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创作-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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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当然不是现在的“三陪”了。
叶:是啊,现在的三陪我就不想评论了。
傅:比如像李香君,柳如是那样的。
叶:是的是的,你说的这是青楼女子的一方面,但是我想还有更多的,隐藏在家庭内部的那种忍辱负重、含辛茹苦、默默无闻地承受着感情压力的女子,她们的一生那种悲苦绝不亚于青楼女子,没人知道,连姓氏都没有。
傅:她们人生背后的故事也被男权尘封起来,而且一直没有打开过。
叶:对,我最爱看的是各地的县志,最爱看的是贞节烈妇这一段,倒不是我对贞节烈妇多么推崇,我是觉得她们的背后都是一个生命,都是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所有的县志上就没有一个贞节烈男,是吧?
傅:我看报道上说您获得鲁迅文学奖,去领奖的时候是穿着一袭端庄素雅的旗袍,显得特别抢眼。您去领这么重要的一个奖项的时候,可能是刻意要穿旗袍的,有没有想穿旗袍行为的本身是要向大家传递一个信息,我是满族女性,我是传统女性?
叶:是。我所有领奖的场合都穿旗袍,这次领《中国作家》杂志的奖,实际上是《老县城》这本书的奖,来领奖的时候,我还是穿的旗袍。北京天很冷,我是穿着我的旗袍上台去领奖的。我想告诉大家:第一,中国传统女性的魅力,第二,我是一个少数民族——我想我应该为我的民族争光。
傅:我今天觉得有点遗憾了,你没有穿旗袍……
叶:本来是想穿,我看外面太冷了,还有雪。
傅:现在的女性主义者,都在强调女性在社会中的一个保障地位,您觉得目前的状况下,女性这个位置或者说所处的这个状态理想吗?
叶:谈到这儿,就是个妇女解放的问题了,这个问题太大了,我想对不同的女性,应该给予不同的分析,我不愿意谈这个问题,这不是我来谈的,应该找下岗工人来谈,她们可能比我更有发言权。我很反感成功的女士坐在台上,侃侃而谈,谈妇女的问题,谈妇女的解放,我觉得这都是扯淡。我觉得应该找基层的妇女来谈这个问题。
傅:您对自己处的状态和位置是不是满意?自己是个成功的女性吗?
叶:不算是成功的女性,至少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我不算成功,现在独生子女政策就让生一个,这一个生了以后,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总处于被动状态。往往是孩子教育我不是我教育孩子,我写过一本书叫《琢玉记》,我的女儿叫顾大玉,从孩子一生下来我就要雕琢她,不琢不成器,一个可笑的例子。我这个孩子在国外读研究生,她元旦的时候回到家来,说:妈,你上网用真名不好,我给你起个名儿吧。我说你起吧,她说:叫鼠老大(因为我是属老鼠的)她说我爱在家里称王称霸。我说:鼠老大就鼠老大吧。后来她回到日本,我跟她一连机才知道,她叫猫。所以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往往被孩子所教育、所左右——不成功。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希望很多的独生子女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他们的家长对他们的关注和教育,应该是一次性成功的,不要像我似的,如果有第二个孩子,我肯定教育好。可是没有机会了。
傅:家长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不是以主观目的想教育好就一定能好的。
叶:对
傅:我知道《琢玉记》还有一个副标题叫“我与妈妈的战争”,顾大玉可以说是您的“格格”,而您的教育原则是:绝不娇惯,在她小的时候,也非常严厉,训她打她,她大了以后倒并不因此而怨恨您。在她成长当中,您这种教育形式会不会给她带来很负面的东西?
叶:我的女朋友在和我聊天的时候说,叶广芩,你对这个孩子的形象就是贾政的形象:让孩子念书、走正路、一天到晚教训,很少跟孩子抱啊搂啊(我没有这样的性格)。我想对孩子要求这么严格,她将来一定能长成一棵大树。但往往事与愿违,她好像不成功——虽然现在读了研究生,准备考博士,这究竟算是成功吗?我在问自己:成功究竟是什么,难道她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工人就不成功了吗?关键是教育孩子怎么做人,怎么承担社会的责任问题——这是一个大课题,也是父母面前的重要问题。
傅:现在有一个社会价值观的问题,好像做一个工人不能说就成功。但做一个工人并不意味着他的人生是失败的。
叶:我的孩子最近谈恋爱,谈了一个自费大学的大学生,在外面打工,也没有一个正当的职业,比她年龄还小,我想这有点不门当户对。她马上要读博士了,将来怎么对话,这个男孩这么漂亮,又比她小,将来会不会把她蹬了?你这么强有力,这个男孩反而不是很优秀,那将来的家庭生活中男人处于一个女人的阴影下,长期下去,会不会变态?会不会产生一些做法、想法?作为母亲来说,是考虑的非常多的。但孩子不考虑这些,她有爱情就够了。你给她讲是讲不通的,如果你拦阻她,可能事与愿违,更促进了他们的感情。我想作为母亲,该说的说了,孩子你怎么走自己去走,有些经验靠语言是无法传递的,要亲自体验一下。
傅:从书里看,似乎大玉觉悟了,从原来的“有爱就成”到谈朋友更复杂的一种要求,比如说经济的状况怎么样,学习的背景怎么样,家庭的情况怎么样。我看书里面大玉也讲到了,这是他自己恋爱的一种经历,恋爱就是人生的一种经历,经历多了,对人生的看法自然就会发生变化。
叶:但一旦陷入爱河当中,条件什么都没有了、都不考虑了,这个阶段是必须要走的。
傅:这也可能是中国父母特别容易面对的一个问题。
是,每个人都要面临这个问题。
傅:他们希望孩子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恨铁不成钢……您教育这个孩子,我就感触特别深,比如说逼着她学琴、上英语班之类,她非常反感,九岁的时候还离家出走一次。如果让您今天重新做一次母亲,审视自己以往教育子女的方法,您还会采取这样的方法来教育孩子吗?
《生命与创作》 第二部分叶广芩:女人是感情型的人(4)
叶:我至少不会那么逼她,在学习上、在其他事情上不会那么逼她,她愿意做就做,你不愿意做我不勉强你。可是当时没有这种觉悟呀。你一定得好好念书,一定得考上大学,都是这种想法。也是一种误导吧。我的孩子念英语,因为我不会英语,我让他念,站在阳台上念。我住在交大,周围不是博士生导师就是教授,谁都能听见,所以她就天天给我念英语——结果英语考试得两分。我跟她爸说:你还是英语系主任呐,你丢人不丢人?他大大咧咧说:还能考两分?我一去问,是没答。怎么会不答呢?每天我逼着她念英语,后来一问,是孩子把书丢了,念的都是前两年的书,骗我。就是她不愿意学,硬逼着她学,产生了那么一种逆反心理。如果在重新教育的话,因势利导吧,就不会那么严厉了。但当时,一顿臭揍是免不了的。
傅:您的青春期是在女中度过的,女一中。到了您女儿这一辈,早就男女混校了。
叶:是。
傅:社会上很普遍出现的一个现象,也是父母们很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孩子的早恋问题。您怎么看待女儿的早恋问题?
叶:这种现象太普遍了。在初中、高中现在好像没有哪一个班没有这样的事情。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我采取的政策是内紧外松,表面上对顾大玉早恋的问题不太在乎,甚至于我还开玩笑地跟她说:顾大玉,你看门口卖豆腐脑的,我每天去喝豆腐脑,卖豆腐脑的那小伙子长得也很漂亮,每天我去,他也认识我了,给我多搁点葱花、调料、香油,还挺会来事的,干脆咱就选他当女婿,你嫁给他得了,再去吃豆腐脑连钱都不用交了。我女儿也说:那你看看他去,给我提提。过几天我又跟她说:顾大玉这卖豆腐脑的不行了,卖豆腐脑的媳妇来了,抱着孩子在那儿帮着收钱呐。她就说:那你看看那个卖油条的行不行……就是这种状态,我觉得很好。可我的心头揪着呢,哪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母亲不担心?我很注意。我们住在三楼顶层,下班的时候我看见我们的楼梯上用粉笔写的暗号,在这儿写个B,画个圈,明天又画个什么字又画个圈,我就想这肯定是顾大玉给小男生留的暗号。然后我就问顾大玉:顾大玉,你给小男生留的暗号是什么意思?她说:不是我留的。我说:你说谎话,从一楼到三楼有学问的就你一个,小孩还有个上托儿所的,托儿所的那个孩子不会在三楼写B、写什么的,不是你是谁?她说就不是我!当时我就很生气,就拿块抹布把所有的暗号都擦了。后来只要她一上学,我就在后边跟着,只要发现那个暗号就都给擦了,我就想我要断绝你们的联络!有一天有人敲我们家的门,一个小伙子,他说:楼上这些粉笔字的记号都是你擦的?我说是啊是我擦的啊,谁写的?他说我写的。我说你是干吗的?他说我是送广告的,我每天送到三楼得做记号,人家检查我,我确实送到了,你给我擦了算怎么回事啊?……就是说,那样的一种警觉,作为母亲是随时随地的,但是这样也是防不胜防。
傅:您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这种谨慎过于敏感了,作为母亲来说?
叶:可能是敏感吧,但是我相信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甚至于比我还敏感,不管是男孩的母亲还是女孩的母亲,比如说翻抽屉,我相信很多家长都翻过孩子的抽屉,悄悄地翻。但是孩子们还是知道。我女儿就在抽屉里给我留了一张字条:不许你乱翻我的抽屉。后来就不翻了。但是那种担忧还是存在。不担忧反而不正常了。
傅:听说您在陕西插队的时候,也有好心人为您热情介绍“根正苗红”的对象,有这回事吗?
叶:当时我正受苦受难,带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在农场劳动。忽然有一天拖拉机手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是西安市的一个翻砂工,他说翻砂工祖孙三代都是工人,你嫁给他,你的问题就可以清了,就不会老“提”你了。当时我觉得这也是我的一条出路,我就非常积极,希望这个事情能成。当时那个女同志给我介绍说,翻砂工在西安市每月的工资是四十几块,大概比别人多六块钱,因为他的工种特殊,你将来嫁过去以后马上就能当家,当家的权力都交给你。那个工人只有一个母亲,她瘫痪了,需要一个儿媳妇,这个儿媳妇需要善良、脾气好、还懂点医、能管家务。我心想这不是找保姆呢吗——但是就这样我还非常的愿意,希望能通过婚姻来改变我的情况。当时那个拖拉机手回去以后就把情况给对方说了,我还死等,不断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当时拖拉机手说:哎呀,这个大事嘛人家全家也得商量商量……其实是一种推脱之词,我还一头热呢,就是这样,人家还看不上我,觉得政治条件太差了。
傅:人有时候很怪,越是痛苦的记忆就越是弥足珍贵,特别是1968年您离开双目失明身患绝症的母亲到陕西插队,您今天回想起来,给您留下的是怎样一种记忆?
叶:那是非常凄惨的,我当时决定到陕西去,我母亲脸上长了很多疮,当时她是青光眼,已经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拿着十块钱领我妈去看病,医生把我留在房间里,说你知道你妈得的是什么病,我说不知道,他说她得的是亚奇性播散性红斑狼疮,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但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要走了,我还有一个14岁的妹妹,当时读初中,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就是这样,我也没有理由留下来。走的那天我就去跟我母亲告别,当时老太太躺在床上,脸朝着墙,我说:妈我要走了。我母亲一声没吭,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后来我又说,妈我要走了。这个时候我妹妹就把我给拉出来了。我就在这种情况下上了火车,当时车上的人都有亲人来送,我是什么也没有,身上只有几块钱。我妹妹说你中午饭怎么办啊?我说:没事就不吃了。她就下去拿出两毛钱(那时候火车站买烧饼是不要粮票的)买了一个烧饼,想从车窗给我递上来,就在她买烧饼的时候,火车开了。她回头一看火车已经走了,就举着烧饼在站台上追这个火车。我就看着她一边哭着一边喊着举着那个烧饼。那个景象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就这么离开了北京,一别就是三十多年,从1968年到现在,后来我每当到火车站的时候,心情都非常非常不好,就是今天,我也是极不愿意坐火车、到火车站去,因为一到那儿就想起自己当年的情景。到了陕西以后很快就成了“现行反革命”,被弄到农村去了,非常的冤枉非常的无辜,当时是觉得蹂躏太大了。等有了一把年纪了,到了今天,我才觉得这的确是一笔财富,没有这个坎坷,成为一个作家是不可能的。我记得从维熙说过一句话:生活和命运把谁蹂躏了一番以后,才会把文学给你。确实是这样。
傅:我也记得从维熙先生说过一句话:对一个作家来说,苦难是一所大学。
叶:是的。
傅:您说过,写作写到一定的档次和境界需要人格的磨练,人熟了作品就熟了。
叶:对人生的理解,对社会的理解,包括对人的宽容,我想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熟的,必须有了一定的年龄以后会以平常心对待自己的人生,对待社会,对待自然。
傅:一别北京三十多年,有了这么丰富的坎坷的人生的经历,您觉得自己的人成熟了吗?自己的作品成熟了吗?
叶:哎呀,人成熟不成熟,我想,从作品来看吧。现在的我不会再计较什么了。
傅:我记得您特别欣赏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的一句话:艺术所要争取的真正喝彩,不是一句漂亮诗句以后陡然发出的掌声,而是长时间静默压抑后发自心灵的一声深沉叹息。您希望自己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您觉得您达到了吗?或者在这上还需要做什么努力?
《生命与创作》 第二部分叶广芩:女人是感情型的人(5)
叶:那是一种目标吧,但很可惜的是,我又是一个很浅薄的人,我没有那么深刻的思想,我在菜市场买菜,在家操持家务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我是个作家。我90岁的老公公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是一个作家,他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就是《每周一歌》。老先生非常喜欢那个主持人,他说:那个主持人好,人家这么小小的年纪还是个编辑呢,多好啊。当时我在旁边我就想:我也是个编辑啊——但是在老人的眼里我是个儿媳妇。所以人应该有他的角色感,在什么时候就是什么角色,这个要把握的住,分寸的拿捏是衡量一个人成熟与否的标准,往往在分寸掌握不好的时候就说这个人不熟。
傅:是位置的一种错位?
叶:对。在面对电脑的时候,我是一个作家,面对亲人的时候,我是个母亲、妻子、儿媳妇。
傅:家里面挂着您先生送您的四个字:难得清醒。他是怎样一种初衷想起给您写这样四个字?
叶:他说我糊涂——一个是对于家庭财产的管理,再一个就是写的文章太浅薄,甚至有的时候错白字、病句还得他来帮我改。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