在他的《快感的利用》和《自我的关怀》中研究了这一问题,即从苏格拉底到塞涅卡的古典思想家们怎样精心制定了他们自己更具个人色彩的“真实”管理法(regimens of “truth”),以求为他们的生活建立理性的圭臬和适当的平衡,以求透过调整生活行为来使自己成为某种“积极的”(或“善的”)东西。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福柯作为文艺鉴赏家,本着尼采和法国philosophe maudit(遭诅咒的哲学家)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精神,对于从另一方面(他常常称之为体验的“消极性”)探讨体验也很感兴趣。这种探索涉及人类生活的一些似乎蔑视理性认识的方面。例如,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当他谈到戈雅(Francisco de Goya)混乱的想像力、萨德(Marquis de Sade)残酷的色情狂想及奥尔多(Antonin Artaud)疯狂的言语不清的时候,他就抽去了所谓的“某种能够而且必须被思考的东西”,某种令人震惊和迷乱的东西,从而使之成为一种神秘的、能让人发生变化的体验。
想到有可能改变自己,福柯干劲倍增。他主动地找出了具有潜在变换功能的“极限体验”,特意把自己的心智和肉体推向断裂点,承担起这样一种风险,即“一种牺牲,一种实际的生命牺牲”——如他在1969年所指出的,“一种自愿的被湮没,它不必在书里得到描述,因为它就发生在作家的生命之中。”
在1981年的一次极富启示性的谈话中,他比较详细地描述了某些极端的情欲形式对他的吸引力。他觉得,这些情欲形式暗中把一种毁灭性的“受虐―快感”,一种毕生的自杀准备,同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世界的能力(这是由某些具有潜在自杀性但也具有神秘启示性的强烈的分化状态所赋予的)联系起来了。借助心醉神迷、奇想联翩,借助艺术家的狂达放纵,借助这种最折磨人的苦行、这种放荡不羁的施虐受虐淫性行为探索,人们似乎有可能突破(尽管为时很短)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快感与痛苦之间,最后还有生与死之间的界线,由此清楚地剖明:那些对于“真伪游戏”至关重要的区别本是何等的灵活圆通、变化无常。
在这个断裂点上,“体验”成了一个充满狂暴、无定形的力量和混乱的地带。他在《话语的秩序》(Lordre du discours,1971)中称之为lespace dune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