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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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知怎的,我还是一样地镇定着心,但它却会得自然而然地游移起来。这难道是我的戒行还不够么?现在我是惊惶着,怕我会得在这里沉沦了,我小心地仍旧过着一个开始修行的人的生活,愿慈悲的佛祖保佑我,让我好安静下来,替你在这里传扬你的光荣的圣道。否则,我和你全都要失望了。”
虽然这样虔敬地祈祷着,但他也有时理智地觉得对于曾经娶妻这事却未能绝然地无所容心。树林里,溪流旁边,临终的龟兹王女的容颜,常常浮现在他眼前,使他战慄着。同时他又感觉到自己又应当负担一重对佛祖说了谎话的罪过。
他开始懊悔小时候不该受了剃度的。他真的想走下蒲团来,脱去了袈裟,重又穿凡人的衣服,生活在凡人中间。这虽然从此抛撇了成正果的光荣的路,但或者会熄灭了这样燃烧在心中的烦躁的火。但是,啊!现在妻也死了,便是重又还俗,也是如同嚼干矢橛一样的无味了。我还是应当抵抗了这些诱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在是挣扎的时候了,可怕呀。他继续着他的绝对禁欲的、刻苦的生活,道和魔在他迷惑的心里动乱着,争斗着。受了国王的礼请,对着东土的善男子,善女人,比丘僧,比丘尼,公开讲经的日子到了。
草堂寺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大殿上焚起了浓熏的香,听众一直拥挤到大殿的阶石下,还大家争抢着椅子站起来。有些人因为来得迟了,便高高地爬起在院子里的古柏上,肩背上被遗着鸟矢和雀羽。鸠摩罗什还没有升上讲座,好奇的人喧噪着纷纷议论。
“大哥,你也来听听佛法了吗?我看你是只要少宰杀几只猪就够延寿一纪了。”
一个商人挤了进来对一个坐在前排的屠尸说。
“我吗,我是高兴来看看的。”
“究竟今天来讲经的是怎么样一个人呀?”旁边一个女人疑惑地问。
“你没有看见过吗?”
“没有。”
“是个得道的西番和尚,姚硕德将军从凉州去请来的。”
“啐,得道的!吃荤娶妻子的贼秃呢。”一个士人愤怒地说。旁边一个瘦削的和尚听了,望了他一眼,嘴里开始喃喃地念起经来了。
那个士人的话是很有些魅力,听见的人全部露着惊诧的神色。有伴侣的都在互相探问着:“真的吗?”
在前排坐着一个宫女,她是好奇地来听听鸠摩罗什的讲义的。她回答一个同伴:“真的,那些送他来的官儿们都说那个西番和尚吃荤的,他是像在家人一样的,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听说还是一个什么国王的公主呢。可惜在路上死了,没有来。才来的头几天,那个和尚还吃荤喝酒,我都亲眼看见,可是这几天都断绝了,听说是因为生病呢。”
听见了她的话,于是大家又对于这个少见的情形议论着。这时候,从外面挤进一个明艳的女人来,她向坐着的人家周流了一个媚眼,男子们都喝起采来欢迎她。当她走过一个市井闲浪人身边的时候,他伸起手来把她臀部一推高声地说:“你们看,孟家大娘也来了,她是来候补活佛太太的。”
大家都轰笑了。
“啐!你的老娘做了活佛太太,你就来替老娘剥鸡眼儿。”那个女人喷着笑声说。
“真的吗?你有本领勾搭上了活佛,我准来给你剥鸡眼儿。”那个浪人拍着大腿说。
“好约会!我来做中证。”旁边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嚷着。大众又轰堂大笑着,望着那个放浪的女人。她有些害羞了,搭冢ё诺角芭湃グぴ谀歉龉肀咦隆!
这时候,鸠摩罗什乘着舆来了,钟磐响动,顷刻间这挤满了人的大殿上静得鸦雀无声。大众都回头望着外面,用着好奇的眼色,看这个西域的胡僧缓步地支着锡杖走进来。
连接着许多日的禁欲生活,大智罗什的面庞瘦削了许多,但他的两眼还是炯炯地发着奇异的光彩,好像能看透到人的心之深处去似的。他还是继续着一重烦闷、二重人格的冲突的苦楚深深地感受着,要不是不愿意第一次地失信于大众,他是不会来草堂寺作这一次的讲演的。
他从人丛中的狭路上走进去,凝视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心里吃了一惊,好像一切的隐事被他发现了似的。他走进去经过那个放浪的女人身旁。他也照例地看她一眼,出于不意的是这个大胆的女人并不觉得吃惊,她受得住他的透心的凝视,她也对他笑了一笑,她的全部的媚态,她的最好的容色,在一瞬间都展露给他。他心中忽然吃惊着,全身颤抖了。
他知道这第一日来听讲经的人是好奇的居多,讲得时间久了,有人会得不耐烦,所以他并不预备什么深长的讲辞。但即使在他是以为很简短了,而因好奇而来的听众,在既已看见了他之后,听着他用那不很能懂得的凉州话讲着不可解的佛义,也觉得有些沉闷了,于是在后面的人一个一个地悄悄地溜走了。大殿上只剩了数百个虔诚恭敬的僧人,在垂倒了头如同睡熟了似的倾听着,而此外,使他心中烦乱的是那个放肆的女人,却还平静地坐在那些宫女旁边,她们都好像很懂得他所讲演的奥义似的,并不有一些烦躁。他流动着他的光亮的眼,穿过迷漫的香烟,看着旁边宝座上的国王,看看宫女们,又不禁看到这荡女的脸上。至于她,老是凝视着他,她好像懂得他心中在怎么样,对他微笑着;并且当他眼光注射着她的时候,又微微地点着头,发髻旁边斜插着的一支玉蝉便颤动起来。这时候,一个小飞虫从讲座旁边的黄绫幔上飞下来,嘤嘤地在罗什脸前绕圈儿,最后它停住在罗什嘴唇上,为了要维持他的庄严之故,他不得不稍微伸出了头去驱逐那个小虫。它飞了开去,向讲坛下飞,一径停住在那个荡女的光泽的黑发上。罗什觉得身上又剧烈地震颤了一阵,他急闭了眼,匆匆地将他的讲辞收束了。他心里悲伤着自己的功德是越发低降了,即使想睁开了眼睛对大众讲经也支持不住,这不是比平凡的僧人并不高明一些么。
在回归到逍遥园去的舆中,他闭着眼,合着掌,如同一个普通的僧人,忏悔着又祈祷着。四晚上,天气很闷热,罗什在树林间散步。他放弃了一切严肃的教义,专心于探求自己近几日来心绪异样的真源。如果那个已死的妻在这里呢,那是至少会得如像在凉州一样的平静。但他的对于爱并不执着的,他明知爱是一个空虚,然则又何以会这样地留恋着妻呢?如果另外有一个女人,譬如像日间所看见的那个放肆的长安女人,来代替了他的妻的地位,他将怎样呢?他不敢再想下去。说是被那个放肆的女人所诱惑而他在讲经的时候感觉到烦躁的吗?那也未必就这样简单。放肆的,甚至淫荡的女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从前却并不曾有一点留恋,只如过眼浮华那样地略一瞬视,而何以此番却这样地縈心经意起来。至于别的理由,倒也搜索不出。难道真的心里已不自主地爱了这个东土的女人吗?他觉得异常蒸热。他在一个石鼓上坐下,脱去了袈裟,觉得胸前轻快了许多。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晴和的春夜的树林中散发着的新鲜的草叶的气息,从鼻子里沁透进心底,给与他一阵新生的活力。渐渐听到有个人的脚步声在从林外的小径上走近来,他问:“谁呀?”“我,是国师吗?”走近身来,他认得出这是侍卫中的一个。是个年纪又轻,容貌又俊伟的禁卫军。他仿佛记起日间当他讲经完毕,出了草堂寺的山门登舆的时候,曾看见一个侍卫趁着纷乱之际挤着一个女人,而她曾撒着娇痛骂着,那个侍卫可不是他吗?至于那个被挤的女人,是谁呢?仿佛也是熟识的似地,他沉思着,他忽然害怕起来,那个女人好像是自己的亡妻!
没有的事!噢,想起来了,好像是那些在前排坐着的宫女中的一个呢。但为什么会想着了亡妻,这却不可解。“国师在打坐吗?”那个年轻的禁卫军问。
“不打坐。”“那么是在玩玩?”“在玩玩,是的。”他好像对于这个年轻的禁卫军有些不快,但他并不曾与他有过什么仇隙,他又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同时又觉得在这个禁卫军身上可以得到一些什么,一些什么!他不很明白。终于他说:“哙,官儿,你姓什么,叫什么?”“我吗,姓姚,名字叫业裕,我是陇西王的第八个儿子。”“所以你敢调戏宫女吗?”罗什笑起来了。
那禁卫军愕然了,他不明白罗什在说什么。罗什笑看着他,觉得心里很舒服似地。“忘记了吗?你日间不是曾经在草堂寺的山门外挤得一个宫女骂了起来吗?你这样地做了亵渎菩萨的事,还假装着吗?阿弥陀佛。”
“挤一个宫女?……不,国师,你看错了,我曾经挤一个妓女,是的,一个妓女。”
“一个妓女?”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发髻边戴着玉蝉的放浪的女人呢?国师!”
罗什好像从梦中醒来似地忽然憬悟着这个年轻美貌的禁卫军日间所曾推挤的女人,并不是那些宫女中的一个,而的确是那个放肆的女人。但她是个妓女吗?
“是的,她是个妓女吗?”
“只除了你国师没认识她,谁不知道她是这里长安的名妓孟娇娘。”
“哦!”
罗什的两眼闭上了。他有着一个要见一见这个妓女的企望,很热心的企望。但不知为了哪一种动机,他沉思了一会:“那是个苦难的女人呢。”
“不,是个欢乐的,幸福的女人。”那年轻的禁卫军说。
“但灵魂是苦难着的。”
“她没有灵魂,况且名为灵魂的那件东西,她是不必要有的。”
“她要老了呢,那时候灵魂将使她感受到苦难。虽然现在是青春,是欢乐,是幸福。”
“不,国师,在她是没有老,只有死。她永远是青春,永远是欢乐的,你没有看见她常是对着人笑吗?”
“官儿,你罪过了。”
罗什合着手掌,又闭了两眼,装着虔敬的忏悔,但心里忽然升上了一阵烦乱。那禁卫军却失笑了,他说:“听说国师是有妻房的,可真的吗?”
“真的,曾经娶一个妻,已经死了呢。”
“僧人可以娶妻房吗?”
“什么都可以,只要把得住心,一样可修成正果的。只有戒力不深的人不敢这样做。”
“那么让我带国师去看看孟娇娘,怎样?”
“此刻吗?”“此刻。”
“这几天恐怕会中了魔难……”罗什沉吟着这样说,但旋即改口了:“不过,去看看也可以,我该当去感化她。”
那禁卫军笑起来道:“恐怕就是连国师那样的人也要反给她感化了去呢。”
或许真是这样,罗什心中自想着。
“这样的深夜了,不会给巡街的官儿抓住吗?”他问。
“巡街的官儿是我的哥哥。”
从一个阒黑的墙门进去,穿过两重院落,他们由一个侍女领导着走进一排灯光辉煌的上房。披挂着的锦绣与炉中氤氲着的香料,最初使罗什的心摇荡了。
“大娘在家吗?这位国师要见见呢。”那禁卫军问着那个侍女。
“在家,”那个侍女向西上房努了努嘴,“在那边陪着独孤大爷呢。既是国师要见,待我去通报一声就来。”说着,她走了出去。
罗什听见西上房有女人笑语的声音,正是日间在草堂寺门前所听到的骂声。他想从这淫猥的笑语声里幻想出她的容貌来。但很奇怪,在这个著名的妓女的华丽的房间中,除了自己的妻的容颜之外,却再也想不起另外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脸来。他吃惊着,他曾竭力忘却了他的妻,他怕她的幻像会得永远地跟随着他,这是为了修道之故很危险的。他想用孟娇娘的幻像来破灭他的妻的幻像,然后再使孟娇娘的幻像破灭掉,这样的自己能解是比较容易些,因为对于一个妓女,他想至少总容易幻灭一些,同时他又想真的超度超度这个出名的可怜的妓女。但他却不意即使到了这里也还是想起了妻,这是为了什么缘故呢?虽然曾经有过一时舍弃不了,但自从重新又过着刻苦的禁欲生活以来,确不曾再浮上她的幻影,而何以今天又这样地不安了呢?很注意着这个妓女,而何以始终想不起她的容貌来?这个妓女与自己的妻可有什么关系没有?不,决不会有一些……
罗什正在这样闭着眼沉思着,西上房里的孟娇娘的笑声已在移出来向这边来了,笑声悠然地停止了,在房门外,听到她说着:“好不荣耀呀,连活佛都到这里来了。”
罗什依然寂定着,那摩着手,做着打坐的姿态。闭着的眼睛在下看着心,心跳动得可以听得到声音。罗什听她走进房间来,听她剪去了每一支烛上的烟煤,听她在走近来。
“哈!哈!哈!哈!国师到这里来打坐吗?我这里只参欢喜禅,请问国师,你在参什么禅?”罗什睁开眼来,装着庄严的仪态,看着她。他完全不认识她,她是谁?他楞住了,难道这就是孟娇娘吗?难道日间的那个放肆的女人就是她吗?不———明明记得不是这样一个女人,但看她发髻上插着的颤巍巍的玉蝉,却又明明是日间看见过的。是的,曾经有一个小飞虫给这支摇动的首饰惊走了。但何以在记忆中却想不起她的容貌呢?他迷惑着。
那年轻的禁卫军看在旁边,看见罗什这样地惶乱,他笑起来,对那个妓女说:“大娘,你今晚若留得国师在这里歇宿,我另外有赏。”
“那很容易,我只怕国师要一连地歇宿下去,连草堂寺讲经,也不肯去,那时我倒脱不出干系呢。”她说着,又高声地笑起来。
罗什忽然感到一阵嫌厌,看着这可怜的灵魂完全给这样富丽辉煌的生活欺骗了,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来时的心境。便是想超度她也懒得做了。他对于她已完全不像刚才未见面的时候那样的含有一种莫名的企望,他看出她是完全一个沉沦了的妖媚的女人,所有的只是肉欲。
他那摩着手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宣着佛号。他离了坐对那个禁卫军看了一眼,表示要走的样子。但那个年轻人却被摄住了,他不再愿意领罗什回去,他犹豫着:“国师,回去的路你还认得吗?”
罗什懂得他的话,他让他留着,独自走出了上房,穿出了院子,一路上耳朵里听见她和他的笑声渐渐地在低下去。
五次晨,罗什并没有做早课,也没有译经,他对着在东方升起来的朱红的太阳祈祷着,他希望光明的菩萨指示他该怎样做。因为他疑惑自己。在昨夜,他是以为被那个妓女诱惑了,心里升起了一种冲动,所以和那个禁卫军同去的。但既见了那个妓女之后,他觉得他并不曾被她所挑诱,而他的定力也并不曾被她所破坏。他仍然保守了他的庄严回到逍遥园里。只是到如今仿佛还有什么事没有做了似地牵挂着,他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因而害怕着自己的功德的毁灭,所以祈祷着。
午刻既过,又到了讲经的时候。侍卫们已经预备了,并且着人通报进来请他预备登舆。他觉得很疲倦。他没有讲经的兴味,但这是不能停止的,有许多虔诚的听众已经在大殿上等候着了。他们是都想由他的讲演上得到一点启示去修成正果的。
升上讲坛,下面黑黝黝的全是人,弘治王陛下也恭敬地坐在一旁,罗什顿然心神收束,俨然又如从前在龟兹国讲经的时候那样地严肃起来。他略略地闭目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