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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12章

小说: 走向混沌 -丛维熙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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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城”的外形像个机关大院,进了大门走了几十米,才见大墙和岗楼。男号的箭头指 北,女号的箭头指东,我和妻子一路无言,此时到了分别的路标。
  我停下脚步。
  她也停下脚步。
  四目对视,久久无言。
  还是我先开口:“身体不如我,要格外爱护自己身体!”
  她点点头,低声说:“我不会那么轻生了,我要等着看看‘明天’!”
  “到了地方我给你写信。”我说。
  “谁知道我会到哪儿,谁又知道你又到哪儿?”她说,“还是往家里写信吧!再由家里 转告你我的劳改地点!”
  “你考虑得比我周到。”
  “再见吧!”她脚步并没有移动。
  “再见!但愿不会太久太久!”
  我在公共汽车上抚摸自己的背包时,除了摸到了烟草之纸还摸到一块包着锡纸的太妃 糖。这些纸烟和糖块,是我当“粪车夫”时,在漫漫的行车路上吮食的,此时我把剩下的最 后一块递给了她。
  她接过糖,剥去了糖纸,用牙把糖块咬成两半,把一半递还给我。这时,岗楼上的士 兵,向我们喊话了。他可能不知道我们是走进囚笼的一对苦命夫妻,因而口气十分严厉: “搞什么流氓活动哪!走####开!”
  两只劳燕从此各奔东西。
  刚才帮助我妻子扛行李的盲流张啸虎,此时分出手来抢过我的行李,同时对我耳语说:“多看她几眼吧!你们不定啥时候再见面哩!”
  “岗楼上的武警,已经训我一顿了。”我说。
  “给他一双耳朵,让他朝你喊吧,反正他不敢朝你开枪。”张啸虎把行李横扛肩上对我 说,“我是‘二进宫’了,这里边的事,我都门儿清!”
  我当真地回过头来,窥视着顺界标朝女号走去的张沪,刚才有几个小伙子帮她拿东西、 扛行李,此时行李和杂什都由她一人拿着,显然是蚂蚁扛山。她像拖死狗一般在地上拉着行 李,另一只手提着网兜中的脸盆及洗漱用具,走两步,停一下。她是个有洁癖的女人,此时 任行李在泥土路上蹭着,拖过行李的地方,扬起股股黄尘。她比我更富有理性,只顾拉着行 李走向罗网,我站了好一阵子,她都没有朝我停步的方向看上一眼。
  当然,又招来持枪武警的一顿训斥。也许从这个时候起,就应开始训练听力和中枢神经 的分离。训骂由他们去,我则心神安之。我记起张沪曾向我讲起她的一段往事:东北战役开 始以后,国民党驻上海的警特部门加紧了对地下共产党的搜捕,她是黑名单中被搜捕的一 员。为了安全,上级组织通知她连夜撤出上海,通过旱路和水路从镇江——扬州——淮阴— —直到盐城。在扬州到淮阴的日子,她得了伤寒病,便在一个小村里养病,苏北农村很苦, 是稀粥米汤使她起死回生的。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当时同志之间的生死情谊。十年河 东,十年河西,同样是中国共产党,同样还是她母体上的一颗细胞,此时却变为承受折磨的 阶下之囚,她不得不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拖拉着行李走向监牢。
  这儿是和文化古都近在飓尺的北郊,在砖墙和土墙的双层围墙里,耸立着一座座像蒙古 包一样的圆顶棉帐篷。我们这“五毒”一行六人,走在奔往“蒙古包”的路上,甚至有一点 空旷之感。因为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蒙古包”和几排简易的红砖房之外,几乎没碰到活 人,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家贼,在“蒙古包”周围的空地上觅食吃。约莫走了有十分钟左右, 我们在一排红砖房外停下。那几个流氓、盗窃犯自动一字排开地蹲在地上,我正不知所措地 东张西望,突然听到一声吆喝:“蹲下— ”
  喊话的人是个白面书生,他身后站着面孔黧黑的中年人。原来那几位都知道这里边的规 矩,只有我是个雏儿,不知道“蹲下”是何意思(后来,我在收容所才从“同类”嘴里打听 到,这就好比过去的罪犯进了衙门,那些刀斧手和衙役们高喊“堂威”一样,先杀杀你的威 风)。我顺从地蹲了下来,心内顿觉自己矮了半截。噢!我明白了一点,这是区别公民和罪 犯的身价— 我已然是阶下之囚了。
  还是那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先翻弄着花名册,后来开始点名。当点到“从维熙”三个 字时,他目光分明在我脸上停留了瞬间,然后又去呼唤另一个罪犯的名字。我当时狐疑地乱 猜,可能这个小白脸在区别刑事犯和思想犯的差别,不外是对我这个右派加强警惕之意(后 来在“蒙古包”里才听说,这个小白脸并非收容所的干部,他也是被囿于“土城”里的右 派,他原是一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助教,进“土城”的原因是划右派后偷拿过一次别人的派 克钢笔)。他点过花名册后,毕恭毕敬地把罪犯名单交给一个脸膛黧黑的中年人。这个货真 价实的劳改干部,开始了对我们训话:“你们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这儿叫北苑,也叫土 城。说句粗鲁话,这是社会垃圾的收容所。今天把你们收容进来,因为你们是社会上的垃 圾。你们想想,当初你们刚出生的时候,你母亲把你从屎窝挪到尿窝,又从尿窝挪到干净的 被褥上,要操多大的心?养你们这么大,你们都对得起当老人的吗?偷、盗、流氓、打架, 搞右派反革命,你们拍拍心窝问问,你们对得起谁?告诉你们,这儿是专治恶人的地方,是 龙你给我卷起须子,是虎你给我趴下,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对那些反改造分子决不手软。 现在,你们首先要交代罪行,学习好了,才能送你们去各个劳改点,在劳动中改造反动的资 产阶级世界观。”
  至今我难忘那个黧黑脸膛的劳改干部,因为他是我身陷囹圄后的第一个监管人员。坦率 他说,我对这个带有北方浓重地方口音的干部印象并不坏,他不像机关人事室或保卫处的干 部那样,对人横眉竖目;他训斥我们蹲成一排的“五毒”时,除了炫耀专政的威力之外,不 忘以人性来启示人的良知。很显然,他的文化不高,不然他不会找一个劳教右派当他的文化 拐棍儿,那条右派“拐棍儿”姓张,而今,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的名字来了。
  在监管干部训话之后,“张拐棍”宣布我们每个人住的帐篷编号,在拘留所相聚在一起 的“五毒”,各自去了各自的住处。我住的是三号帐篷。离训政的地方最近,扛起行李没走 上几分钟,就到了地方。时值冬日,天气冷如刮骨,“蒙古包”的棉门帘紧紧下垂着,在北 风中显得十分荒芜寂寥。但是当我挑开门帘的时候,不由地吃了一惊,原来地铺上坐着里三 层外三层的罪犯。
  “怎么不喊‘报告’就进来?”坐在帐篷中心的值班班长对我喊叫。
  “我……挝挝挝挝不知道规矩。”我木讷地解释。
  “记住,以后无论进哪个号子都要先喊‘报告’!”
  “是。”
  “把你的行李放在角角上。”
  “是。”
  “就在那儿原地坐下。”
  我又应了一声,把行李靠在帐篷角角上。仿照那些老号的样子,盘腿坐在地铺上。屁股 反馈给我的信息是:地铺上没铺木板,只铺有一层稻草,稻草上铺着的是老号们的行李。冷 鼻子传导给我的信息是:稻草似乎已经发了霉了,那霉烂气息掺杂着肮脏被褥发出来的潮湿 臭气,就是一个化学家也难以罗列出这气味的化学分子式。好在帐篷角角上,有缝合不严的 地方,我把鼻子伸向那儿,可以嗅到帐篷外吹进来的清冷空气。
  “你总往外瞎看什么?”值班班长见我经常歪头吸气,以为我在向帐篷外边窥视,对我 进行管教说,“身子进了土城,心也应该跟着进来,不管你在社会上是干什么的,到这儿一 律是罪犯,留恋过去是没有用处的,进土城就是劳动改造的开始。”
  帐篷里几十号人的目光都转向我,我的脸腾地烧红了。那值班班长不容我说话,对我继 续进行开导:“现在,你首先要学习好坐着的姿势。第一,两眼前视;第二,挺胸收腹;第 三,盘腿坐正;第四,把双手搭在膝盖上。你看,就这样坐— ”他做了个示范的姿势给我 看,“你看明白了吗?”
  我看看周围的“同类”坐姿,虽说没有值班班长那么标准,却也不亚于一尊尊罗汉打 坐,我只好应了一声,强打精神挺直了腰身。帐篷里的读书声重新开始,那标题我已忘记, 但内容却记得十分清楚,大意说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为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慑力量,必 须对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实行严管。读过报后由值班班长布置讨论,讲明发言 时必须联系每个人犯下的罪行。那些流氓、小偷类型的老号,抢先发言,在赞颂政府改造政 策伟大英明的同时,还不断检查自己不该把个人幸福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云云,如此这般, 周而复始。他们好像对这儿的环境已十分习惯了,发言时喜笑颜开,毫无痛苦之表情。不知 是哪个小子喊了一句:“让那‘新号’交代一下罪行吧,今后好能彼此监督。”
  “对!”七嘴八舌地响应。
  我对此毫无准备,推脱着说:“我还不懂这里边的规矩,先让我好好学习两天再发言 吧!”
  “应该抢先脱裤子割尾巴嘛,没有一点自觉性,你还能够改造得好?”值班班长说道, “也不难为你这新号,简单交代罪行就行了。是愉了?是摸了,是乱搞男女关系了?是书写 反革命标语了?是… ”
  “我是右派。”无奈,我只好亮了字号。
  “右派?”值班班长狐疑地问道,“右派都在社会上改造,怎么会被送到土城里来?”
  “不认罪错,并且重复了新的右派言行。”我说。
  “那就是反革命嘛!”有人打响了批判的第一枪。
  “右派本来就是反革命,又重新反党反社会主义,那就等于是双料的反革命!”
  “交代罪行时干吗往脸上抹粉!”
  “这新号态度不老实。”
  “样儿倒挺斯文,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至今,我对初进“蒙古包”时的被迎头批判一顿还记忆犹新。其实,那些老号是在帐篷 里闷得难受,彼此之间的车轱辘话已经听腻味了。每每帐篷里来一个新号,都是如此这般一 番,用十分庄严而又堂而皇之的表象,掩盖几十口人内心的愁苦之情。包括那个值班班长, 他来自清华大学,1959年因为书写了一张攻击大跃进的大字报,以不戴右派帽子的反动分 子身份进了土城。
  替我解围的是那顿中午饭,饭簸箩一进帐篷,批判声立刻云消雾散。一双双眼睛都盯向 那冒着热气的窝窝头。收容所的窝窝头比拘留所的窝窝头大一点点,白菜汤稀稠和拘留所没 有差别。分窝头和汤、咸菜疙瘩的任务,由值班班长执行,在我看来分配是十分公平的,但 每每遇到窝头缺个角或窝头被笼屉布粘去一层,都会引起麻烦。
  “为什么给我缺了皮的?”
  “赶上谁是谁。”值班班长说,“没看见吗?我如同瞎子摸象一样抓窝头。这里边没厚 没薄,全看你的运气好坏了!”
  值班班长两眼看着顶篷,像赌徒玩弄赌具一般摸着窝头。没过一会儿,抗议声又响起 来:“我这个窝窝头眼儿这么大,换一个吧!”
  值班班长笑道:“伙房大师傅的手指有大有小,有粗有细,谁赶上张飞的手捏的窝头, 谁认倒霉。”
  我很惊奇这些老号的心态,他们就好像幼儿园的娃娃观察玩具一样,评判着窝头的分 量,窝头眼儿的大小等等。虽说1960年是天灾加谎祸的荒年,社会上许多家庭多了一杆称 下锅粮的秤,但还没有因饥荒而使心态变得畸形,来土城的第一天,我就看到饥饿带给人的 精神变态;清华大学来的那个值班班长喝完菜汤后,还像猫儿舔碗一样用舌头把碗上的菜叶 舔得干干净净,真比水洗的菜碗还要干净。
  我本来就心情郁闷,加上帐篷外的“蹲下”和帐篷里的“见面礼”,心情灰到了极点。 两个窝头我让给了挨着我坐的老号,只把菜汤倒进了自己的肚肠。我口干舌燥,学习时就想 喝上一杯开水。可这儿甭说开水,连冷水也没得喝,那碗稀稀零零的白菜汤,正好当白开水 解我心中之焦渴。然后,我往帐篷边行李上一靠,伤神地闭上双眼。
  好比一只生命之舟,当它已被搁浅在无水的沙礁,心里反而比在海雾之中苦渡要安心多 了,因而我靠着行李就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睁开眼看看,帐篷里一个紧挨着一个躺着,鼾 声粗细不匀,那值班班长用一张报纸盖着脸,身子斜靠在帐篷门口打盹;每次头往下一低, 那张报纸便从脸上滑下来,他睡眼迷朦地再把它抓起来盖到脸上。
  帐篷里只有一个人没有睡,就是刚才吃了我那份窝窝头的老号。他是个精瘦精瘦的小老 头儿,坐在地铺的铺沿上呆呆发愣。
  “你怎么没有休息一会儿?”我悄声问他。
  “是想躺一会儿,可是伸腿的地方被你占去了。”
  我悟性顿开,在这张方圆二十平米左右的帐篷里,躺着有几十号人;人挨人,人挤人, 由于我往行李上一靠,只留给他屁股大小的一块地方,他只能在那儿和尚打坐了。
  “来,你躺下,我坐会儿!”
  “不,快吹哨了,哨声一响都要爬起来学习。”
  “对不起,我占了您的地方。”
  “你还给了我窝窝头吃呢!”老头儿小声说,“不过,今后你再给我窝窝头得背点人, 刚才值班班长接到一张告状纸条,说新号拉拢老号。在这里人和人不能有来往,不能伙吃伙 喝!”
  我愣了。
  “没关系。值班班长睁一眼闭一眼。下回你把手背到身后给我,别让那些混蛋王八羔子 看见就行了。”接着,老头儿开导我说,“到哪站说哪站;你别愁眉苦脸的,我初来时也和 你一样,不思茶饭,现在肚子就成了无底洞。”
  “您什么罪条进来的?”
  老头儿看看帐篷里的人都睡得像死狗,便紧挨着我的耳梢,低声说起他进土城的缘由。 这老头儿原是北京郊区一个公社社员,论出身三辈子贫农,论资历土改年月斗过地主老财, 可算得上根红苗正了。饥荒年间,他到大队长的自留地里(社员没分自留地)去偷青,被大 队长的小崽子发现了,于是叫他背着偷的青玉米敲锣游街,一开始,这老头儿一边敲锣一边 作践自个儿,喊着:“我饿得肚皮挨了脊梁,犯了偷青罪,乡亲们千万不要学我,当好吃懒 作的‘三只手’!”喊着喊着老头儿觉着不对味儿,说我他妈的偷青犯罪,你他妈的这块自 留地不是偷社里的么,他妈的你当队长就能比社员多一块青庄稼地?我是暗偷,你他妈的不 是明吞吗?老头儿一时来了火性,便擅自改了游街时的词儿:“我偷青固然不对、可是我没 进社里的庄稼地去掰青玉米;我是进大队长自留地去偷青的。许州官明着放火,还不许我暗 中点灯?人家把几亩地划归自己,我只不过掰了几亩地上的半麻袋青玉米呀!”老头儿的调 门儿一改,惹出了麻烦事,游街示众倒是停止了,但是没过半月,公社政法干部找上门来, 人家不说自留地的事几,只说他偷青是破坏青苗的反动行为。坏分子的帽子戴上不说,还押 送他到了土城。“他姥姥的,在哪儿不是干活吃饭,我想开了,吃劳改这碗饭还省心哩!” 老头儿朝我笑了,算是抖落净了他的悄哪话。
  这是我进了劳改队以后,结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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