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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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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任何一个采煤工作面,一个班至少要开两次采煤炮(当时还没有现代化的机械采 煤法),而每次开炮之前与开炮之后,我都要冒着呛鼻子的炮烟,顶着纷落而下的煤石,去 测量瓦斯浓度,以防炮后瓦斯喷涌而出,进一步引发瓦斯爆炸。那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特别是在开炮之后,煤顶没有任何支护遮拦——有一次,我正在半弓着腰,把瓦斯器的皮管 伸向毗牙瞪眼的煤层时,一块约有10斤重的大煤,突然从顶板上落了下来。算我命大,它 不偏不斜正好砸在我腰后背着的电瓶上(为头上戴的矿灯输送电能的一个方方的黑盒子), 电瓶当即被砸得粉碎,电溶液烧坏了我的工服——但是我的小命却保住了。出井后,我换了 一身新工服,并更换了一个电瓶,照常跟班不误。为了此事,同类们——特别是张沪,曾找 到有关干部,要求更换我的工种;但都未能如愿——如果那块大煤,当时砸在我的腰上,我 早就成了瘫子;如果它正好砸在我的头上,尽管我戴着安全帽,颈椎怕也会留下难以想象的 后遗症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缩脖坛子?!
  第三种危险,是肉体与精神合二为一的。我还要穿行许多条无人劳作的煤巷,那种万籁 无声的黑暗,带给人莫名其妙的恐惧,那是没有下过矿井的人,无论如何也难以体会到的。 这里没有电钻的声音,也没有隆隆的炮鸣,走在冥冥的无边黑色中,惟一可以听到的是,大 山中的煤层嘎嘎叭叭的断裂声——那是大山所独有的语言,似在回叙着它们的历史。亿万年 前,它们原本是蔽天盖日的原始森林,在大自然的造山运动中,地火岩浆突然喷涌而出,把 它们从地表面翻盖到了地下;于是它们开始失去原色,一天天变成了黑色的煤炭。一条条黑 色的煤巷长几里路,我独自一人走在其中,真有走到了冥冥天国的感觉。这个天国中,原来 有着许多活灵活现的生灵,但是那些远古年代的生灵,此时此刻都已变成了动物的化石标 本。我走在这些幽灵中间,突然想到如果这儿埋葬了我,过了数万年后,我不是也成了幽灵 中的一个吗!
  恐惧产生于心理本能,但是在这种肃穆之中,也有在喧嚣世界中,享受不到的快乐。头 上的矿灯在这个冥冥之国中为你带路,由于这儿没有阶级斗争,也没有人的各种面孔,你可 以让你的各种思维自由驰骋。有时我走累了,便在棚柱旁坐下,并关闭了头上的矿灯,让自 己独享在大山腹中的那份寂寥。佛家方丈有在缸中坐化之说,想来他们在坐化之时,也一定 会有这种意境的享受——我虽然不是出家之人,没有出世之禅功,但在这种死寂之中,多多 少少洗掉一点凡尘还是可能的。因而我在无人巷道中,常常滞留很久很久——直到我必须离 开时才走。
  走到巷口,我在小黑板上留下测量出的瓦斯含量,并在出井时填表上报。所以我的工作 尽管充满了危险,但在危险中也有它独有的快乐——这是我当挖煤的煤黑子时期所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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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节 难以忘却的两个犯人
  下井的犯人,虽然有的对我不无挑衅。但多数犯人,还是听从我腰里别着的那个小小瓦 斯器的指挥。特别是犯人中的班组长,多属快要刑满到期的囚犯,尤其显得尽职尽责。有几 次,巷道内的瓦斯突然变浓,他们不能进入巷道内进行采煤作业。班组长见到小黑板上写有 “瓦斯超限,不能入内”的示意牌时,便坐在巷道外等候通风工排除过浓的瓦斯。一般说 来,只要加大井外的送风量,是可以解决瓦斯过浓的问题的;但是也有例外,就是煤层的瓦 斯突增,井外风机的送风量不足以使瓦斯浓度下降到限度之内——那就没有任何办法,只有 等待通风工加大风量(有时因胶质风筒在沿途漏风,要待通风工检修风筒)。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不能离开现场寸步,以防瓦斯伤人。而有的犯人,偏偏在这个时 刻与你叫板:“什么是瓦斯?你给我们拿出来个样儿看看!看不见摸不着的玩艺,你怎么就 能知道?”
  “误了我们的采煤任务,你可要负责任!”
  “驴鸡巴戴礼帽——假充圣人!”
  对于这些十分刺耳的声音,我一贯沉默。这些犯人有的来自偏僻的农村,他们确实不懂 瓦斯是个什么玩艺。我没有义务为他解释这毒气何以会杀人,又何以会毁灭矿山,当然更无 办法让他们看看瓦斯的模样。有一次,一个犯人把我问急了,我对他解释说,这瓦斯器是从 德国进口的仪器,毒气的浓度可以十分准确地显示在小小屏幕上。我的话刚刚落音,他便朝 我大声喊道:“崇洋媚外,‘文化大革命’应该把你给抓起来!”
  对于犯人的歇斯底里,我有所理解,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就是在“文革”中当了倒霉鬼 的。拿我发发他们的怨气,我只有听着的份儿。这样大喊大叫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 那些不出声,想以瓦斯自杀的犯人。所以每每遇到因瓦斯必须停产的煤巷,犯人中的班组 长,都坐在巷道的人口处,以防有人借着瓦斯的毒威自尽。因为在监狱里自杀并非易事,监 房里不许有任何利器;即便是在夜间入睡,也有人值班,而且电灯整夜不熄。所以用毒气自 戕,是自杀中最为方便的手段。
  只有因瓦斯停产的时候,我才与那些犯人形影不离——这并非我的自愿,而是工作之 需。但是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听到一点他们的心声。前文已然说过,对那些亡命之 徒,我一向是避而远之,但是那些老实巴交的犯人,还是有聊天的机缘的。我曾接触到这样 的一个“文革”中的冤枉鬼,他身上的阿拉伯数字代号,我虽早已忘记,但是在柳条帽下的 那张脸,我至今难以忘怀。他脸腮上有一块被煤石击伤留下的伤疤,里边藏满了洗不净的煤 尘,因而在矿灯的光束下,如同长了一块大大的黑痣。他原是山西晋南农村的一个党支部书 记,被判刑的原因,可以被视为案中之奇:“文革”开始之后,他下令把村里的那块苜蓿 地,煞费苦心地种成了“毛主席万岁”的字形,以表示一个贫农对他老人家的忠心。当田野 问的苜蓿用紫色的花朵,织成美丽的“毛主席万岁”图案时,不仅惊动了整个地区,他还立 刻被树为“活学活用毛著”的标兵。报社记者前来采访,“文革”造反派组织给他披红戴 花。
  可是苜蓿这种牧草的繁茂,是要靠不断更新换茬的——就像韭菜需要割茬换代一样。可 是当这位支部书记带领着村里的群众手持镰刀,去割苜蓿的时候,他的厄运来了——昔日他 苦心营造的忠心一笔勾销不说,还立刻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他越是解释他的初衷,招来的 批斗会越多——最后,他被送到监狱里来了。当他对我悄声讲起他因尽忠而犯罪的时候,语 音颤抖得几乎不能出声……我默默地听着这曲时代的颤音,既对此无以解答,更无法对他加 以宽慰。他告诉我,他心里更为难过的是还有一个生产队长,听了他的光荣事迹后,也如法 炮制。这位队长种的是麦田,种麦地是要施肥的——当那位队长往织成的“毛主席万岁”字 样的麦田里倒屎倒尿的时候,也落了个与他相同的下场。
  这是我难忘的悲哀。
  第二个犯人的事,则没有第一个犯人那么令人深思。那是我在煤巷巷口,亲眼目睹的一 件事情:两个犯人从左右两侧,各自架着一个犯人的一只胳膊,向巷道口走来。那个犯人拼 命地向后挣扎,抗拒着两个犯人的抬架——那两个犯人十分聪明,忽然把他按倒在矿车的轨 道上,借着铁轨的光滑,把他拖到了巷口。那犯人显然是长期拒绝出工,而遭到此种待遇 的。在矿灯的灯光下,我见他已然满脸皱纹,属于犯人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此人面色蜡 黄,精神恍惚,有精神分裂症是毫无疑问的。果不其然,他一见到头戴塑壳安全帽的我,误 认为我是一个劳改干部,便一头扑到我的面前说:“队长,我有冤情——”他不容我解释,就收不住他的闸门了,“我是在全国解放前 夕,驾机起义归来中的一个,我不热爱共产党,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飞回到祖国怀抱 中来?‘文革’开始后,红卫兵硬说我是特务。我冤!我冤!”那嘶哑的呼叫声,在巷道里 引起沙沙回响。他还想对我多说些什么,我忙站起身来走开,躲开他那乞求我帮助的凄楚目 光——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个“二劳改”;即使我是一个劳改干部,对他的诉说我也无能为 力。“文革”风暴排山倒海而来,连彭大将军彭德怀,都成了阶下之囚,谁还能有他那样一 副阳刚铁汉的肩膀,能抵制毛泽东被神化之后的威力呢?!
  这是在我担任瓦斯员期间,留下的两幅难忘的犯人肖像——其他影像则都随着时间的流 逝,而变成了模糊的碎片。今天回忆起来,这一段在井下独来独往的日子,对我的一生是很 有意义的。我真正地了解了煤的性格——它是以毁灭自己来照亮别人的特殊物质。而要做到 这一点并非易事,这要经过从地上到地下,历经多少煎熬的痛苦,才能达到的一种境界。
  这一点,也正是人类自身所匮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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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节 再见了,乌金山
  为双劳改建成的监舍,在犯人区的西侧——那就是李建源君当年葬身的地方。他走了不 要紧,在井上有用不完的劳动力。他们继往开来,于1973年的春天,我们终于离开了南坪 村,到了我们应该来的地方。
  那天,王铁匠一家人像送别亲人一样,为我俩搬行李、提网袋,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 老王让家里的人回去,他同我们一起来到新建成的窑洞。两个专政对象与地道的无产阶级, 在近两年的相处中亲若一家,有悖于当时火热的阶级斗争的纲常,我和张沪都十分珍重这种 超越当时风尚的感情。
  走在半路上,老工对我说:“你们两口子,都是好人。这年头好人遭罪的多,忍着过 吧,总有熬出头的日子。”
  “我俩知道,这是王大哥对我们的鼓励。”我说。
  “俺说的是心里话,说句文明词儿,叫啥‘否极泰来,。白天的日头落下去是晚上,晚 上的月亮落下去,又是白天。天上的理,就是地上的理——俺信。”
  我说:“天上没有人,地上有人斗人… ”
  他打断了我的话说:“斗到头上,每人一身血的时候,就该往回走了。”
  张沪扯我衣袖一下,抢先回答说:“感谢您这一年多对我们的帮助,我们有时来运转的 时候,忘不了您。”
  他说:“那妮子,在你们刚来乍到的时候,对你们… ”
  “后来不是相处得挺亲热的!”张沪说,“有一件事,还得求王大哥帮忙,那只灰猫在 搬家时不知到哪儿去了。”
  “来年再抱一只,俺家的老猫一年一窝。”
  “不,我们还是想要那只灰猫,这猫有灵性,与我们也混熟了。”张沪从小就爱猫,在 搬离老屋的同时,她找了它半天,不知它到哪儿去神游了。
  到了铁丝网前,老王只好与我们分手。
  窑洞从外观上看,是全新的两层小楼。因为是在山坡上打的洞穴,有着冬暖夏凉的优 点。尽管如此,我和她还是眷恋老王家的那间老屋。不知为什么,来到这间约有15平米大 的窑洞,我和她都有一种空旷的失落感——究竟失落了什么,我们一时之间,还说不清楚。 包括那只灰猫,都能勾起我们忧伤的心绪。待我和她把行李打开,双双坐在炕沿上之后,她 说:“想不到王铁匠,还懂得《易经》中的天人合一。”
  我笑她把老王太理想化了。
  “你别笑,我觉得他虽然不一定看过《易经》,但是这个人很有头脑。”
  “你同意他的看法?你可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是啊!但是我也相信物极必反的轮回哲学。”她说,“停工停产闹革命,发展到全民 大武斗;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田——只有劳改单位中的死猫死老鼠,在这儿钻井打洞,国 民经济谁抓?林彪都摔死在温都尔汗了,上面乱了方寸了,到了这个时候,中国的厄运走到 头了。总会有人出来力挽狂澜于既倒。”
  我心里虽然认同她对中国命运的分析——如在1972年初中美共同发表了《中美联合公 报),1972年底中日建交,——但是离阳光普照大地的日子,还相当遥远。那天,可能是 由于搬家的刺激,我们第一次争辩起中国的前途问题——这在我们每天疲于奔命的劳动中, 是极为少见的事例。按说知识分子,是极其关注国事的;但是很久以来,我们没有这方面的 交谈——生活像泥河一样流,我和她只不过是顺水而下的泥沙,谁还有心绪去关注矿山之外 的事情呢?我关心的是瓦斯。她关注的是宣传。因为她的宣传工作,涉及到了政治,有时她 把报纸带回到老屋,我才知道一点儿有关中国的事;否则,我连中日、中美之间发生的历史 性变化,也一无所知。
  搬到铁丝网内的窑洞以后,生活没有任何变化。我仍然每天下到地壳深处,与那些真犯 人与假犯人一起采煤;她每天去她的宣传室,做她的文字匠的工作。而今回忆起来,我惟一 的安慰就是,在我的瓦斯管区,没有发生过事故。不管那些犯人是真是假,他们都是宇宙的 生灵;即便是死刑犯,没有到执刑日期,他也有生存权利。但是我则死去了很多很多的东 西,首先我没有了激情,我好像也变成了一块煤,但是没有光热,没有燃烧自己的力量。按 着劳动有益于人的健康来说,我也适得其反——从曲沃的那件痛心的事件开始,我生理上患 了阳萎症——在矿山尽管比那儿宽松了不少,但仍然不能复原。这是既难以出口,又难以医 治的精神疾症(直到90年代初,我已年近60,生理之疾才不医自愈)。
  另一件使我有一丝快慰的事是,那时候我少年。青年时代的文友刘绍棠,不断给我来 信,信中预言中国命运一旦有了转机,我的生活占有将在同时代作家中是个富翁。他的论点 是:苦难出真知。同时代的文人遭厄运的不止一人,但没有一个人像我经历这么多的磨难。
  这些来信,多少给我麻木的神经,注入了一点儿活力。但是他在信中也谈到了北京文化 人的现状:女作家杨沫刚过五十,上边就劝她退休;来自延安的老作家草明,工作是在伙房 帮厨;对萧军的批判虽然结束,但他仍在东直门从事挖地道的工作……我与上述的几位作家 相比,是贱民中的贱民,何以会存有再从事文学写作念头?劳改期间,我曾有过梦幻,也曾 有过对梦幻的尝试,但是在“文革”开始之前,就夭折了(见《走向混沌)第二部“折梦 ‘桃花源’”)。
  当然,我与刘的通信,也留下了那个年代的烙印:他在五七年是与我一起划右的,此 后,他在通县运河滩上放牛,我来晋东南的煤矿挖煤,虽然时代的风暴潮,并没有割断我们 的灵犀相通;但我们毕竟是被五七年的历史,钉在同一个十字架上的羔羊,因而我们之间的 书信往来,有着诡密的相约。我给他写信,从不注明写信人的地址;他给我写信,在信尾不 具姓名。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之举,专政机构要是有意追查写信人,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当年,我们之所以如此,实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是“二劳改”身份,处境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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