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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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把泪往肚子里流。在劳改生活中,我不能过多地流露真情,因为这里的队长已然 不是董维森的类型,他们两只眼睛时刻在盯着思想犯。一旦哪个地方出了问题,那可是不得 了的事情。过了10月,接近了年关,劳改队要例行文艺演出。有一天,崔指导员把我找到 他办公室:“你把你们组学毛著后,立刻见行动的好人好事写一下。”
“您看,我该写谁呢?”
他说:“你们组里何××(我已忘记他的名字了),因为是个惯窃,才有个”何大拿“ 的外号。这你知道吗?”
“知道。”
“他学了毛选中的老三篇以后,可以说是立竿见影有了变化。前两天,他在收工的路 上,拾到了五毛钱,交到中队来了。你就写写他这一段吧!”
我只能点头称是——尽管我明白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还是应了下来。之所以如此,当 时我们组正干着刨冻土的活儿,每天抡铁镐刨冻土的活累我倒是不怕;怕的是那漫天漫地的 白毛旋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前文已经说过,这儿是个大盐碱滩,七八级的大风一刮,一 片白黄色的沙尘吹在脸上,苦咸苦咸。冻土有三四十公分厚,手上震裂的口子虽然贴满了胶 布,还是照常开裂。留在监号写点顺口溜一类的东西,可以少受点风沙之苦,这是原因之 一。之二,让你写你就得写,否则是个政治态度问题——与其如此,何乐而不为?!
进劳改队以后,我已经多次干过这种差事。但是每每充当这种角色时,常常勾起我死去 了的文学的梦幻,实在有愧于心。同组的人都知道,“何大拿”不过是变了个小小的戏法: 他自己先把五毛钱丢在什么地方,再当着别人的面,把钱从那地方拾起来,然后把钱送到队 部办公室——戏法就这么简单,一下就成了学习老三篇的积极分子了。写!我还得把假的当 成真的写!
整个的时代,都跳起了假面的忠字舞,一个“二劳改”,还要什么自我清高?
到了新年,我写的《“何大拿”学毛著》,是以山东琴书的形式演出的。我们全组人 员,一起上阵。为此,我们全组得了个集体学老三篇的优秀奖。在台下听着队长表扬我们的 时候,我的心在暗暗发笑:好一个“何大拿”,一个小小的把戏,不但给自己的脸上贴了金 粉,还给我们全组画上了红脸。
可笑?
可悲?
可耻?
可乐?
时代既然充满了荒唐,荒唐多了,也就不觉荒唐。
但这一切,都只是过眼烟云。当我的良知苏醒的时候,内心一片苍凉,正是因为醉中有 醒,到了年节的晚上队里破例允许喝酒时,于是就有了《与贼同醉》这场正剧。那天队里吃 的饺子,饭间,其他成员都去各找各的朋友,摆龙门阵去了。我本来是想去三队找李建源和 阮祖铨两个同类去谈心的——从探视张沪未果而归,我的心情一直不好,与同类中的友好聊 聊,不外想排解一下不佳的心绪。但是“何大拿”把我拦在了门口,他说他感谢我写了他的 事,要对我表示一下谢意,说着举起了他手中的那个酒碗。
同在一个组里生活,我不好推辞,便拿出我腰里揣着的酒瓶,并拧开瓶盖说:“喝我的吧,你的酒是白薯干做的,我的酒是北京的正宗‘二锅头’。”
他把我倒在他碗里的酒,一扬脖儿喝了下去,连称赞着:“还是北京的酒香。”
我再次要走,他拉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我只好坐了下来,与他一边吃着饺子,一边 端起酒碗。
“来,干了它!”
在我和他频频碰碗之后,一开始是心发热,然后便是头发晕。青年时代的我是有点酒量 的,但在劳改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沾酒,所以很快进入了半醉状态。喜酒的人酒后的醉态 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发酒疯手舞足蹈,有的人沉默无声——我属于后者,特别是进了劳改队 以后,由于生存环境的恶劣,每每在节日放纵自己狂饮之后,话就变得更少了。我仰面朝天 往炕上一躺,愁思便潮涌般地塞满心扉。
“何大拿”无忧无虑,他喝够了酒以后,便在狂放不羁中口吐真言:“谁他妈的有病, 捡了钱还交公?我还嫌钱不够花呢!一个月就这点鸡巴钱,还不够我卷‘大炮皮’抽呢!”
“你是怎么玩的花活?”我半醉半醒地问道。
“那不是大容易了吗,出工的时候我走在队伍的后边,把五毛钱扔在那儿;收工的时 候,我走在队伍的前面,当着大家的面,再把钱拾起来交公——就这么简单。你想想,在这 块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人烟也没有,谁能把钱丢在那儿?嘻嘻……这戏法还真灵验, 我成了场里的标杆!”
我笑了,笑他的鬼把戏,叫我们猜了个准;但是却把劳改干部,骗了个底儿朝天。如果 事情到此刹车,下面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他把酒瓶喝了个底朝天以后,又对我吹 起他神偷的本事来了:“我在年前回家探亲,在回来的火车上碰见一个老太太,她挨着我坐 着,怀里还抱着她的小孙孙。我以为她的包袱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便顺手牵羊地拿了回 来。可是回到场里打开一看,净是些尿布片片和喂奶的奶瓶一类的玩艺。里边还有一个纸片 片,那是一张选民证,我记住了那老太太的名儿,她叫崔风莲。‘吃大轮’(在火车上行 窃)的碰上穷光蛋,算是打雁的叫雁给啄了眼,不过,这时候倒也算有了它的用项。”说 着,他把藏在炕洞里的小包包,拿到炕上抖落开来,从中拉出来几片白白的尿布,像是扭秧 歌似地,在地上扭动起来。
是好奇?
是诱惑?
当时我也说不清楚,他究竟触动了我的哪一根神经,反正我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了 下来。我拿起那张选民证看了看,那个被窃的老人63岁,正好与我母亲同庚。我母亲昔日 来看我。坐的也是这趟火车,在冬季的大雪天,肩上不仅背着给我和张沪送来的东西,手里 还要拉着她的孙子——那两只小脚走在遍地皆白的雪路上,一走一滑。要历尽艰辛,才能把 她那份老母亲的心,送到我和张沪面前。而“何大拿”真是丧尽天良,居然在“大轮”上, 偷一个老人——甚至把老人喂孙子的奶瓶奶嘴和尿布,都给扒窃来了——而我却与他同饮同 醉,我还算是个两条腿的人吗!
此时,“何大拿”已然更换了那几片尿布的用法。他从扭大秧歌,变为反串《西厢记》 中的红娘。他一边扭动着腰肢,一边唱道:
叫张生你莫担惊莫害怕我慢慢地走你慢慢地爬
“‘何大拿’!”我突然喊了一声。
他没有理睬我,继续在半醉半醒中得意地演着他的红娘。
我却尽量从醉意中自拔,开口责骂他道:“你他妈的偷谁不好,为什么专偷一个老太 大?你有亲娘没有!”
他停下了扭来扭去的京剧台步,反唇相讥道:“秀才,你小时候是用尿布擦的嘴吧?说 出话来怎么又臊又腥?”
我血涌心扉,朝他高声叫道:“混蛋!”
“我告诉你,干我们这行的手上是不长眼的,谁他妈的知道包包里是尿布,让雁啄了眼 的事,说明我手生了。”
“你是你娘生的吗!”
“你怎么骂人?你把你老娘也带进劳改队里来了!”
“在狼窝就得学狼叫,这是我的一大进步。”
“放你妈的狗屁!”他先把尿布朝我脸上掷了过来,然后如同猛虎捕食一般,整个身子 向我压了过来。
我闪开了。
“何大拿”踉跄着身子,倒在了炕沿上。我趁势从他身后,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他一声未吭,反过身来挥拳朝我脸上打来。我只感到头“嗡”地一声,面部一阵火辣辣 的疼痛。这一拳激怒了我,我抄起刚才煮饺子用的脸盆朝他砸了过去。脸盆砸空了,发出 “嗵”地一声响。趁他还在发愣的当儿,我猛扑过去,朝他脸上打了一拳。
他嘴角出了血。那鲜红的血滴,使我昏热的头脑略栽清醒了一些;但此时的殴斗,已经 欲罢不能了。他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血,张开两只像老虎钳子一般的手,向我的脖子夹来, 我虽然闪过了他的双手,却没有防备他的光葫芦头,他那如同铁头僧一般的脑袋,猛地撞在 了我的肩上。我后退了几步倒在了墙角,他不失时机地扑了上来,把我压在了身下。他一边 骂着:“老子今天好好教训你这‘吃屎分子’。”一边左右开弓地抽我耳光。
起始,从没有打过架的我,有点被这突发的强力,震慑住了,又想到这场殴斗是我挑起 来的,他要是到此住手也就罢了。可是这个无赖不依不饶,似乎我成了他身下的一个驴儿, 任他在我身上施威。这种带有侮辱性的姿态,终于再一次激起了我的酒劲,我乘其不备,伸 出一只手来捏住了他的喉咙,狠命地掐着不放;他正在喘粗气的时候,我拼命地用力一推, 将他从我的身上掀翻在地。我毕竟比他年轻几岁,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个滚儿以后,我终于 以牙还牙地将他骑在我的身下。他几次想再现刚才打我时的辉煌,但都没能得逞——在此时 此刻,我已然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服不服?”
“不服!”“何大拿”铁嘴钢牙,喷了我一身血污,“就凭我这出了名的佛爷(窃贼的 内部称呼),能跌在你这‘吃屎分子’的手下!呸!”
我再一次大打出手。
他在我身下当真没有求饶。
这时同号的成员回来了,把我们拉开,说要去禀报队长。“何大拿”的酒兴,似乎在这 场殴斗中挥发尽了,他忙拦住了同号人的衣袖,自我解嘲他说道,“别去,这是我和秀才喝 醉了酒。两个人闹着玩呢!”很显然,他是怕把事态扩大,五毛钱的丑剧连同在车上行窃的 事,都亮了底儿。
……
这是我在劳改生涯中,惟一的一次与人斗殴——不是与我的同类,而是与一个地档道道 的贼。当天的月光很亮,何大拿没来得及擦一擦他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就躺在炕上扣开了呼 嗜。我久久没能入睡,掂量着自己是不是在返祖成猿?想来想去,我这一次打架,是为我的 多灾多难的母亲与我受难的小儿子而打的——如果“何大拿”不是偷了一个带着孙子的老太 大的东西,而是偷了一个别的什么人,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在这年节的日子,我太想念 他们了——那一老一小是为我和妻子而受过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的那次殴斗行为, 从人的生存哲理上伸延开来,仔细反刍一下那天晚上的行为,我的退化行为,颇有点类似美 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野性的呼唤》中,那条名叫巴克的狗。它开始是一条十分温顺的家 狗,但是在几次被转卖的过程中,它历经了主人无数的鞭挞与同类之间的相互厮拼。恶劣的 生存环境,使它在自舔伤口之后,不断强化自身并消失了原有的驯良——最后,巴克不但成 为狗群中的天字第一号,还成了荒原上狼群中的领袖。
我不是狼。我是人。但是人在严酷的环境中,也会像巴克那样失去温顺。
这是我的进步?
还是我的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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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与牛为伍的三十多个夜晚
不久,我就停止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思考——因为我也变成了一个两条腿的动物。
元旦刚过,农场总部抽调各个分场的劳力,集结于茶淀镇的东部,去疏理开掘海河流向 农场的入水渠道。这是要挖几十万方土的工程,因而全场总动员,必须在春耕之前,拿下这 个水渠,以解决春天稻田的用水问题。
那是我劳改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段日子。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进入腊月滴水成冰。我们 就是在这个时刻,被卡车送到工地来的。那儿没有房子可住,一律住在高粱秆糊泥巴的简易 工棚里。为了按时挖通水道,几千口子人马24小时昼夜车轮大战。我被分在夜班,劳动项 目是与一条牛为伍——把挖出来的河泥,用牛车运到百十米远的地方堆山。由于道路泥泞难 行,没有办法用大胶轮车,便用牛拉小平车运泥——牛在前面走,我在后边扶着两个车把, 充当驾辕掌舵的工具。
牛比我累。
我比牛轻。
但是人不能与牛相比,俗话说:十九条汉子一条牛。经过几年的修行磨练,我自认为是 个并不畏惧劳动的人,但是在子夜以后,我的双腿便开始发软,两只手几乎攥不住那冰冷的 车把,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和牛结成了死对子,谁也离不开谁,也只有强打精神,支撑 到天亮。
记得是一个落着鹅毛大雪的夜晚,由于厚厚的雪层淹没了小车的车辙,我无法辨认车 路,老牛拉车走到一个深沟的旁边时,车轮一下滑到了沟里,一车泥翻在那儿还是小事一 桩,我被车把狠狠地打倒在地,一只车把,不偏不倚地捅在了我的右侧肋骨上,一阵钻心的 剧痛,使我几乎失去了知觉。老牛在那个夜晚得以歇了歇腿——因为人们把我架回了柴棚。 第二天,我强忍着剧痛,步行去了设在总场附近的公安医院,照片的结果显示,我的肋骨折 了一根。医生开假一周,队长没有叫我回到分场去休息,而是留在柴棚中养伤——这倒也 好,一直与我没有见过面,昔日在魏家胡同同住一个院的王金柱,到柴棚来看我了。
王金柱体壮如牛,见了面就叫我大哥。他说他在东区,与我离得太远,不然早就来看我 了。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知道我与何大拿酒醉后殴斗的事儿,声言要为我拔冲(打暴不平之 意),好好教训教训那个臭贼。
我说我没有吃亏。
“我折进来比你早,还不了解你们喝过墨水的文化人!你们在这里边,只有挨欺负的份 儿,那有不吃亏的事儿?”
我怕他真在这几千人的工地上惹出是非,只好把当天的情况向他详说一遍。哪知他死活 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大哥,咱们里外院住着,远亲不如近邻,何必跟我客气!”
我明白了,他是以他的眼光和经历,来看待知识分子的。我要是跟他讲《野性的呼唤》 中,一条驯良的家犬,最后变成了狼群的领袖,他能理解得了吗?!他在东区有“戳天一 柱”的绰号,从他的思维逻辑上去推断,是不可能认知这一生活哲理的,对他说这些等于白 说。因而,我只能十分婉转地劝他不要在工地上干这件事(他声言要断了“何大拿”的一条 腿),如果干了这件事,家中的王大娘(王金柱的母亲)是会做恶梦的。经过我死说活说, 他才答应先放“何大拿”一马。
我从我的邻居身上,再一次体察到生存竞争中,弱肉强食的法则。因为他与我在柴棚里 的谈话,被人听见转告了“何大拿”。“何大拿”在一天的晚上,特意来向我请罪。我明 白,他这老耗子,怕的是猫——那只猫就是王金柱(后来到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茶淀 的监舍倒塌了许多,王金柱用肩膀扛着塌落下来的预制板,让别的成员先跑出房子。但是又 有预制板塌落下来,他被一根钢筋穿颈而过,惨死在大自然的灾祸之中。王大娘为此痛不欲 生)。
由于这儿聚集了来自全场各个角落的劳改成员,消息比在西荒地多多了。不久,东区与 女队有接触的一个同类,给我送来一个信息——张沪离开了反省号。她之所以被勒令反省, 因为回北京探亲时,给一个同类私带出去过一封什么信件。她是出于共患难的友情,并不知 道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