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作者:刘震云-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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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大家睡熟了,老胡悄悄收拾一下自己的铺盖,趁着月亮落下去离开了戏班子。走了一里路,转头往回看,看到戏台子上还挂着一盏孤零零的马灯,老胡不禁哭了。
老胡离开戏班子之后,又从繁峙县回到了五台县,开始重操旧业,在山上当挑夫。从山下到山上,挑煤,挑柴,也挑菜和米面。主家让挑什么就挑什么。但小五十的人了,已经不比当年。身边的年轻人一趟挑两个时辰,老胡得四个时辰。年轻人挑到山上还嬉笑打闹,老胡累得一个人坐在山石上喘气。但一个月下来,也就习惯了。就是不爱说话。跟谁都说不来。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天将一担米挑到山上,碰到一个蹲在路边看脚病起鸡眼的野郎中。一块岩石上,挂着一块白布,上边画了一只大脚;地上也摊了一块白布,上边扔了许多起下的人的肉丁,都已经干瘪变黑了,乱豆似的。不碰到起鸡眼的老胡没觉得什么,一遇到起鸡眼的突然感到自己的脚疼。脱下鞋一看,两脚密密麻麻,全是鸡眼。全是两个月挑东西挑的。老胡将扁担竖到山岩旁,坐到郎中对面,将两只大脚伸了过去。野郎中起一个鸡眼,老胡咧一下嘴。最后竟起下三十二个鸡眼。一个鸡眼十文钱,三十二个鸡眼三百二十钱。交钱时老胡才发现,原来起鸡眼的是个六指。起鸡眼时他低着头,收钱时仰起脸,脸倒清秀。听他一说话,老胡乐了,原来也是个山东人。老胡两个月没有说话了,这时笑着问:
“兄弟是山东哪儿人呀?”
那个起鸡眼的也听出了老胡的口音,也笑了:
“泰安府。”
老胡:
“我是菏泽府。兄弟怎么到这儿来了?”
起鸡眼的说:
“山西人爱乱跑,脚上鸡眼多。”
老胡“噗啼”笑了。又问:
“兄弟接着要到哪儿去呀?”
起鸡眼的:
“想去口外,那里的人赶牲灵,想着鸡眼更多。”
这时老胡突然想起一件事,去年随戏班子到阳泉,烧锅上做饭的河南老崔,托他往口外捎一个口信。在阳泉的时候,两人睡到烧锅后橱,夜里有说不完的话。自己走走停停,现在又出了变故,流落到五台县。便将这口信的事对起鸡眼的说了,让他到了口外,将口信捎给朋友的朋友的儿子严白孩。说完又不放心,又说:
“如果是别人,我就不麻烦了,咱们是老乡。”
这时他看出起鸡眼的在想,似乎有些不乐意,便掏出一块大洋,还是在戏班子时分的红,一直带在身上,摆到了地上的白布上:
“知道是头一回见面,不该麻烦你。”
又用戏里的文词说:
“但朋友之托,重于泰山。”
也是指起鸡眼的家是泰安的意思。起鸡眼的倒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地上的大洋,红着脸说:
“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还用老兄破费?”
但也不将钱还给老胡,看着钱又想。老胡便知道他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但越是这样的人,老胡越是放心。又叮嘱道:
“他叫严白孩,劁牲口的,晋南口音,左眼角有一个大痦子。见到人,赶紧让他回家。”
这时起鸡眼的抬头:
“到底他家出了什么事,让他回去?”
老胡这时倒愣了。拍脑袋想想,几个月过去,阳泉做饭的老崔给他说的事由,竟想不起来。最后拍了一下巴掌:
“反正他家有事,让他回去。”
又说:
“别管什么事,回去要紧。”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问:
“聊了半天,还不知道兄弟的大名,兄弟贵姓呀?”
起鸡眼的:
“好说,小弟姓罗,就叫我小罗好了。”
严朱氏(四)
小罗今年三十二岁。鸡眼已起了二十一年。他爹就是个起鸡眼的。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人出门主要靠走路,起鸡眼不怕没饭吃。何况泰安临着泰山,大家爬山,起鸡眼便在泰安成了一个行业。但泰安起鸡眼的太多了,小罗十一岁就跟他爹出门在外。五年前小罗他爹得了哮喘病,出不来门,小罗便开始一个人闯荡江湖。小罗已经有五个孩子。家里老老小小,吃饭全靠小罗一个人。小罗他爹年轻的时候,是个急脾气,心眼又小,屁大一点的事,到了他那里,就跟火烧着房子一样。后来的哮喘病就是自己给自己气出来的。小罗老被他爹的急 脾气压着,遇事爱慌,一个事得想半天,生怕走错一步。加上右手上有一根六指,出门起鸡眼又靠手,起鸡眼不胆怯,见人胆怯。起鸡眼时忘了手,起过鸡眼爱将一双手掩到袖筒里。
小罗收下老胡一块大洋,心里记下给严白孩捎口信的事,但他并没有急着去口外,又在五台县起了半个月鸡眼。离开五台县,到了浑源县。离开浑源县,到了大同府。离开大同府,到了阳高县。逢县停一个月,逢府停两个月。等离开山西境,已是半年之后。与老胡在五台县见面时地里正在收秋,出了山西天上已飘起了雪花。一出山西到了长城外,风显得特别硬。到了长城外,又在怀安县盘桓半个月。蹲在大街上起鸡眼,清水鼻涕一滴滴落到手上。年关之前,终于到了张家口。到了张家口头半个月,小罗起着鸡眼,把五台县老胡让他捎口信的事给忘了。还是年关盘帐,从一堆银元里,突然看到一个“袁大头”的鼻子被磨平了,才想起这块大洋的来历,是在山西五台县起鸡眼时,一个叫老胡的山东老乡给的。当时收下这块大洋,夜里拿到店里看,一方面看到磨平鼻子的袁大头有些好笑,另一方面觉得捎一口信也收钱,心里有些不忍,还想第二天再见到老胡时还给他。但第二天再到脚夫挑担的山道上摆摊,再没有遇到老胡。从上次见到老胡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也不知那个仅见过一面的疤瘌头老乡怎么样了。同时想起老胡拜托他的事,是让给一个叫严白孩的劁牲口的操晋南口音的左眼角有一大痦子的人捎句话,他家里出了事,让他赶紧回家。不想起这一块大洋之托小罗没什么,突然想起来心里倒有些不安。第二天再上街起鸡眼,便留神操晋南口音、左眼角有个大痦子、腰里挂劁牲口家伙的人。接下来一个月,操晋南口音的人碰到过,左眼角有大痦子的人碰到过,腰里挂劁牲口家伙的人也碰到过,但哪一个都不是严白孩。单个特征处处有,三个特征凑到一处就难了。也有意四处打听,但不是缺东,就是缺西,没有一个完整类似老胡说的人。不用心去做这事还好,用心去做这事还没做成,白白收了老胡一块大洋,小罗就觉得对不起人。这天收摊回到店里,一个人坐在炕上想心思。店主是个驼背老头,正好进来送洗脚水,看他呆着个脸,便说:
“看来今天生意不顺。”
小罗袖着手摇摇头。
驼背老头:
“要不就是离家时间长了,有些想家。”
小罗又摇摇头。
驼背老头提着冒热气的水壶:
“那为嘛呢?”
小罗便将怎么在五台县起鸡眼,怎么遇到山东老乡老胡,怎么让他往口外捎口信,怎么收下人家一块大洋,怎么在口外找了一个月还没有找到人,收了钱,又没有给朋友办成事,于是心里忧愁。驼背老头听完倒笑了:
“茫茫人海,哪里就一下碰上了?”
小罗:
“话是这么说,但答应过人家呀!”
驼背老头:
“只要有这个心,一时三刻,不管找着找不着,都算对得起朋友了。”
小罗觉得驼背老头说得也有道理,点了点头,用老头送的热水烫了烫脚,倒在炕上便睡着了。接下来两个月,小罗仍然留心,但仍然没有找到严白孩。这时才知道给人捎个口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上西天取经难,原来捎句平常话也难。同时心也渐渐放慢了。
转眼冬去春来,小罗给人起着鸡眼,看着口外街上来往不断的毛驴和骆驼度日。端午节那天,小罗突然有些想家。想着这一趟出来,也一年有余,家里老婆孩子不知怎么样了,得了哮喘病的爹也不知怎么样了。一年之中,十文钱十文钱凑起来,也赚了三十二块大洋七,老带在身上也不便,便想明天离开口外,回一趟山东老家。又想着今天是端午节,在山东老家,端午节吃面不吃粽子;穷年不穷节,到了傍晚,小罗便不想回店里自己煮饭,欲在外边饭馆给自己过一个节。在街上边走边找,饭馆不是贵了,就是贱了,一直信步走到西关,看到一家面馆价钱还合适,便走了进去。不进饭馆小罗想吃面,进了饭馆才知道还不如回店里自己煮米。原来今天逢节,出门做生意的人都这么想,饭馆里拥满各地口音的人。各地口音的人都坐在桌前叫面。小罗想拔腿就走,但又想既然来了,回去又后悔,便在一张桌前坐下,报了一碗羊肉面,大碗,红汤,耐心等着。等面的时候又趴在桌上想心思。想着回家之后,跟爹商量商量,再次出门起鸡眼,把自己的大儿子带上。大儿子今年也十一岁了。出来学不学手艺还在其次,关键是出门在外,爷俩儿能做个伴。白天一块起鸡眼,夜里住在店里能说话。逢年过节,再一块吃顿饭。不像现在一个人,除了起鸡眼跟客人说话,跟自己人一年说不上一句话。想着想着,过了一炷香工夫,小罗的面上来了。小罗抬起头,发现桌子对面又坐上几个新来的客人。小罗也没在意,低头看自己的面。虽然等了一炷香工夫,但面做得还地道,红汤,绿菜,葱丝,姜丝,上边摆着五六片肥汪汪的羊肉。钱没有白花。小罗停下自己的心思,开始埋头专心吃面。吃着吃着,忽听对面一声猛喊:
“我靠,掌柜的,俺的面哩?”
小罗吓了一跳,仰起头,看对面坐着的三个客人中,一个青壮男人在那里发怒。发怒倒没什么,但他忘了同一张桌子上,小罗正在吃面,喊完,用手猛拍了一下桌子,一下将小罗的一碗面震得离桌子好高,又落到桌子上。面碗被震倒没什么,问题是那碗面的热汤,一下溅了小罗一脸。小罗觉得脸上一阵热辣。小罗平时性子蔫,现在不由忘了,不顾擦脸上的油汁,指着那拍桌的人:
“你叫面我不管,怎么溅了俺一脸?”
三个客人中,有一个是老年人,忙对小罗作揖:
“听口音是山东人吧?对不住二哥,他脾气暴,一急起来忘了。”
小罗听这话说得有理,又看老年人懂山东礼节,叫“二哥”不叫“大哥”,“大哥”指窝囊废武大郎,“二哥”指好汉武松,便不再理会,擦了擦自己的脸,准备接下来吃面。没想到拍桌子的青壮年不买账,推了那老年人一把:
“山东人怎么了?俺们前后脚到,上他的面,不上俺的面,俺就要拍!”
说着又要拍桌子,小罗慌忙往后躲闪,知道自己遇到了愣头青。想与他理会,看看自己身子单薄,只好忍气吞声,端起面准备到另外一桌再吃。临离开之前,又看了那青壮年一眼。青壮年愣着眼也看他:
“怎么的,还不服气?”
小罗摇摇头,端面离去。这时突然想起什么,又扭身看,原来那人操晋南口音,长脸,左眼角有一大痦子,腰里挂着一套叮哩当啷的劁牲口家伙。小罗不禁倒喘一口气,接着将一碗面“通”地顿在桌子上。碗里的面汁,又溅了那青壮年一脸。那青壮年以为他在挑衅,抄起屁股下的条凳就要砸向小罗。小罗当头一声断喝:
“严白孩!”
那青壮年手中的条凳停在空中,整个人愣在那里,脸上的面汁顺着脸颊一滴滴往下流。半天愣愣地问:
“你咋知道俺的名哩?”
小罗又拍了一下桌子:
“俺找了你快一年了!”
接着坐下来,对面其他两个客人也加入进来,小罗激动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好从五台县起鸡眼说起,怎么碰上挑夫老胡,老胡又怎么在别的地方碰上别的人,一趟下来,总而言之,这么多人给严白孩捎了一个口信,严白孩老家家里出了事,让他赶紧回家。小罗不说这些还没什么,一说这些,严白孩从愣头青一下变成了面瓜。接着这个面瓜非常紧张,追着小罗问:
“家里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小罗开始低头想,想不出来严白孩家出了什么事。不但想不出出了什么事,也想不出去年在山西五台县是老胡把事由忘了,还是老胡没忘,自己在脑袋里装了快一年给装忘了。但他不敢说自己忘了,只好说:
“让我捎信的是老胡,老胡忘了,反正有事。”
严白孩:
“事大吗?”
小罗拍着巴掌:
“你想啊,如果事情不大,能让你接到信,就赶紧回去吗?”
严白孩越听越紧张:
“是不是俺爹死了?”
小罗在那里想:
“把不准。”
接着令小罗没有想到的是,严白孩不顾饭馆里都是吃面的人,突然张着大嘴哭了:
“爹呀——”
又哭:
“当初你不让我到口外,我没听你的话,现在你死了!”
又推身边那老头一把:
“都怪你,是你把我拐出来的,你赔俺爹!”
又抄起那条凳要砸那老头。那老头赶紧往桌子底下躲。
严朱氏(五)
紧赶慢赶,用了二十天工夫,严白孩从口外赶回到严家庄。一般由口外到严家庄得两个月,严白孩把三天并成一天,两步并成一步,日夜兼程,只用了二十天。脚上走的都是大泡。不回到严家庄严白孩还心急如焚,等回到严家庄严白孩瘫倒在地上。还不是因为他路上走得急,而是他以为爹已经死了,哭着进了家门,发现他爹正站在院子里,看一个青年用斧头和刨子打小板凳呢。可乍一见,他不认识爹了,爹也不认识他了。爹的头发已经花白;严白孩也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青壮年,路上走得急,忘记了刮脸,已经满脸络腮胡子。地上 打板凳的是他的三弟严青孩。原来严青孩又跟宋家庄的木匠老宋学徒。家里的房子也变样了。见严白孩心焦,他爹严老有忙帮他卸下铺盖卷,向他解释,给他往口外捎口信让他回来,不为别的,就是觉得他长大成人了,该成亲了;两年多前,和严老有一块给东家老万家当佃户的老马死了,他给老马买了一副棺材,老马老婆便要把姑娘送到严家;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严白孩讲了一遍。严白孩一开始心焦,后来听说让他娶亲,心里也不由一动,觉得自己果然大了,身体内有股热辣在涌动,便问:
“老马他姑娘呢?”
家里人听说严白孩回来了,这时都聚拢来,看严白孩。严老有指了指人群中一个圆脸媳妇。这个圆脸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胸前又扛着大肚子。原来家里等等不见严白孩回来,等等又不见严白孩回来,严老有便让老马家姑娘和严白孩的兄弟严黑孩成亲了。严老有似对不住严白孩地说:
“你想想,都两年多了。”
又说:
“你出门都四五年了。”
严白孩见木已成舟,便说:
“我在家住三天,还折头返回口外。”
严老有止住他:
“等等,还有办法。”
接着将办法说了出来。原来严白孩的三弟严青孩也长到了十七岁,严老有正托人给他提亲。姑娘是朱家庄给财主老温家推磨的老朱的女儿。说起来老朱的女儿也不是姑娘了,虽然十六,但是个寡妇。说起来也不是寡妇,她去年嫁给了杨家庄做醋的老杨的儿子。那时中国人结婚早,老杨的儿子比她还小,只有十四岁,说起来还是两个孩子。但老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