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阳光-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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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衰老。
我细心地审视着一件件经过我手的衣物。洗干净的衣物散发出一股“奥妙”洗衣粉的清香,给人以舒适的感受。现在我正在叠一块桌布——这还是我刚生秦庾之后买的,花样是细密精致的浅红色朝阳格。我们家用东西很小心,买了那么久的桌布,用到现在还不见什么明显的损坏,色泽鲜艳依然。我很喜欢这块桌布,曾经跟秦庾说,这是我买得最聪明的东西之一;他笑话我婆婆妈妈,但有时我拿了它去洗,吃饭时他又会注意地问:桌布呢?我知道,他也很喜欢这块桌布。
这件衬衫是秦磊的。记得去年我生日时,他执意要为我买一套衣服,我只好跟他一起上街去;逛了一天,走得腰酸背疼,居然没有看到一套中意的——后来经过一个店面,里边正在热火朝天地卖减价商品,我一进门就为他看中这件衬衫,往他身上稍微一比就付了钱。买到这件衬衫令我十分得意,秦磊却坚持说那是用“减价”来造成“便宜”的错觉,实际上并不便宜——我拉着嘟嘟囔囔的他回家去了,我说你不要烦,这件衣服你穿着样子就是好。这是一件水蓝色的衬衣,他穿着它,在医院里时又套上白大褂,真的是长身玉立。有一天小林说:庾雯,秦医生这件衬衫很漂亮的嘛!我说:哎,是我买的呀。她赞叹道:哪里买的?你真有本事,把老公打扮得这么漂亮。小林这个人,说出来的话总叫人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我给秦庾买这双袜子的时候,正热衷于买袜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买碗碟;还有一段时间,我见到棉毛衫就忍不住要去张看张看——而那时,我就是喜欢一双一双地买袜子。秦庾穿的都是棉纱质地的袜子,我洗的时候总是加点柔软剂进去,干了以后就像新买来的那么柔软,摸上去很舒服。我给儿子买的袜子都是明亮的纯白色,因为觉得小伙子穿纯白色的袜子好,以后慢慢地可以穿有气质的浅灰色或者藏青色——不过他汗脚,白袜子都泛黄。
家里人的衣服,每天都这样一件一件经过我的手。我最喜欢这段时间:吃完晚饭,没什么可以忙了,打开电视机,坐在床头叠衣服,让我的手指抚过每一个熟稔于心的褶皱——我有这个近于琐碎的习惯,依稀觉得,家里人穿着我接触过、整理过的衣服,我才能安心。其实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尤其最近,我自己也发现自己越来越热衷于叠衣服。我对丈夫和儿子的眷恋忽然高涨起来,我希望自己手指的温度能够保留在我叠过的衣服上,而我那丝毫不像我的儿子会注意到,他是穿着我叠的衣服。
我这种荒唐的想法令我自己汗颜,可我忍不住这么想。
我现在真想说服自己:这个家和以往的家还是一样——但是,不可能了。我看着家里的每样东西,都觉得异样。
自从上次逃学回来,儿子已经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气呼呼地带着受委屈的神色了,甚至常常有点无忧无虑,但他老是恍恍惚惚的。有时他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很久,我去看他,只见他把牙刷塞在嘴里,满嘴白沫地出神;有时呢,回家后他在门口换鞋,把运动鞋脱下来,可是居然重新穿上那双运动鞋笔直走进来了;还有的时候,一家人在一块儿吃饭,他会突然停下筷子,抬头看着空气,眼光不安地换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地方,像在找什么人一样。我曾试着把这些告诉秦磊,可他一听就说:我不知道。我现在被儿子弄得也有点恍恍惚惚的,觉得家里仿佛还有一个人。唉,这种想法多么可笑!我也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乱糟糟的……不过,我有时真的相信,有一个人正伴随着秦庾,跟进跟出的。
第九章 心事王海燕
这段日子天气真的很好。我坐在靠窗的写字台前面看书。录音机开着,赵咏华在里面唱着失恋的女人大度宽容的歌:“别再说。让我好好看着你。就这样吧,前尘往事都忘记。我爱你,爱你——就算感觉再熟悉,我会很小心,不再为爱着迷……”我瞪住眼前的书,心不在焉地听赵咏华唱她经过再加工的淡淡忧伤,别的什么也做不起来。“……我们看看风景,不要再争辩不停。喝点CoffeeandTea,好好地别再玩游戏……”
我还是不能从想秦庾的习惯里逃脱出来——这简直成了一种病。从前我始终说:抓紧,抓紧,抓紧——于是我真的抓得很紧很紧;然而现在,我哀告自己:放手,放手,放手——我终于领悟到:可怕的不是放手,可怕的是,当我说放手的时候,反而抓得更紧。
我究竟忘记了多少事,我究竟放弃了多少事——仅仅为了抓紧?
可怕的不是为了抓紧而忘记多少、放弃多少;可怕的是:忘记了那么多、放弃了那么多,而抓紧的手心里,所漏出去的比所忘记的和所放弃的还要多得多。手里空空如也的人,一定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豪富。
“……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不管爱过错过是回忆……”在赵咏华的歌声中,我抬眼望着外面灼灼的太阳,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走出去了,因为外面那个世界里。有他。“……我们走来的路,雨过了天色已晴。有过许多的事,慢慢地沉淀在心底。我早已……”
对于我,最大的困境是:我无法再守住他,但我又不舍得放弃他。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我都对自己说:好了,就在今天,我要重新开始……我做准备已经做了很长时间,但是我还不能确信,到底准备守住他,还是放弃他。
守住和放弃,两者都是痛苦的。我想起电影里,对伤了自己心的人漠然说一句“你是谁?”女主角都很洒脱、很锐气——我一直喜欢看这种带有弃绝意味的场面;然而现在,轮到我自己,我却忽然发现:并不是随便就能这样说的,因为明明知道他是谁,因为每时每刻都没有对他绝望过——如果说欺骗,所欺骗的也不过是自己而已。原来进一步退一步都要痛的,而不走也是痛——那到底怎么办呢?
一个人坚信的东西忽然变成了滔滔逝水一去不返,那是全世界最大的灾难。认识秦庾已经两年,两年以来,我从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假如他离我而去,我该怎么办、世界该怎么办。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有能力守住这些的。现在我明白:是我看错了,是我天真了,是我傻过了头。
我不后悔。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我不绝望,也没有新的希望。我坐在写字台前面,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什么决定也不敢做。我什么也拿不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我束手无策。我似乎在等着什么,可是眼看什么也不会来。我不敢走出去——外面到处有人对我说:王海燕你真棒!我什么地方棒?我没有抓住最想抓住的东西,我不能像姐姐那样随随便便地忘了一切然后做一个全新的人。我在假想的幸福里面,心甘情愿地受欺骗。这一切都是我害的。秦庾和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没有。
可我居然还想守住他!
我怎么会是这样荒唐的人?
“……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不管爱过错过是回忆。我们走来的路,雨过了天色已晴。有过许多的事,慢慢地沉淀在心底。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找回浪漫的心看爱情……别再说……”我成天成天地坐着,沉浸在赵咏华的歌声中。我面前的书始终翻着同一页。
这本书是吉吉借给我的。前几天我刚刚发现:我面前的一页,顶上空白处倒写着两个字:
秦庾。
——秦庾的笔迹。
第九章 心事妈妈(1)
上个星期,秦庾逃到郊区他奶奶家去,落下了考试。那天我和秦磊出去开会,也是傍晚才回家的。一进家门,电话铃就响了——他班主任来告状,说他今天根本没去考试。我听了,吓一跳。挂上电话,我看着秦磊——他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歪着,松了领带,正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揉他的脚。我说,秦磊,你儿子可真了不起。他抬头看看我,脸色有点变了,手还是不停地揉着脚。我接着说,他没去学校考试。他一听,整个人都静止了,直直瞪着我,瞪了半晌,低下头又去揉脚,咕哝着说:随他的便,他身份证也已经领过了。我站在电话机旁边,站了一会儿——我在等他说句话,但是他没有。我真佩服他:在儿子不知去向的当口,他还能坐在这里一个劲儿地揉脚。室内安静异常,墙上的钟发出“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背靠墙站着,对这安静很害怕。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寂寂无语的情形,我往前走了一两步——他仍然在揉脚。
一转身,我躲进卧室,坐在床沿上,一边不时地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整幢房子里都没有人。卧室连着阳台,我突然想起,早上晾出去的衣服还没收进来,于是赶忙走到阳台上去收。阳台上也是寂寂的,远处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我拉过竹竿,把衣服统统撩到手臂上。忽然想,我们秦庾小的时候似乎不大出现跟别的小孩追逐打闹的情况——我们秦庾在心理上会不会有点不健全?
收完衣服,我走进房间,把衣服撂到床上,又扭头看看外面——天色正在暗下来,对面的楼房里,透过被油烟熏脏的玻璃窗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看上去活像楼房的创口——天已经晚了,而秦庾不知去向。我扭头走出卧室,看到秦磊仍然歪在沙发上,正闭目养神。我望着他——他显得疲惫不堪。“秦磊,”我开口道,“你真的不想想办法?”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与我平视。半晌,答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直到那一晚我才相信,在一起共同生活了那么些年的人也会有相互难以理解的时候,当秦磊半闭着眼睛说出那句“我能有什么办法”时,我差不多要以为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我所熟悉和深爱的那个男人——他看起来如此颓唐、如此衰老,他不关心儿子、不关心家庭,也没有勇气去保护什么——他似乎没有负担任何事情的能力。我长久地凝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我竭力地压制着对他这一举动的厌恶;我认为不应该为了这么一个几乎出于无意识的举动就去厌恶他,但是他看上去活像一个老头子,非常令人厌恶。
我已经看够了这一老一少的男人成天的明争暗斗。父子之间不知为什么变成了这种男人的较量关系;而我在一边厌烦地看着;我不明白秦庾为什么成心惹人生气,也不明白秦磊为什么就是不能对儿子稍微宽大一点——他们两个人,只要相互妥协一点点,事情就能顺利地解决,可他们谁也不肯先让一步,实在令人费解。也许是为了抗议,我翻出电话簿、提起电话,开始一个挨一个地给秦庾的朋友打电话。我故意用了很大的声音:“喂,请问秦庾在你家吗?”“喂,今天秦庾有没有来你家?”“喂,知道秦庾回家了吗?”“……”满房间都充满了我的声音。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些无意义的电话,只知道自己应该找些事做做,而不是站在这个寂寥的房间里、守着眼前老态毕露的男人。
秦庾回家的时候,夜色已深,我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差不多十一点了。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秦磊在大约半个钟头之前第三次走出家门,走的时候照例说:我去看他回来没有。我不知他是真的去看儿子,还是为了躲避家里的死寂——直愣愣地坐在房里挨过这漫漫长夜,我同样难以忍受。家里空荡荡的,门和窗都直直地大开着;这个充满委顿和不知所措的灰黑的夜缓缓地在我的家里蠕动,简直令我厌恶。我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正对大门的门道尽头,有点痴傻地注视着楼道的转弯处,望得久了,觉得那个弯势有一种深度,走过的人也许会陷进去——我就自言自语道,等一下秦磊回来时提醒他小心一点。为了不至于太无聊而陷入胡思乱想之中,我拿了一件秦庾的衬衫——他一直抱怨说衬衫上的纽扣松松垮垮有掉下来的危险,我想到要帮他缝一缝。门道里的灯在我头顶上亮着——几星期前刚换上去的节能灯泡,亮得荒唐——我仔细端详手里的衬衫,看来看去,觉得每一个纽扣都有危险,于是挨个把所有的都拆下来重新缝了一遍;完成之后检查,仍然不放心——越看越不放心,自己知道不正常,赶快去把衣服放好,再坐回板凳——坐了一会儿,老是挂念着那几个扣子,熬不住,还是走进房间把衣服拿出来,拆了重缝。一边缝,我一边注意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没有人,可楼道里老有些窸窸窣窣的小声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听了叫人觉得微微地毛骨悚然;我忽然十分害怕,因为这才意识到:这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而夜已经很深了——我说不清怕什么,总之是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心往身体的四面八方扩散。我打了个寒噤,站起身,走进房间去开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个什么电视剧,屏幕上的女人把整个上半身从大楼的窗户里探出去,摩天大楼高处的风把她的头发掀得像一群狂乱的黑蝴蝶——她先垂下头去看地面,镜头跟着刷地挪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着又慢慢爬升,最后还是转到那个女人,只见她以一个优美的姿势缓缓地引颈向天,张开双臂,看上去活像一只无力起飞的大鸟,于是镜头往上推,一直推至湛蓝辽阔的天空——那种蓝色非常明亮,在乌黑的深夜横空出世,突兀得不真实。我着迷地凝视着闪闪发光的电视屏幕,猛然听到一个和电视剧中的天空同样嘹亮的声音在门外叫:
“妈妈!”
我习惯性地答应了一声,跑出去看——秦庾好端端竖在门口。
“你还知道回来么?”——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他看看我,又扭头看看身后的楼道,沉默半晌,仿佛不敢进门似的,又说:“妈——”
我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来。看到他用一只手撑住墙,用另一只手解鞋带、换拖鞋,我居然暗暗如释重负地想:好了,没事了。
走进房间,我又瞥一眼电视机:电视剧结束了,正在打字幕。秦庾从我卧室门口走过去,又退回来,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朝里看,看着看着,突然又叫:“妈……”我扭头看看他,发现他非常高大,站在房门口挡住了客厅里的灯光。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为难,仿佛有什么事要说,又说不出口似的。我想了想,说:“你先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考试。你的事以后再谈。”他“哦”了一声,走开了。
我瞪着闪闪发光的电视机,有点若有所失。我开始侧耳倾听卫生间里的响动,却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蓦地跑出房间,去看他睡了没有。只见他正站在客厅的沙发前面,探着身子眼睁睁凝视墙角里放着的一盏落地灯,一动也不动,姿势非常尴尬。我正好看见他的侧影:整个半张脸都被白炽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眼睛不时忽闪忽闪,像爱光的蛾子;我长久观察着我的儿子——一点一点地,我认出了他三岁时的神情:我所熟知的神情。那没来得及蜕去的稚气罩上了青春期的骚动,显得有些不安、有些无助,但却是光明的、炽热的、新鲜耀眼的,在郁郁的黑夜中横空出世。我望着我自己的儿子,很久很久——我不禁有一点感动。
第九章 心事妈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