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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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承禧斜着眼睛瞧着她神不守舍的样子，哼一段西皮流板，冷冷的说了一句：“看来宝儿妹妹认识的人还真不少啊……”
嘉宝眼睛盯着戏台上那个缀红叠翠的杜丽娘，只是假装没听出他的言外之音。
那个年轻的小旦扭动的水蛇腰，粉红色的脸庞上凤目流转，手臂一摇，长长的水袖轻飘飘地从半空滑过，好像一朵潋滟的虹，浸着湿漉漉的水汽，梦幻般在灯光里起舞……
……
酒鬼杜三喝醉了酒，嘴里哼喝着软软的小调，歪歪扭扭的走进门来……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丢下三个菜团，他哼哼叽叽的晃着脑袋，抬起醉意朦胧的眼——那个嘴硬又经打的“蛮少爷”还爬在草铺上不能动；他身边，坐着那个长辫子的小姑娘，正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
杜三吐一口口水，呵呵的笑着，抬手抓起了嘉宝的下颌……
“你怕吗？小姑娘？”
扑鼻而来的酒气、浑浊的三角眼，还有那恐怖阴森的大金牙……
不怕！……
那怎么可能？……
嘉宝握紧拳头，闭紧了双眼，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
……
“喂……你闭上眼睛干什么？快醒来……”
一双大手拼命的摇晃着嘉宝的肩膀，将她想逃避的念头摇了个精光……
她战战兢兢的睁开眼来……
戏台上的杜丽娘几时换成了白玉堂？翻一串跟头，赢得满堂的喝采……
陆承禧放下她的肩膀，“啪”的一声抖开折扇，轻蔑地说了一句：“看戏都能睡着，我还真服了你。”
嘉宝对着空气翻一个白眼，突然想起梦里的场景，无声的打了个寒颤。
……
傍晚，丽花皇宫的西餐厅里，嘉宝扎起一块牛排来，正要送进嘴里去，赫然看见……
欧式的馏金旋转门里，呼喇喇拥进一群精壮男子，黑衣黑裤黑礼帽，众星捧月般的拥着一个灰衫男子，及……
一抹醒目的米白……
杨逸抿着嘴角，淡淡的笑着，眼角扫过嘉宝所坐的角落，打一个转，低下头去与那灰衫男子继续着谈笑……
嘉宝的心忽悠悠的纠成一团，怔怔看着远处的杨逸，耳边传来陆承禧的低语……
“禧哥哥费尽了心思才让你瞧见了他……你要怎样谢我呢？你快冲我笑一笑，我一高兴……说不一定就把那个叶大哥也弄出来，好不好？”
嘉宝转过头来，诧异的盯着陆承禧。而陆承禧却状似无羁的斜靠在椅背上，从烟盒里抽出一只雪茄来，吸一口，吐出一阵烟雾……
那张面孔沉浸在白茫茫的烟雾里，一会儿清晰了，过一会儿又变得模糊……
远处的舞池里，杨逸的手里环着丽花皇后陈安妮，心不在焉的摇着脚步，虽然没有抬头，但是他知道有嘉宝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他……
“那晚风送来清凉，那夜萤正在歌唱……”
舞池里双双对对的身影转过身边，霓虹灯就在头顶闪烁，怀抱里的身躯又香又软，可是他却觉得正孤身站在沙漠里……
孤单……
很孤单。
……
十年前……
浦东青池的棚户区里，到处都是简陋木板七七八八拼钉在一起的矮屋，午夜时分，木屋区透出七零八落的暗淡灯光，酒鬼杜三的小棚户里，杨逸斜倚着墙壁闭目养神，耳听着杜三哼着小曲踉跄着走进来……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丢下几只包菜团，他却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嘉宝的身边，伸出手来捏起了她的小脸蛋……
“你怕吗？小姑娘？”
坐在墙角的杨逸睁开眼，正好看到杜三那双脏手正在不安份的在嘉宝脸上摸来摸去……
“……皮白肉嫩的……还真惹人馋……要在再长上三五年，还不把你三伯伯的心勾走？这包菜团不好吃吧？你乖乖的听话，三伯伯代你到外面吃好吃的去……”
他把嘉宝挟在手臂里，转身向外间走去……
嘉宝的小脸吓得雪白，却不吭声，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的盯向杨逸坐着的角落……
借着墙壁上的缝隙漏进的一丝微光，嘉宝分明看到杨逸的眼底瞬间掠过一道暗赤的光芒……
也几乎是瞬间的事，快到事后一再回忆，嘉宝也只能记起杨逸猎豹般无声地跃起，和暗夜里他眼里掠过噬血的芒……
杜三惊骇的倒下，只来得及感觉一双少年纤细的手狠狠的咬在脖劲上，心脏钝痛，似乎有一片薄冰缓缓地渗进心腹，但，这也只是瞬间的事。
嘉宝迷茫的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怔怔看着杜三的身体扑倒在地上，渐渐萎顿蜷缩成一团，浑浊的目光却直盯向天花板……
杨逸紧跟着从木屋里跃出，似乎是出于本能，伸出手去捂住嘉宝的嘴。
并没有听到预想之中的哭闹声，他低下头，只看到嘉宝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瞳正静静的盯着他……
外面的世界污浊不堪，就连老天爷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活下去，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即便这样，也只有这一次，他杀人杀得如此痛快淋漓，全然不觉手里的匕首上还有另一个人的鲜血……
可是，她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最初纯净的信仰，让他冰冷的心底涌出孩童才有的喜悦。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本来是决意不闻不问别人生死的他，却为了一个小女孩求助的眼神而改变初衷，终于一步步走进遍布风雨的江湖中来。
对他来说，所谓命运的缘起，应该就是周嘉宝最初看他的这一眼吧？
杨逸松松的搂着陈安妮，随着音乐懒懒的晃着，思绪似乎早已飞出了很远。
“杨爷……”
陈安妮不满地撅撅嘴。
“干爹在看呢……”
杨逸回过神来，轻昵地捏捏她的脸蛋……
“就知道你掂记的是哪一桩，好好好，我现在就把你还给他。”
陈安妮娇嗔地跺跺脚，果然不再说什么了。
……
周嘉宝心里有事，这顿饭自然吃的不好，陆承禧虽然讨人厌，但也不至于无趣，尤其是他提到杨逸和大哥的时候，又仿佛对前一向发生的事情很了解，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能够手眼通天。
陆承禧能够把话头撂下，自然是明白嘉宝的心思，只是，却不再说下去，只是自顾自的吃起西餐来，看样子，分明是铁了心要嘉宝自己坦白给他听。
嘉宝几次话到嘴边，一看到他那幅成竹在胸的样子，就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能够魂不守舍的拔着盘子里的小牛肉。
“没用的，宝儿，无论你多么喜欢和你那些义兄们在一起，你最终都是要嫁人的，这一层你是早知道的吧？”
嘉宝愕然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深不可测，深黯到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却不再看她，调转眼光看向灯光迷离的窗外。
“叶项是名义上的大哥，勇胜于谋，眼下局事混杂，他被扣在局子里，反而是件好事，只要杨逸在，一定可以保他无事，而杨逸……”
他悠悠地停下来，似乎在沉吟着如何措辞……
“老实说……我看不明白他。”
陆承禧从兜里掏出一只怀表，“啪”地打开看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头……
“宝儿，现下局事乱的很，其实那天世伯生气也并不无道理，你也别怪我多事，我查过他们的底，且不说别人，光是杨逸和叶项，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差一分一毫都会没命，现在日本人也扯进来，情况就更难说了，在这当口上，我劝你一句，你莫再贪玩惹事了。”
嘉宝自小被宠惯了，又是年青的姑娘家，从来没有听到人对自己说过这样一翻话，才一错愕，脸颊上已经火辣辣地烧起来……
“是啊，日本人平白占了咱们东三省，多少军人在前线，过的还不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现在才知道，他们中间原来还有像承禧哥哥这样怕事的人。”
陆承禧一怔，竟然轻轻的笑了……
“老师真没说错，你若是男子，并有另一翻作为，可你偏就生成了女儿家。女儿家……终是不能行差踏错的，对不对？”
女儿家又怎样？
嘉宝几乎要脱口而出，看到陆承禧一脸的凝重，居然没有半点不羁戏谑的模样，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她竟痴痴的点了头。
第二天是个大睛天，太阳光正好，灼灼的洒了一地，周嘉年在留洋时学的就是建筑，对欧式建筑的那种幽雅浪漫的风格比较欣赏，所以一回国就循着样子在花园里用大大的落地玻璃隔出一排花厅来，外面局事动荡，学校早早休了暑假，不能出门，与青浦也断了消息，嘉宝无处可去，只能随便取了本书坐在花厅里的沙发里打发时间……
本来，一大早就派茜雪去吴家那边打听消息，可是，却到中午也不见人回来，嘉宝等得心焦，那书上面的字，硬是连半个也没看进去。
桌角放了一盆小小的茉莉，开出星星点点的素白，隐隐的，已有花香在四下弥漫开来，仿佛温暖的春水，一圈圈荡漾着涟漪，嘉宝只觉得心烦，也不知到底在惶恐些什么。
突听到院子里传来皮鞋踏过石板路上的声音，嘉宝稍一楞神，即刻站起身来……
吴青浦今天穿了身中式长衫，他白净温和，本来就有满身书卷气，换下学生装，又添出几分儒雅的味道，只见他站在花从里，目光炯炯地瞧着嘉宝。
“臭青浦！明知道人家担心，也躲着不见，你到是说说，这些天去哪里了？”
嘉宝撅起了嘴，狠狠调转了头。
“小姐！”
茜雪急步上前，扯住了她的袖角……
“青浦少爷受了伤，这才能下床，就惦记过来看你呢。”
“啊？”
嘉宝大惊，走到青浦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真的吗？伤哪儿了？严重不严重啊？准是大哥出事那一天对不对？我就觉得不对劲，二哥也是的，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一声……”
吴青浦却不吱声，只是静静瞧着她，等到她蹦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才笑了出来……
“傻丫头！茜雪骗你呢，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嘉宝松了一口气，但却还是不放心的瞧向茜雪……
茜雪扯扯嘴角，像是要笑的样子，但又仿佛不是。
嘉宝心中明白了大半，莫名的生出几分心酸，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够静静的看着他……
“瞧这两个傻孩子，巴巴的站在毒日头下面，半晌也不说话，真是要人命！”
云娘站在花厅门口，笑吟吟地说……
嘉宝脸一红：“姨娘几时来的，我才要请青浦进去呢。”
云娘手里摇着碧绿色香纱团扇，身上是绣着芙蓉花的软缎长衫，迎着风，隐约透出窈窕的腰身，煞是好看。她轻轻走下台阶，一只手牵起嘉宝的手，另一手用扇子拍拍青浦的肩……
“青浦少爷多少日子也不来一次，好不容易来了，又站在毒日头下面，要让紫苏小姐知道了，还不心疼死？来，快进花厅里去，尝尝云姨娘炖的蜜汁银耳汤。”
吴紫苏是青浦的胞姐，与周嘉年年前才订了婚，眼下在北平大学述职，兵慌马乱的，婚事自然不能拖太久，两家准备在九月份就为他们办婚礼，大家都知道周嘉宝与吴青浦也素来相好，自然希望能够亲上加亲，只是还不知道周旆是什么打算。
云娘把这两个人拽进花房，瞧着两人的脸上都颇不自然，找了个借口，把茜雪拉去前厅，就只剩下两个人坐在花厅里。
“阿宝……”
青浦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受伤的事告诉她。
“我知道！”
嘉宝却赶在他前头开了口……
“我知道你和二哥都是为了我好，陆承禧虽然无趣，但有一句话说的对，我终是女儿家，和你们男子是不同的。”
她急急的说，争红了脸……
青浦低着头看着她涨红的小脸，眼瞳深处似有碎星闪烁，他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情不自禁握起她的手……
“阿宝，你知道就好，二哥和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伯父一向家教甚严，再不要为了我们惹他生气了。”
嘉宝本来和青浦的年纪相妨，自小在一处玩笑惯了，但是不知为什么，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青浦又多了几分敬重，凡是他说的话，她都只有点头应承的份。
“对了……”
嘉宝捏着手帕来扇着凉风，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
“青浦，我见着三哥了。”
“三……哥……”
青浦微微一怔，神情渐渐凝重。
第四章 似曾相识燕。。
第四章似曾相识燕……
上海最有名的蛋糕店，叫做红房子，是法国人开的，里面的蛋糕都是用纯正的进口奶油和精选的上等水果烘制出来的，刚回国的时候，嘉宝最喜欢在店里选个靠窗边的座位，点一客栗子蛋糕，一杯水果茶，安逸地坐上一个下午，很有点巴黎左岸咖啡的味道，可是，自从开了仗，窗外的马路上，常常挤满了乞丐和难民，一走出去，总有好几双脏兮兮的小手伸出来扯住她的衣裳：“小姐，行行好，赏几个铜子吧……”
嘉宝代在身上的钱总是不够用，常常是顾了这个，顾不上那个，每次到这个时候，她就越发的恨那些鬼子：“杀千刀的小鬼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到别人家里来做强盗！”
看着那些污迹斑斑的小脸，她总是会想起青浦来，初见青浦，也是这样一幅小小的顽童模样，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清澈，仿佛总是充满了无尽的希望。
不知不觉，华灯初上，街道上亮起了闪亮的霓虹灯，小巷深处传来吱吱呀呀的二胡声，夜色里流溢着令人靡醉的软香，路边的阴影里，影绰绰站着三五个窈窕的身影，不时向路人招着手，因为把坐车子的钱也都给了那些小乞丐，嘉宝只好提着的蛋糕盒，一路走着回家。
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拉出已下台的小皇帝，成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满洲国，眼下对北平也是虎视眈眈，三天两头的在平津一带搞演习，紫苏姐姐从北平大学写信回来，说是因为战局不稳，在北平的几家大学都筹划着要从北边一起南迁，这场仗，不知道会不会打起来呢，嘉宝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小心的躲过拥挤的人流……
突然，背后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她向前踉跄着冲了一步，几乎跌倒，身边脚步杂踏，有尖锐的叫喊声响起……
“杀人了……”
她惊骇地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一个代礼帽的中年男人捂着胸口，踉跄着扑倒在地上，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裙摆……
借着霓虹灯的光，大片殷红的血色从他青灰色的长袍上溢出，滴在洋灰路面上，竟然已经逶迤了很长一条线……
她极怕，但仍镇定地蹲下身来，扶起那男子的手……
男子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瞳孔已近涣散，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但却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你怎么样？”
嘉宝急切地问，男子脸上却出现奇怪的释然表情，另一只手伸出来，塞给她一小包东西……
远处响起尖锐的警哨，她知道，很快就会有印度巡警来到。
男子突然松开手，挣扎着对她挥手，似乎是想让她离开。
正犹豫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