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海蠡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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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二途,贤者难免,身居世间,孰能免此?如坚志逃名,必已遁迹无闻矣。如隐山和尚,偶被洞山与密师伯寻见,即烧庵避去。述偈曰:
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关。一池荷叶衣无数,满地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屋入深居。
又如南岳怀志庵主,初预讲席十二年,宿学争下之。后得法于真净。净曰:子所造虽逸格,惜缘不胜耳!
师识其意,拜赐而行。诸方挽之出世,师不应。庵居于衡岳石头,二十年不与世接。有偈曰:
万机休罢付痴憨,踪迹时容野鹿参。不脱麻衣拳作枕,几生梦在绿萝庵。
尝谓富贵利禄,皆为人爵,名乃天爵,妄求招祸。曾以身试,然后知后世禅者,有偶于工用见地上,稍得入处,或抄袭前贤遗著,或杜撰学名,或为自作,或请人代为著书名世,何其好名之甚耶!虽然,此事古已有之。如宋人郑昂跋《景德传灯录》曰:
《景德传灯录》,本为湖州铁观音院僧拱辰所撰。书成,将游京师投进,途中与一僧同舟,因出示之。一夕,其僧负之而走。及至都,则道原者已进而被赏矣。此事与郭象窃向秀《庄子注》同。拱辰谓:吾之意欲明佛祖之道耳。夫既已行矣,在彼在此同。吾其为名利乎?绝不复言。拱辰之用心如此,与吾孔子人亡弓,人得之之意同,其取与必无容私。
由独家语录而汇辑成为公案之书者:如《正法眼藏》、《景德传灯录》、《人天眼目》(此书错谬处甚多)、《五灯会元》、《指月录》等。而尤以《指月录》一书,成于明代,乃居士瞿汝稷所选辑。自后凡僧俗学禅者,莫不人手一编,侈谈公案,以相敲击。所谓:“斗大茅棚,亦皆供奉。腰包衲子,无不肩携。”甚之,公案成为讲经说法者之点缀品,多志前言往行,穿插公案愈多者,即善讲之名愈大。公案之用,末流至此,亦禅门不幸中之幸矣。
瞿汝稷初成此书,僧众中谓其不然者,大有人在。亦与时下所谓佛法,仅属于出家人事,居士不当荷担大法者正同。云门僧宏礼为瞿著之叙曰:
当时老宿有异议,谓俗汉之书,学者不当经目。先师哂之曰:此殆如以峨嵋之月,只落锦江,不经吴会也。孰知法流势末,禅门寥落,而世人尚知有禅宗者,端赖此书护法,其功非浅。康熙间,儒者聂先乐,复继瞿
汝稷之后,编《续指月录》一书,虽较瞿著稍次,而其“竭三十年血力,手胼足胝,而为此书。”且续瞿录“南宋隆兴以后三十八世之宗派,上下五百年之慧灯。”(见原书余怀序)其功岂浅鲜哉!聂著虽成,复受时贤儒士之非议。人我是非之诤,古今一辙,可叹也已。
公案者,亦如儒家所称学案。非徒为讲述典故记事之学,实为前贤力学心得之叙述,使后世学者,得以观 摩奋发,印证心得也。然读公案,亦如语录,真伪互杂,深浅难量,未可以刊在遗书,尽是大悟也。复以禅门古德言句,多用语体,与诸经教,不无出入。乌舄之言,马焉之说,亦随处可见。当抉择互印,方可通会。否则,离经之误,洵非允当。且诸师常用本乡土音说法,读其遗言,当先求了解其为何处人?在何处说?取其方言之旨,则可通矣。凡此诸事,皆读古德公案之先决条件也。兹试论之。
严澂尝序瞿汝稷《指月录》,称公案为如兵符,使后世学者,如用兵之征于印符,诚为善譬。今复节录余怀之序《续指月录》,以广明其义:
魏公子无忌矫窃兵符,椎杀晋鄙,夺其兵救赵。李光弼为大将,御史崔众犯军法,勒兵欲斩之。适中丞之命至,光弼曰:为御史则斩御史,为中丞则斩中丞。竟斩之,而后以闻。有如此胆力,方可以辩纲宗之绝续也。韩信在汉,为治粟都尉。道亡,萧何追之,言之汉王,拜为大将,一军皆惊。韩琦驻延安,有刺客入帐行刺,琦起坐问曰:谁遣汝来,携吾首去?有如此识度,方可定纲宗之品位也。苻坚率兵百万,次于淮淝。谢玄入请,谢安了无惧容,曰:已别有旨。及玄破坚,安亦无喜色。曰:小儿辈遂已破贼。澶渊之役,寇准劝真宗渡河,真宗使人觇准何为,方闭门纵僮仆饮博欢呼。契丹惧而请盟。有如此襟器,方可分纲宗之语句也。呜呼!岂不难哉!近世魔外盛行,宗风衰落,盲棒瞎喝,予圣自雄。究其所学,下者目不识丁,高者不过携《指月录》一部而已! 以此诳人,实以自诳,以此欺人,实以自欺。惟诳与欺,不可以为人,而可以学道乎?不可以学道,而可以踞法王座,秉金刚剑,称西来之嫡子,提如来之正印乎?故吾尝以谓习儒者,不读“四库”、“七略”之书,不睹“经史典籍”之大全,止以“通鉴”、“集要”、“史断”、“史钞”为博古,遂自命曰通儒;犹之习禅者,不读一大藏教契经,不睹经论撰述之大全,止以《指月录》一部为谈柄,遂自命曰善知识,偕自诳自欺者也。故使从上纲宗,源远流长,如水归壑者,固瞿子之功;使盲棒瞎喝,一知半解,如萤窃火者,亦瞿子之过也。……夫聂子固儒者也,乃不辞呵斥,不顾诟骂,犯众怒,婴大难,手胼足胝而为此书,譬程婴公孙杵臼之立孤,南霁云雷万春之捍贼,但欲使隆兴以后三十八世之宗派,上下五百年之慧灯,了然明白,即遭明眼之呵斥,诸方之诟厉,亦怡然受之矣。
清人金圣叹钻研佛学至深,常以易理诠释佛法。且留心禅宗,曾批判古德公案,颜曰:“圣人千案”,载于《唱经堂汇稿》,称为《圣叹内书》。见解尖新,出语奇特,而仍为慧业文人之文字禅,可与其批诸才子书同观,终未入流也。唯其序“圣人千案”之语,颇多慧解,节录以供把玩。如云:
考死囚者,取官与囚一一往复语,备书而刀刻之曰案。治笃疾之医,亦取病之第几日,见何症,投何药,备书之曰案。案只是人家几案之属,特以死囚笃疾,其事重大,非可以一人之见为定,又不可以后之人,且有他议,于是先作为出入移换之地,故不得书之于楮。而必以案者,明一成而不可更动也。近世不知何贤,取历代圣人垂机接物之云为,凡若干章,辑而成书,名曰公案,是甚得用案字之法。譬诸死囚,则圣人与学人,只是两造对质,理长则听,其词俱在,并无旁人上下一字,一听后官依科判决。又譬诸笃疾,则学人是病,圣人是药,如是病,如是药,医人胸中,本无奇特,病有千变,药即随之。因药病愈,药不任恩,执药病增,药亦非怨。纵彼服药,遂反致死,是人自死,药不死人。心不负人,面有何惭?其又冠以公云者,言此事大道为公,并非圣人之所独得而私也。 己丑夏日,日长心闲,与道树坐四依楼下,啜茶吃饭,更无别事。忽念虫飞草长,俱复劳劳,我不耽空,胡为兀坐?因据其书次第看之,看老吏手下,无得生之囚,不胜快活。看良医手下,无误用之药,又不胜快活。同其事者,家兄长文友刘逸民,皆所谓不有博弈,贤于饱食群居者也。圣叹书。
《续指月录》记载颇杂,且宋元以后,禅门已临衰途,可取者不甚多。若如《五灯会元》、《指月录》所载,古之禅师,未彻者,亦大有人在,未可概以已悟视之也。黄檗曰:“阇黎,不见马大师下有八十四人坐道场,得马祖正法眼者,止两三人。……但知学言语,念向皮袋里安著,到处称我会禅,还替得生死么?轻忽老宿,入地狱如箭!”兹特简数则,以资鉴别。如:
灵默禅师初谒马祖,次谒石头,便问:一言相契即住,不契即去。石头据坐,师便行。头随后召曰:阇黎。师回首。头曰:从生至死,只是这个,回头转脑作么?师言下大悟。
按:若只是认得这个就是,实不敢言已是彻悟。默禅师见处固大悟否?或是以后再臻玄奥,实不敢断定。后世之误于这个就是,所谓主公禅者多矣。
宝积禅师因于市肆行,见一客人买猪肉,语屠家曰:精底割一片来。屠家放下刀,叉手曰:长史! 那个不是精底?师于此有省。
按:此也是只认得这个。
又一日,出门,见人舁丧。歌郎振铃云:红轮决定沉西去,未审魂灵往哪方?幕下孝子哭曰:哀!哀!师身心踊跃,归举似马祖,祖印可之。往盘山宝积。
按:宝积到此方悟也。
赵州从谂禅师,参南泉,许其入室。他日,问泉曰: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师曰:还可趣向也无?泉曰:拟向即乖。师曰:不拟争知是道?泉曰: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耶!师于言下悟理。
按:人但知赵州八十犹行脚,动辄为参禅人做话柄。孰知赵州悟入,只是理上得其知解,非顿悟证入之门也。“理虽顿悟,事资渐修。”行解相应,必须用数十年苦工方得实地。八十岁犹得脚,只为炼此一着子耳。
沩山参百丈,侍立次,丈问:谁?师曰:某甲。丈曰:汝拨炉中有火否?师拨之,曰:无火。丈躬起,深拨得少火,举以示之曰:汝道无,这个聻(jian;鬼死后之称),师由是发悟,礼谢,陈其所解。丈曰:此乃暂时歧路耳。经云: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时节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忆,方省己物,不从外得。故祖师云: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只是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元自备足,汝今既尔,善自护持。次日,同百丈入山作务。丈曰:将得火来么?师曰:将得来。丈曰:在甚么处?师拈一枝柴,吹两次,度与百丈。丈曰:如虫御木。
按:沩山初亦只认得这个,以后渐入玄阃,方了大事。故百丈亦谓:如虫御木,偶尔成文。若是之类,不胜例举,大须着眼,未可一味乱读乱肯也。如:
灵云因见桃花而悟道,有偈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沩山览偈,诘其所悟,与之符契。嘱曰:从缘悟达,永无退失,善自护持。
按:灵云所悟,非为解悟,实证悟也,然犹是前之一截耳。故沩山嘱曰:善自护持,即保任长养之义也。
五台山智通禅师,初在归宗会下,忽一夜连叫曰:我大悟也!众骇之。明日上堂,众集,宗曰:昨大悟底僧出来! 师出曰:某甲。宗曰:汝见甚么道理,便言大悟?试说看。师曰:师姑原是女人做。宗异之。师便辞去。宗门送,与提笠子,师接得笠子戴头上便行,更不回顾。后居五台山法华寺。临终有偈曰: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出头天外看,谁是我般人?
按:若斯大彻证悟者,往古及今,数不多见。然其大悟者何事,必须细拣,未可妄学也。
故知看读公案,大需智力,未可徒记言行,以资谈柄。《五灯》《指月》诸书,搜集诸禅终生未彻者,确亦不少。岂容妄窃兵符,乱杀晋鄙乎!纵饶坐脱立亡于指顾之间,亦只许其修行得力;必论见地透彻,犹有事焉。即或舍利无数,肉身不坏,亦只可称法门式范,切莫被其瞒却人天正眼也。今者,不惜眉毛拖地,略一检点古人。虽是孟浪,实具深心,狂妄之过,果报自甘。观今鉴古,希世之参禅者,勿以我狂而自落陷阱。众生皆成佛,我愿追随地藏菩萨于后。若知见不正,妄自为是,装模作样,以爱恶心为褒贬者,轻人适为自轻,何如努力修行,严守语戒之为得乎!
机 锋 转 语
禅宗之有机锋转语,为宗门勘验见地造诣,问答辩论之特别作风。虽有时引用俗语村言,或风马牛不相及之语;乃至扬眉瞬目,行棒行喝,皆有深意存焉。且皆深合因明论理之学,非无根妄作。后世宗徒,见地未实,工用毫无,强学古人机锋转语,驰骋宗门,以争胜负,直同画虎类犬,嫫母效颦,名之曰口头禅,尚为雅号,实则狂妄乱统,自误误人,适自成为禅魔耳!古德机用,亦有在同参道友相见,偶或游戏三昧,言笑之余,稍涉机趣,事同幽默,实出有因,此类事固堪供后人把玩,然不可以为训也。
机锋者,乃具眼宗师,勘验学者见地工用之造诣。如上阵交锋,短兵相接,当机不让,犀利无比。或面对来机,权试接引,如以锋刃切器,当下斩断其意识情根,令其透脱根尘,发明心地。或两者相当,未探深浅,故设陷虎迷阵,卓竿探水,以勘其见地工用之深浅。一句转语,拨尽疑云,相与会心一笑。故机锋非无意义,更非随便作为。禅门古德机用,大都出言隽永,不同凡响,而格调新奇,迥非习闻。后之言机锋者,往往预先构思,编出奇特言句,以当机用者,斯则陋矣!古德云:“掣电之机,不劳伫思。”“言思即错,拟议即乖。”“思而知,虑而得,乃鬼家活计。”应机接物,语语从自己心中实相天然流出,岂可妄加意识卜度之词哉!如佛说一大藏教,皆为应机而说,亦即为佛之机锋转语也。禅门古德开示,语多平实,直显明心,亦即机锋转语也。岂尽须奇言妙句,或作女人拜,或作鹁鸪鸣,或掀禅床,或画圆相,方为机锋乎?此诚所谓三世佛冤,为宗门流弊之大者焉!
兹拣机锋作略,简为六类,姑为论之。虽然,言诠实法,已是刻舟求剑,图形妙用,事同吠影掠虚,若逢临济,必棒下无生矣。为弊为利,非关我事,见仁见智,惟有自知,“不惜师子弦,为君千万弹”也。
简机锋六类者:如“接引学人”、“勘验见地”、“辨器搜括”、“锻炼盘桓”、“换互开眼”、“简炼操履”,试分述之。
接引学人如:
百丈参马祖为侍者,经三年,一日,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子飞过,祖曰:是甚么?师曰:野鸭子。祖曰:甚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师再参,侍立次,祖目视绳床角拂子,师曰:即此用,离此用。祖曰:汝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师取拂子竖起。祖曰:即此用,离此用。师挂拂子于旧处。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
按:此则公案,初即马祖接引机用,次即机锋转语,但不可轻易读过。试问:马祖在三年中,何独于野鸭子飞来,方接引百丈?又,何独扭其鼻子,不用他法?百丈于负痛后,即有省,省的什么?所得程度何如?百丈侍立,马祖又何以目视拂子?师弟同言“即此用,离此用。”而马祖何以不许可百丈?何以又振威一喝,曰:“即此用,离此用。”百丈又何以三日耳聋?水潦和尚问马祖,如何是西来的的意?祖乃当胸踏倒。师大悟。起来拊掌呵呵大笑云:也大奇,也大奇,百千三昧,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一时识得根源去。乃作礼而退。师后告众云:自从一吃马祖踏,直至如今笑不休。
按:水潦问法,马祖何必用当胸踏倒而后悟去?悟者何事?所得程度如何?如何是直至如今笑不休?他如鸟窠吹布毛,何其轻松。云门损一足,何其刻毒。圆悟闻艳诗而悟,何其风趣。慈明以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