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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16章

小说: 走向混沌 -丛维熙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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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妻子不是没提出离婚吗?”
  “还没到那一天,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她善良吗?”
  “就是她有菩萨娘娘的心肠,在这个年代也会变得冷酷起来。”他说,“到那一天,我 不会怨恨她。时代每天制造着生离死别的悲剧。”
  “你没死,你说得很好。”我内心充满苦涩地为他解忧。
  “好?谁知道这纤夫的纤绳要拉到哪年哪月!”
  “唱支《船夫曲》吧!”
  于是“用力拉,使劲拉”的宽阔而深厚的歌声,从他喉问喷发而出。我嗓音不好,但酷 爱音乐,陪他一块儿唱这首歌。每当此刻,我就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背纤的纤夫,拉着一条 沉重的木舸,在积满泥沙的古老河谷弓背弯腰而行。古俄罗斯的纤夫还有伏尔加河为他抒解 忧闷。古老黄河的纤夫每天还能听黄河的一路诗歌。这儿无曲无歌。由于埋有矿藏的山皆为 秃山,因而这儿没有一棵绿树,山上也不长青草,春日到来之际,难以觅到任何一朵报春的 野花。有的只是岗楼、铁丝网和到处书写着的“认罪守法前途光明”一类的标语。每每从岗 楼下经过一次,都要先笔杆条直地站好,向持枪警卫的士兵喊一声:“报告班长。”然后说 明通过岗楼的原因:我去打饭。我去队部。我去打水。我去取劳动工具。我去……
  八个小时钻在山洞里抡锤打眼,头上不见青天,洞内尽是龇牙咧嘴的石头。有一次,我 和徐恭瑾钻石打眼,由于采石的角度需要铁钎自下向上倾斜,因而铁锤也要由下向上击打。 他扶铁钎,我抡大锤。这是一种高难度的劳动技能,我一锤打上去偏离了钎帽,铁锤一下子 打到徐恭谨的额头上,鲜血顿时淌了下来。他面色苍白地倒在石壁上,我先是用手绢为他捂 住伤口,然后叫几个人来架他上了医务所。医生给开了工伤假条叫他休息几天,他硬是头上 缠着绷带,重新返回井下。
  矛盾!劳改队的知识分子几乎都陷入这种矛盾之中:一方面觉得自己冤枉,是政治高压 把自己送进了大墙;另一方面在劳改中又显出极度的虔诚,想争取提前走出大墙,幻灭感常 常上升为一种希冀,希望早一天从专政对象还原成公民。我自己也不例外。我有脚气病,一 次在赤足装卸木料时被病菌感染,一只脚肿得像大馒头一样。医生给我的肿脚涂上药膏,缠 上绷带,我便拄着一根木头棍子,一步一挪地走上了劳动工地。曹队长逼我回宿舍休息,我 就是不回。几十年后回首当年的这种现象,既有50年代革命英雄主义教育的潜影,更有几 千年知识分子传流下来的奴性思想基因的影响,总是想通过“逆来顺受”,而最终达到解脱 痛苦的目的。
  知识分子大脑是发达的,而对迷茫的现实,常常不如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氓爷,更能剖 析现实。他们常常对我们的这些痛苦挣扎流露出鄙薄的神态,并编出顺口溜,讥讽我们说。
  好好干闲扯淡你有千变万化不如政策一变
  意思是说,政策不改,你就是肝脑涂地去苦熬自己,也是白搭。如果政策变了,你就是 随大流,也能坐上“解放”牌大汽车。这种“反改造”的顺口溜,不久便得到了证实。我至 今仍记得,那大会的召开是在1961年的5月25日的上午。全体成员集合于队部前的一块空 地上。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会议,但是那阵势显得与往常集合不同:矿长来了,管教股长来 了,劳改队长来了,内勤干事来了……矿长的开场白告诉我们:今天是对全体犯罪分子,宣 布劳教期限。
  平日集合,喧闹不止;今日开会,鸦雀元声。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关条例规定,劳动 教养属于最高行政处分。行政处分这个词汇,在哪个国家都和法律这个字眼无关,但铁丝 网、岗楼、刺刀,从押送地土城一直到营门,紧随我们形影不离。因而,在这里服劳役的我 们,都知道这个词儿名实不符。犯人进监时要蹲下,我们在土城就学会了蹲下;犯人都称代 号,我的代号是273,犯人见战士要喊“报告班长”,我们也是照方抓药;犯人监号夜里不 闭灯,我们也不闭灯……难道“行政处分”的内涵,应该是这些吗?当然,“劳教”和“劳 改”形式上还是有表面区分的,一不强制你剃光头,二每月零用钱比正牌劳改多上十几块, 这些都是表层上的差异,而骨子里却和劳改划了等号。偶然碰到来矿山的老乡,他们直率地 叫我们“劳改犯”或“二劳改”。
  尽管如此,人们都希望自己的“劳动教养”期限短一些。所以,肃静的会场上,都在倾 听着命运的宣判。宣判期限的干部是管教股王股长,他宣布的顺序是半年、一哪哪哪哪半、 二年、二年半、三年;半年为最短期限,三年为最长期限。半年、一哪的名单很快就念完 了,还没有念出一个右派的名字。到此,营门的十几个右派面面相觑,都知道自己是获得最 长劳改期的人了。这真是“好好干、闲扯淡”的具体验证。特别亵读法律的是每个人的劳改 期都从即日——5月25日起计算,那么在“土城”和在营门服劳役的半年时间,算白搭。 噢!原来法律是根儿童玩耍的猴皮筋,愿意拉长则拉长,而这些据说是经政府政法部门审定 了的,由执行法律的劳改干部宣布它,简直是那个年代一幕最荒诞的政法界头头们强奸法律 的恶作剧。
  我们这些沉沦社会最底层的右派,本来已被五七年的政治愚弄了;到了底层,又被权法 合一的所谓法律,再次强奸。可悲的是,这些知识分子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身的悲凉,还幼 稚地推算着:三年,不过1095天。苦苦熬过这些日夜,就可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了,就可以从另册公民还原到正式公民了。这真是对当时中国社会的无知,在这块土地上劳 作的人们一经有了“前科”,就别做再想回到伊甸园的梦。那“一抓就灵”的阶级斗争,将 永远把“另册”人员打入地狱。
  会后,几个老右偶然在厕所或工地相遇,一边抨击已服劳役的时间没被算到三年期限以 内违反天理,另一面又庆幸到底有了个盼头,觉得这是“无期变有期”,谁能想到诡辩术还 能把“有期变无期”呢!
  老家在上海的右派程海炎,当时正好收到上海寄来的食品邮包,在星期天休息时便叫上 我和徐恭瑾到一个背人的墙角去“聚餐”,糕点很少,我记得每人吃上几口就吃光了。但在 那个年月,仅此一点已经属于违反改造条例的“彼此拉拢”了。
  程海炎生性浪漫,他对形势分析说:“三年后,我们单位可能派人把我接回去!”
  “是不是用小卧车?”我挖苦他。
  “部里工作需要我!”
  “你比彭德怀还重要吧!”徐恭瑾持悲观调子,“别说缺了你一个翻译,就是缺了谁地 球也照样转,小道消息说彭德怀倒了大霉,中国这列火车不是也没翻车脱轨吗?”
  “党的政策明明白白写着‘既往不咎’么!”程海炎仍然固执地申辩,“化消极因素为 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这是写在《人民日报》社论里的!”
  “借你的吉言吧!三年后,但愿我们都划到可以团结的范围以内!”
  三个老右不能在一起久聚,程海炎把点心渣子往嘴里一扬,我们各回各的宿舍去了。劳 改队的星期天是最最无聊的时日,没有书看,没有棋下。年老一点的多在炕上缝穷,把衣服 补丁补得层层叠叠,因为天天跟矿石打交道,费衣服费鞋;哪轻的“哥儿们”,则躺在土炕 上侃大山。内容不出两个内容:一吃——聚在一起精神会餐,从全聚德的烤鸭、东来顺的涮 羊肉,到西四牌楼的炒肝、东四牌楼的豆腐脑,一边谈着一边蠕动着喉头,把馋水咽下肚子 去似乎也是一种精神享受;二色——流氓对女性的专称为“圈子”,他们谈女人的胸脯、屁 股、大腿……语言下流淫秽,不堪入耳。所以每到星期天,我常常坐在房檐外,眺望铁丝网 外的青山,如果是晴天,从这里南望,能迷妹蒙蒙地看见长城。往西看是山,往东看是山, 往北看还是山,使人倍感天空之大,生存空间的狭小。据这里的一个老号告诉我,在劳改部 门,他到过一个特殊角落,那儿是男囚和女囚的精神病院,里边关着一些男疯子和女疯子。 有一度他曾在那儿值班把门,一天管女疯子的女劳改队长跑来求援,她说有一个女疯子用扫 帚沾上黄屎,满院子追打同伙,连女队长也不敢接近她。这个老号进了院子就吓了一跳,原 来这个女疯子浑身一丝不挂,高扬着手中的屎扫帚,追打着犯有精神病的同伙。见此情景, 他退了出来,但女队长对她无奈,还是命令他去把她逮住,这老号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干 这份差事。几经折腾,那女囚虽然抹了他一身臭屎,但他终于从身后拦腰抱住了这个犯有疯 癫症的女囚。那女号自己也弄了一身黄屎,她被几个人强按住,穿上了精神病患者穿的紧身 衣,绑在特制的床板上了。她叫着。骂着。当她折腾得没劲的时候,就反复唱那支歌:“社 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这时,那女劳改队长才告诉他:“甭理 她,这是个极端反动的臭右派。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讲 的那个疯癫了的女右派,使我本能地想到了妻子张沪。还没有被送进“大墙”时,她已经自 杀过一次,她能经受得住劳改队的种种精神煎熬吗?!
  直到夏天,母亲拐着那双缠过足的小脚,带着刚满四岁的小孙子,来营门探望我时,才 带来我妻子给家里写的信:她被送往天津北茶淀(即清河)农场去了,由于身体极度虚弱无 力出工干活,每月吃21斤口粮,在病号组养病(见她发表在《人民文学》1988年3期的小 说《曼陀罗花》)。她不知道我去了哪支劳改队,要家里转告她我的劳改地点。信是用明信 片写的,笔画绵软无力,看到这封信我的眼睛立刻涨满了泪水。再看看老母亲脸上的尘土汗 痕,泪水立刻夺眶而出。小儿子对这些一无所知,连叫着:“爸爸!爸爸!我可想你 啦!”我抱起他来亲他脸蛋时,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不是指我而言。我懦弱,我善良,我不是铮铮男儿汉。老母亲 和小儿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使我的理智堤坝完全崩溃。
  陪她一起来的是我的姨兄,他叫张玉华(1985年被一辆拖拉机碾死),共产党员,北 京市的劳动模范。从我和妻子划右派后,他就成了我母亲的生活拐棍,这天他背着大包小包 的衣物和食品,陪我母亲到营门。他们是按曹队长告诉我的那条路线来的,康庄下车就遇到 了往返于营门铁矿的矿石车,好心的工人师傅体谅这一老一小的艰辛,把他们让进了驾驶室 里,并一直送到了矿山的招待所。
  当时正值中午收工时间,我身穿工服,头戴柳帽走进了接见室。内勤干部严队长看见我 进屋,先来了一段开场白:“你母亲和表(姨)兄来探望你了。第一,食品带得太多,每人 限二斤,他们带来有十多斤,要动员他们带回去一部分,这是纪律要求;第二,要向家里人 汇报你的改造成绩和不足,让家庭也督促你尽早地抛弃反动的右派立场,成为自食其力劳动 者中的一个分子!”
  接见的屋子是里外套间,严队长坐在外问屋的一条长凳上,面孔严厉地监视着母子的会 见。当他听到我抱起小儿子“哇”的一声哭了,便从凳子上站起来训斥我说:“这叫什么 话,你哭什么?哭就表示你感到委屈,是不认罪的表现。再哭!停止接见!”
  我老母亲忙向队长解释:“他想小儿子了!”
  “这话没有阶级观念。”
  我姨兄忙上前打圆场说道:“队长说得很对,接见是喜事不能哭。姨弟,给你— ”他 塞给我一块手绢,强作欢颜他说,“三姨,你看维熙劳动半年多,脸胖了,身子骨儿可结实 多了!”
  多亏这时候曹队长来了。他让严队长去吃午饭,他顶替了严队长的角色,进到屋来就喊 了声:“大娘!您这么远路来看儿子,可辛苦啦!您孩子在这儿表现很好,用不着挂记 他!”我母亲的神情还没从严队长的训斥中解脱出来,曹队长摇摇桌子上的暖壶空空如也, 便说:“这么热的天不喝水还行!你先去打一壶凉开水来。”
  奔向锅炉房的路上,我长叹了一口气。我骂我自己确实太缺乏男人气了;当着那位黑脸 阎主,一个男子汉应该把眼泪咽下肚子,把感情的寒暑表,降到零下负数。我没能做到,结 果招来一场他对老母亲的训斥。我感到自己又做了一件有愧于苦命母亲的事情。
  打水归来时,曹队长已然不在屋内了。不一会儿,一个勤杂工端来几个馒头。一筒打开 的肉罐头(当时矿山干部吃这种肉)。一大海碗菜汤和四个饭碗。我心里明白,这是曹队长 吩咐下来的。我见过来这儿探亲的家属,吃的倒是干部灶伙食,但需要自己到食堂去买。除 非是公安局、劳改局出差的来营门,才能受到如此的待遇。
  这是我在半年多的劳改生活中,第一次和家里人吃的一顿团圆饭。四缺一,少了我妻子 张沪。饭罢,严队长再没有到这个接见室里来。因而我母亲来探视我的时间,得以延长到下 午出工。哨声响起之时,曹队长又来到了接见室,告诉我两件事:一,超规定的食品不必叫 老母亲带回去了,省得伤老人的心;二、老母亲来一次不容易,叫我多陪一会儿再来工地。
  我母亲非常感动,我也十分激动。在劳改队这是破例的照顾。我母亲督促我立刻去出 工,我有些犹疑,因为下次见面不知在什么时候。但在我姨兄张玉华的劝说之下,我匆勿亲 了小儿子脸蛋几口,带着大包小包,通过必须经过的岗楼,把东西放回监舍。然后,大步流 星地直奔矿井。
  当天下午,我母亲带着小孙子搭乘矿石车走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给我留下 了安慰,也留下一片灰色的惆怅。在矿井口,我遇到了头戴柳帽准备下井的曹队长,他看到 我这么快就奔赴矿井,似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我和他并排顺斜井而下,走了很久他才冒失 他说了一句:“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母亲。”
  “我可以写信告诉她,您说吧!”
  “算了!不告诉她也好,省得老人悬心… ”他欲言又止。
  限于我的身份,不好向他询及究竟是件什么事情。但从他这句话的意向上去分析,可能 不是一件吉利事。过了不久,矿山到处传播着一条小道消息:工业要下马,营门铁矿要关闭 了。
  可靠吗?
  去哪儿?
  死寂的矿山,喧嚣浮动起来。大家惶惶不可终日地猜测着议论着。劳改队长只当充耳不 闻,既不承认,也不追查谣言。于是这些罪犯们认定:挪窝儿的日子不远了…
  本来劳改队的流动性就是“大回旋”的,近二十年的劳改生涯中,我换过十几个落脚的 码头。但是离开营门的转移,确属“工业下马农业上马”之缘故。盛夏时节,在噪人耳鼓的 蝉鸣声中,我们奉命收拾行装,像在土城一样,这群“五毒”将转移到哪儿,我们是不得而 知的。
  眼明心快的刑事犯老号作出预测:这回他妈的要远离北京城了。你看,从矿山的机电设 备到伙房的蒸锅和笼屉都装上了卡车,或许他妈的是到漫荒野地去开辟新劳改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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