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今,有意无意地摹仿他的青年诗人,差不多在每一个载着诗的刊物上都可以看到。我呢,自然承认我们现代的新诗在形式上应该跟着这条路去求发展,而在精神上,却想竭力避免他那种感伤的色彩。但这也是不容易的,因为我已写成的几十首诗,终于都还免不了这种感伤。我企图着,我想对于新诗有较好的进步,正如对于小说一样。
名
老年人,或老实人,似乎都服膺着“名者实之宾”这句格言。但在我,不是老年人,也不想自夸是老实人,对于“名”有时候是比“实”更重视的。在许多日常生活的经验里,我觉得,“名”真是不可轻忽的。在适宜的时候,它能增加它所代表的“实”之价值,反之,在不适宜的时候,却也真能贬损了它所代表着的“实”之价值,无论那“实”之本身是怎样地完美,崇高,或尊贵。
对于“名”这样地着重,在我自己,也真没有明白为了什么。也许是由于不幸而识了字,对于字的意义声形能就自己之爱憎而定取舍。但这个疑问,我们不必在这里研究,因为即使是为了这缘故,反正我也未曾有过一次“人生识字忧患始”的感慨。
曾有过一次,从灼热的盛夏的阳光中,走入林荫树下的一家咖啡店去。在小小的桌子边猎得了一个座位之后,瞪眼看路上的熙熙攘攘的行人,心中踌躇着“饮些什么呢”?
急躁的侍者将茜红色的冷饮食谱展呈在我眼前,于是这样艳佚的名字就首先溜进了我的眸子:“夫人之舄”(Lady’s Slipper)。
啜着这新奇的冷饮,我实在并不曾细细地如一个骨董鉴赏家似的辨别它的好歹。与其说我是在啜冷饮而袪暑,不如说我是在玩味这“夫人之舄”以忘热。这样地付给了小账出来,我是踌躇满志了。
人如果问:“滋味如何?”
我会说:“我没有留心到这方面,先生。”
倘若是个欠聪明的人,他会得再问:“那么你怎么饮着的?”
“我单是饮着一个名字。”我一定愿意这样回答他。
而且,当他一笑而去的时候,我心里会这样想着:如果目的单是为了避暑解热,自来水不是随处可以不费代价而喝到的么?
一座简陋的小楼,建造在半山间,这是无意中在漫游的时候找到的。因为有些闲暇的人在里边饮茶,便也不自主地就了一隅的藤椅。呆坐了片刻,并不曾有七碗的量,已经想离去了这烦嚣,简单,平淡的处所了。但是,不幸——或者应当说幸而——一抬头看见小小的白匾额,飘逸地写着:“扫叶楼”。
并不曾预先知道它的历史,自从到了那六朝金粉地以后,也并没有人为我提起这个胜地,仅仅是这样的一个名字,在这样的清秋天气接触了我的视觉,便立刻使我觉得环境都变幻了。这周围的山色是如此之萧瑟,青空又如此之寥泬,木叶惊风,又多少的令人触起无名的愁绪,这个楼,这个名字的楼,在这里真是和谐得完全使我中意了。结果是,在茶客之集团中,我又多占了许多时间。
有了这样的癖性,十足地有些傻气了。自己也承认是太过分,太“好名”了。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并不是没有充足的理由来为我辩诉的。对于近代人的生活,我觉得随处都有五官兼用的必要了。为了口腹的缘故,试走进旧式的酒楼菜馆,当你登楼就座——大概都是雅座——的时候,便会觉得千百种的不舒服都丛集到你的感官。光线是异常的昏暗;油味辛辣味又这样的刺激了你的鼻子,你的喉咙,使你忍不住咳呛;人声,锅杓声又这样地喧乱了你的耳鼓。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旨酒嘉肴,我想你食量纵然不完全告了消乏,也多少要打些折扣的。但如果你走进了现代式的食堂,冠生园也好,新雅当然更好,耳目口鼻都能够担保你受到相当的供养。这是有过经验的人,或富于想象的人,都会得比较其优劣的。再说,如果为了视听之娱,而低下了头钻进污秽的小茶馆中去听光裕社员的说唱,或是厕身在凌乱的茶寮中听本国式的管弦乐队之演奏,这种至多能满足一个感官的生活方法,到如今自然地有人要感觉到不满意了。所以音乐的园会在目下也有中国人举行的了,梅兰芳博士的清歌妙舞也居然能够在黄金大戏院的银幕前听到和看到了。然则我之看了名字而去饮食游览,也似乎未必便是怪癖罢。
这种倾向,变本加厉起来,凡是耳目口鼻所享用的东西而蒙着一个丑恶的名字者,遂往往失去了我的恩宠。这是我所深为引咎的。反之,幸而因为名字之中我的意而被我享受过一回的较劣的或很恶的东西,一方面,我虽然对它怀着不满,而一方面却毕竟还因了它的美丽的名字而宽恕了它。
异国情调在我这好名的观念上,也有过很大的作用。曾经有一次,天天走过一家名叫春阳馆的菜馆,只觉得它的名字之庸俗,总没有起过一次进去试试看的意思。但是,有一天,偶然在一本日本的“细见”上发现了东京有一个名字相同的著名的料理店,我顿然间对于这个天天憎厌着的菜馆发生了无量的好感。就在这天的晚晌,我终于忍着刺鼻的油腥,踏进了这日本风的名字的菜馆了。
诸如此类,凡是供给我的五官之享受的东西,在我国似乎必须有一个夸张的美“名”来掩饰其恶劣的本质——或者这里又应当说是“实”了。我很怀疑将来如果有机会作一次国外的漫游,可还会有这种希望没有。但愿我不至于如此罢。
啊!感伤地说来,像我这样的一介细民,在饮食观赏之间,不敢企求其真实之能使我满意,只是掩耳盗铃似的拥着一个浮华的美名,聊以自满,这情状也好像颇足怆然了。
崇尚实际,当然是我的本愿;不虚负盛名的五官之享受的幸福,我也是十分吁求着的;但是国家——啊,我很想不要说得太大了,可是请宽恕我,没有相当的字呀——如果没有能力把那样的幸福赐予我们,则让我们享受几个美名,以为过屠门而大嚼之道,我们也已经沐着宏深的恩泽了。
渡头闲想
乡间的小径把我引到这渡头来了。我该常说它是古渡吗?“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则似乎以古渡为较有诗意,然而恐怕这个渡头未必古;倘若说是野渡呢,“野渡无人舟自横”,也未尝不妙。无奈这里的渡船上明明有人,船也忙得没有横的工夫,喔,让我想来,还有什么形容渡头的现成字眼没有?简直的没有,虽然破工夫翻几部书,也许会搜索出一些来的,可是一个形容词又值得了几文钱!
当我走到渡头时,在我前面的三个乡下人——我应当说明白,虽则不说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已经下了船。我立停在岸上,看着这三个静静地站立在船中的渡客和把着橹的舟子。说不定这时候他们对于我的怀疑比我对于他们的更大,这是从舟子招呼我的说话中间可以分明地听得懂的:——摆渡吗?
在没有回话之前,我先在自己心中照样问了一句,“摆渡吗?”但我自己也不明白这问话的意思,于是我摇摇头。这摇摇头,在那舟子眼里,一定是以为我表示了并无摆渡之意,而实在呢,我只是一种蒙蒙昧昧的不置可否的举动。
何以不置可否?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知道这摆渡的意味。我知道在一刻儿之后,这渡船就会得撑到对岸去的,船里的这些渡客也会得在对岸上了岸,继续他们的行程。但我呢?我非但没有知道对岸是什么地方,即使现在我伫立着的究是什么处所也全不熟悉。
我将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去呢?
当我沉思之顷,已更有四五乡人越田塍而来,相将下船。小小的渡船的两舷,已经贴着水面了。那舟子摇动着橹,发着轻柔的欸乃声,于是这渡船横流而去了。
“容与乎中流”,“春水船如天上坐”,我承认这是一种人生的逸趣,不管这些坐船的或撑船的是忙人抑是闲人,是快乐人抑是忧愁人,当他在这漂浮之际,我想他一定能有至少十分钟来欣赏这乘船的滋味的——可惜北人乘马,在这事情上,我恐怕北方人是不会领略的。可是我觉得这乘船的趣味却不足以语夫摆渡的客人们。
你看,普通的船舶,不是顺流而下,总是逆流而上的。船中人有两岸的风景可以观览,有并行的船可以彼此窥眄,或竟是遥为应答,而且他们的水程大概总不至于很短。
他们在船中正如在家里一样地舒服。所以他们的心境大多是平和的,愉快的。那春日的江上,你可以听到隐约的歌唱,遥远的吆喝,甚至还有丝竹管弦之盛。但是你试再回头一看那渡船上的情形怎样?渡船的行程是不自然的,它的橹正如一把截断江流的并州利剪。然而它又并不爽快地剪,它还得防御着拦腰而来的鷁首,它只好曲曲折折地剪过去。
那些渡客们是既无风景可看,又无并行的船舶可以引为伴侣,而且更无那样闲逸的兴致。
只因为他们在下船的时候,心中就想到了上岸。他们乘船的观念,是无异于在岸上匆急地步行的——不,恐怕还更为严肃一些,你看他们各自静悄悄地鹄立着,即使是相识的同行者,也不再像在岸上步行时那样地谈笑自若了。
至于那舟子呢?他的命运也不同于普通的舟子。他没有浮家泛宅的乐趣,然而他必须每天生活于水上。他终日沉默地摇着橹,却老是从此岸到彼岸地转运着一些匆急的旅人。
“逝者如斯夫”!而他却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真是单调的生涯啊!
我想,做渡船上的舟子的,必须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或是乐天安命的人。我怀念起以前所见到过的许多摇渡船的,他们好像都是一个典型里的人物。也许他们并不觉得生涯之单调,他们并不嫌厌他们的职业。看他们漠不经心地等候着渡客,又漠不经心地摇着船到对岸去,又漠不经心地从船板底下取出一个白玻璃瓶来仰饮着酒——是的,他们大多是喝酒的,这种对于生活的恬淡态度,却真使如我这样衣食于奔走的人觉得不可了解了。倘若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白痴,就一定是一个善于处世的哲人;然而这两种人在外表上是本来没有什么歧异的。
现在,他已经从对岸渡了一船的客人回来了——回来?喔,我不知道这在他可算得是回来不?一左一右的敧侧着,这笨拙的渡船已经在渐渐地迫近了。我分明看见,那舟子老是望着我。我知道他的不能了解我,也许更甚于我的不能了解他。明明走到了渡口,却坚决地无渡江之意,然则独自匆急地踱到渡头来做甚呢?至于既非觅渡,又不回步,这样痴呆地立在岸上,此其意又何所居呢?我想这燃烧着酒精的舟子恐怕未必会感觉到我正踟蹰于生命之江流的渡头,而不禁有单调之感吧。
客人们一个个地上岸了。他们各人付给了渡资——并不交与舟子的手掌上,他们都很熟悉地把铜元放在船板上,兴奋地一跃上岸,继续各人的行程了。于是,这使我偶然想起德国诗人乌兰的《渡头咏》的末一节来: Take,O ferryman,thy fee Passenger money this for three,For besides me on the strand Unseen spiritst wain now stand!
喔!这样说来,生人的责任也太重得可怕了,四野苍茫,我真凛然于这些出三倍渡资的客人们身旁的两个看不见的鬼魂了。
赞病
小时候,我也正如一般的学童一样,常常喜欢托病逃学。最普通而容易假装的大概总不外乎头痛、腹痛这些病。一生了病,除了可以得到一天堂皇的逃学外,还可以得到许多额外的小食。云片糕,半梅,摩尔登糖,这些东西都曾经是我小时候病榻上的恩物。
不过,这种托病逃学也有一个不利之处,那就是得吃药。母亲常常会从床下的药箱里取出一块神曲或午时茶,或到厨房里去切了几片干姜,煎着浓浓的汤来强迫我灌下去,倘若我所装的是腹痛病的话,她有时还得着女仆到药铺里去买些皮硝来,给我压在肚子上。
在这方面,我倒有些畏惮的。所以有好多次,我虽然曾经因为想逃学,想多得一些小食而托病,可是却又因为害怕着那些苦汁和冷湿的消食药而取消了我自己的动机。
在童呆时候是生病时少,托病时多;在弱冠时候,是以为生病尚且可耻,遑论托病,到了现在,屏除丝竹入中年,又不幸而撄了淹缠的胃病;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是生病的日子多而健康的日子少了。于是,在这样的情形中,我确初次地经验到了生病的几点值得礼赞的地方。
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了——也许这是因为我的病就在胃的缘故罢?——我现在生病的时候倒不大想吃,我以为卧病在床,第一的愉快是可以妄想。自从踏进社会,为生活之故而小心翼翼地捧住着职业以后,人是变得那么地机械,那么地单调,连一点妄想的闲空也没有了。然而我的妄想癖是从小就深中着的。惟有在发病的日子,上自父母,下至妻子,外及同事都承认我可以抛弃一天的工作,而躺在床上纳福,于是这一天就是我的法定的妄想期了。我倚着垫高的枕,抽着烟——我不懂医生为什么不禁止我抽烟呢,我想,烟对于我的病一定会有坏处的,然而倘若他真的禁止起我抽烟来,我恐怕未必会像依从他别的劝告那样地遵守罢。你如果知道一个耽于妄想的人对于烟的关系如何密切,就能够明白了。所以,我现在抽着较好的烟,譬如那“Theyaremild”的“吉士牌”之类的东西,至少也是一种消极的治疗法。我看着烟云在空中袅袅地升腾着。我很慨叹于我不能像张天翼先生那样地把烟喷成一个个的圆圈儿,让它们在空中滚着。于是我的没端倪的思想就会跟着那些烟云漫衍着,消隐着,又显现着。我有许多文章都是从这种病榻上的妄想中产生出来的,譬如我的小说《魔道》,就几乎是这种妄想的最好的成绩。
生病又能够使我感到人类的很精微的同情心。本来,在小时候托病的日子,母亲的那种忧愁和匆忙的情形,就应该使我深感了,可是我那时目的在逃学与多吃,而且我的迟钝的神经似乎也不会感受到这些。现在,我却分明地觉得一切的人对于我的同情心,是会得跟着我的病而深起来的。母亲的自言自语的祈祷,父亲的在客堂里绕室巡行,妻坐在床头料量汤药,沉静得有一种异常庄肃的颜色,孩子们一走进房门,看见了他们的母亲的摇手示意,便做出一种可笑的鬼鬼祟祟的姿势,蹑足地退了出去。同事和朋友们来探望时也似乎比平常更显得亲热,好像每个人都是肯自告奋勇来医好我的样子,倘若他们有这个本领。
这种精微的同情心的享受,使我在健康的日常生活中,每常感觉到人生的孤寂的时候,便渴望着再发一次病来重新获得它们。有一位厌世的朋友曾经嘲笑过我,他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我想,即使是假的,总比没有好些。
此外,对于我这样贫寒的生活,生病有时也是在发生经济恐慌的时候的一种最好的避难法。当我额角上流着冷汗,胸胁涨痛得嘴唇都惨白了的时候,即使钱囊里已没有了最后一个银币,或瓦缸里已没有了最后一粒米,妻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地来诉说的,她会得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