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3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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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浞先生小时候的行状，左传上用一个字形容，曰：「谗」，颠倒是非之意也。不知道他闯下了什么大祸，身为寒部落酋长的老爹寒伯明先生，伤心欲绝，把他逐出家门。寒浞先生对这项惩罚，不以为意。谚不云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才把爷难住。」位于西方的夏政府，正处于不稳定状态，后羿先生心怀大志，正在招兵买马，广收天下豪杰。寒浞先生就把铺盖一卷，前往投奔。
这是不可预知的冒险，后羿先生的羽毛已相当丰满，一个航空距离八百公里外异部落的流浪汉，要想在谋士如云，猛将如雨中，脱颖而出，可不简单。但寒浞先生有他的耐心。而且，他阁下深知，只要有机会跟后羿先生接近，他就有办法控制后羿。嗟夫，寒浞先生是一种「腻人」，他如果下定决心控制某一个人，某一个人──除非他有好运气或较高智慧，他就难逃魔掌。
「腻人」最喜欢秉性浑厚，胸襟坦荡没有心机的对象，后羿先生恰是这种性格。所以寒浞先生投奔之初，虽然只是一个卑微的角色，但他抓住玄妻的机会，被后羿先生视为心腹，而且不久就挑拨后羿先生疏远忠心耿耿的四位贤臣。其实「腻人」的秘密武器也很简单，不外左传所描述的：「行媚于内，施赂于外」，如此而已。
接着是武装叛变，用最残酷的手段对付他的恩主。后羿先生被桃木巨棍打死，和他的儿子被斩首于穷门之时，父子们心情如何，可以揣猜，嗟夫，凶手昨天还站在面前，一脸忠贞的也。这是一项不可思议的震撼，父子们唯一的感受，只是肝肠寸断。
寒浞先生第二件事要做的，就是把恩主的老婆，他当初献铁帽奇计，替恩主弄到手的玄妻女士，收归己有，做自己的老婆，继续她的皇后头衔。这种继承妻子的干法，中国宫廷史上出现的次数不多。可能玄妻女士太美啦，也可能寒浞先生要藉此羞辱她地下的前夫后羿先生。
赤条条拖出被窝寒浞先生娶了恩主的老婆，出于路史后记记载：「（寒）浞蒸娶（后）羿室纯狐」。鉴于当时的多妻制度，寒浞恐怕是跟后羿先生别的姬妾，也一古脑上了床。到了后来，不知道是哪位老奶，生下两个儿子（在宗法社会中，再多的儿子都归在正妻名下，所以说是玄妻女士生的也可）：寒浇、寒豷。 寒浞老爹把长子寒浇封到过邑（山东省莱州市），把次子寒豷，封到戈邑（河南省开封市），这两个封邑位于姒相先生流亡的斟灌（河南省清丰县）两翼，有一种监视作用。等到二位儿子长大，而于纪元前二一一八年，由寒浇先生率大军由首都安邑（山西省夏县）出发，先攻斟鄩（河南省登封市），再跟他封邑原有的驻屯部队会师，向斟灌（河南省清丰县）发动突击。
姒相先生在那次突击中，丧失生命。他的妻子后缗女士，正怀着身孕，在危急时从墙洞中爬出，昼伏夜行，逃回她娘家有仍（山东省金乡县──也是玄妻女士的娘家），而就在有仍，生下遗腹子姒少康。姒少康先生年纪稍长，有仍部落酋长外祖父，任命他负责全部落的畜牧工作。可是，姒姓皇族苗裔仍活在人间的消息，不久就传到寒浞先生的耳朵，他下令搜捕，姒少康先生在东方不能存身，只好向西方逃亡。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寒浞先生绝不相信姒少康敢奔向他的天子脚下，而姒少康先生偏偏奔向他的天子脚下。他投奔蒲阪（山西省永济市）的虞部落（就是姚重华先生所属的部落），虞部落酋长姚思先生，对这位勤奋干练的东方流浪青年，另眼看待，把两位女儿嫁给他，并且任命他管理部落里的粮食供应（疱正），不久，就在一个名诸纶的村庄附近，拨给他一块土地，由他们夫妇耕种。
姒少康先生在极度隐密中积极准备，若干年后，诸纶地方已扩展到五方公里（一成），就在这五方公里的耕田中，他秘密号召仍怀念他父亲、祖父的遗民，结集了五百余人（一旅）。他知道，以这五百余人孤军去进攻当今君王寒浞先生的政府正规大军，就跟用鸡蛋撞击石头一样，立刻就会粉碎。于是，他决定采取奇兵。他计算，蒲阪（山西省永济市）到首都安邑（山西省夏县），航空距离仅百余公里，只要一天工夫，就可先潜行到首都附近埋伏，然后夜袭。寒浞先生已经老迈，老迈的政治领袖，往往酱在过去成功的荣耀回忆里，会丧失当年的警觉和勇气，并自信威力无边，疏于防卫。
大复仇的日子终于到来，纪元前二十一世纪二○年代前二○七九年的一天，姒少康先生的精锐兵团，在夜色掩护下，冲进安邑。安邑虽是首都，但在那个时代，还没有城寨壕沟之类的防御工事。所以复仇部队很容易冲进不过一个大庄院般的皇宫。八十余岁的寒浞先生，这个一身罪恶的老坏蛋，被赤条条拖出被窝，号叫着死于乱刀之下。
姒姓皇族复辟，姒少康先生成了夏王朝第八任君王，然后派军攻击寒浞先生的二子，名「靡」的将军攻陷过邑，名「后杼」的将军攻陷戈邑，把寒浇、寒豷，分别砍下尊头，跟寒浞先生有直系血亲的宗族，全部屠杀。
──姒少康先生的故事，在中国流传不衰。尤其当一个政权受到严重打击，失去大量疆土，岌岌可危时，总会强调这个以少击众的故事，用以鼓励士气，和增加信心。
姒孔甲
时代纪元前十九世纪二○─五○年代王朝夏王朝第十六任帝绰号在位三十二年（前一八八○─前一八四九）
遭遇暴毙深山遇到喜宴姒孔甲先生，前文介绍的那位姒少康先生的第七代皇孙。纪元前二十世纪七○年代前一九二二年，老爹第十三任君王姒不降先生死后，第十四任君王的宝座，没有传给他，却传给弟弟姒雇。纪元前二十世纪最后一年，前一九○一年，姒雇先生死后，第十五任君王的宝座，传给儿子姒廑。纪元前十九世纪二○年代前一八八○年，姒廑先生去世。第十六任君王的宝座，不知道什么缘故，才恢复原来系统，传给姒孔甲。
夏王朝在第三任君王姒太康先生时，进入瓶颈，幸亏姒少康先生崛起，恢复姒姓皇族的政权，被史学家称为「少康中兴」，即中兴衰微没落了的姒姓皇族。
不过事实上，一个政权一旦覆亡，就是覆亡，要想中兴，就跟把一个死人从棺材里挖出来，要他复活一样，除了耶稣先生外，任何人都不可能。只有一种情形是可能的──也仅只「可能」而已，那就是，招牌是老招牌，股东却换啦。姒少康先生的政府，跟他爹他爷的政府，成员完全不同。然而，政权是一种有机体，若干代下来，朝气渐失，暮气渐起，到了姒孔甲先生，夏王朝再度走向下坡。走向下坡的原因很多，但在封建专制政体下，君王却往往是唯一的原因──即令不是唯一的原因，也是最最最最主要的原因。
姒孔甲先生是一个脑满肠肥的庸才，史书上说，他任性、好奇、喜怒无常，不把人当人，智力商数不高，典型的富家子弟。虽受过跟他身份相当的教育，却无法摆脱荷花大少脾气。除了打猎外，他只知道一味侍奉鬼神。打猎使他疯狂，而祭祀使他在为非作歹后心里平安，而且每逢祭祀，都要杀猪宰羊，可以名正言顺的大吃特吃，他什么都不管，只管努力娱乐。
有一年，他阁下的狩猎部队，南渡黄河，狩猎在东阳萯山（河南省巩县北，邙山山脉的支麓），传说那里是吉神泰逢先生住的地方。吉神泰逢先生显然不喜欢这个昏君，作起法术，忽然间大风骤起，飞砂走石，天昏地暗，狩猎部队被刮得东藏西躲，四下逃命。姒孔甲先生带着随身的几个卫士，也豕突狼奔。最后，在山坳里发现一个农家茅屋，便闯了进去。想不到，那家正摆设喜宴，原来主人新得了一个儿子，亲戚朋友正在那里热闹烘烘，举杯庆祝哩。姒孔甲先生的出现，使他们大为震惊。等到弄清楚他阁下的高贵身份之后，就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有的曰：「这娃儿可是好命，生下来就碰到天子老爷临门，一定福如东海，大吉大祥。」有的曰：「恐怕不见得，天子的气焰太盛，恐怕会使娃儿受到伤害。」
姒孔甲先生大怒曰：「我怎么会使娃儿受到伤害？跟我走，我收养他当儿子，看谁敢碰他？」
龙在中央政府出现娃儿一天天长大，姒孔甲先生指派一队卫士，给他严密保护，他不是爱这个少年，而是要向他的人民展示他的权威，连天意都可以改变。
然而，一件意外发生。有一天，少年正在皇宫玩耍，忽然间，帐篷被风吹动，早已腐朽了的椽柱，从当中断裂，崩塌下来，像利斧一样，把少年的双足砍断。
少年的痛苦是可以想像的，他从此成为残废。姒孔甲先生听到报告，大失所望，显然的他这个君王的权威到底有限。只好教少年看守城门，恢复他的卑微日子。
并且自己作了一首歌，曰破斧之歌，这是最早一首用东方音乐谱出的歌，纪念他所受到的挫折。
吕氏春秋原文：「夏后氏（姒）孔甲，田于东阳萯山（河南省巩县北），天大风晦盲，（姒）孔甲迷惑，入于民室。主人方乳，或曰：「后（姒孔甲）来见，良日也，之子是必大吉。」或曰：「不胜也，之子是必有殃。」后乃取其子以归，曰：「以为余子，谁敢殃之？」子长成人，幕动、坼橑，斧斫斩其足，遂为守门者。（姒）孔甲曰：「呜呼有疾，命矣夫。」乃作为破斧之歌，实始为东音。」
就在这时候，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种动物──龙，以堂堂正正的阵容，在中央政府出现。龙是一种实质上并不存在的东西，至少，中国人印象中的龙，也就是中国画家们笔下的龙，完全是想像之物。很多考据家认为，龙就是蛇，就是蟒，但是蛇和蟒都没有外露的脚爪，而龙却是有脚爪的。仅从形状上看，龙似乎更像蜥蜴。可惜，蛇也罢，蟒也罢，蜥蜴也罢，都不会腾云驾雾满天飞。有一点难解的是，龙实在难看，第一，他没有表情。第二，仅就面貌而言，他简直跟一只龙虾没有分别。真不知道中国君王为啥一直以「龙」自居，而中国人也一直以「龙的传人」自居，大概不是取他的外形，而是取他的神通──可以来去自如，遨游四海。
夏王朝第一任君王姒文命先生，就跟龙有密切关系，南浔部落（不知道在啥地方）曾在地脉深处，挖出来两条一雌一雄的龙，进贡给姒文命，姒文命先生把他们饲养在一个大院里，命名那个大院为「豢龙宫」，请一些会养龙的人，负责饲养。那些养龙的人代代相传，久而久之，自成为一个特殊技能的家族。
──无论龙是蛇是蟒是蜥蜴，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他是一个爬虫，可能会飞，但会飞的动物，躯体普通都不会太大。在人类眼光中，雕鹰只不过三四等躯体，比起大象、鲸鱼、虎豹狮牛，可谓小巫见大巫。雕鹰之所以居住在悬崖绝壁，就是为了起飞时，必须滑翔一段才行，如果筑巢在屋顶上，一振翅便咚的一声，栽倒在地矣。雕鹰尚且如此，更大躯体的龙，如果从地面飞腾，根本不可能。这属于科学范畴，不在我们讨论之列；我们所报导的，只是古书上对这件事的记载。
「你输定啦！」
姒孔甲先生有祖传的血液，他也喜欢养龙。史记、左传，异口同声的说，当他阁下登极时，「天降二龙」。有人对此颇为疑心，认为龙象征祥瑞和富贵，怎么会跑到走下坡路的王朝里献宝乎哉。不过，凡事之反乎常情常理的，一定有它的毛病。毛病一旦发作，人们才醒悟到，祥瑞有时恰恰是一个凶兆，二龙降临，原是为了夺命。
开山老祖姒文命先生早已翘了辫子，南浔部落进贡的龙，也早死掉，豢龙宫也早废除。拥有养龙特技的豢龙家族，手艺也都生疏。姒孔甲先生急于物色一位专家来饲养他的宠物，豢龙家族中已没有人才，或许虽有人才，却想到伺候昏君的后果，而不敢推荐。于是姒孔甲先生找到了刘累，刘累先生曾经在豢龙家族那里学过手艺，并不精通，在养龙这个行业中，他只是二三四流角色。但姒孔甲先生已经大喜过望，命刘累先生所属的部落为「御龙族」，用以褒扬他的特殊本领。
据说，刘累先生是黄帝王朝尧帝伊祁放勳先生的苗裔，他就凭着学的那点一知半解，荣膺皇家龙苑的管理师。
养龙跟养猪不同，养猪简单，只要喂他吃饱就行啦，养龙必须具备特殊知识，而刘累先生的特殊知识，似乎不多，于是不久，两条龙中的那条雌龙，就一命归天。养死了君王的宠物，可是滔天大祸。想不到刘累先生的反应使人叹为观止，他不但不赶忙报告，也不急着想办法补救，反而镇定如恒。呜呼，「镇定」和「颟顸」是一体的两面，镇定貌似颟顸，颟顸也貌似镇定。刘累先生事实上是颟顸，他唯一采取的行动，是把死龙的肉割下来，做成一盘奇味，献给姒孔甲先生下肚，他说这是他的一番敬意，请君王尝尝他开发出来的新菜。姒孔甲先生吃啦，大为赏赞。可是到了后来，姒孔甲先生偶尔问起龙的情形，要御驾亲瞧时，刘累先生才慌了手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带着家小，连夜开溜。溜到鲁邑（河南省鲁山县），销声匿迹，不敢露面。
姒孔甲先生大发了一阵雷霆之后，终于找到一位高手师门先生。师门先生是啸父先生的学生，而啸父先生是一代异人，列仙传说，他还有一位学生名叫梁母。
当啸父先生决定离开人间时，还爬上三亮山（一座缥缈的仙山）和梁母先生握手道别，然后在山上燃烧了几十堆营火，乘着火光，冉冉升天。在这种名师指导之下，可肯定师门先生的才能。所以用不了多少日子，他就把那条雄龙养得精神焕发、活蹦乱跳。
然而，师门先生从心眼里瞧不起那位蠢才君王，他不像刘累先生那样，像奴才般的奉命唯谨，而总是坚持他的意见。奉命谁谨的结果是把龙养死，据理力争的人则把龙养得又肥又壮。姒孔甲先生对龙毫无所知，却偏偏不断的对养龙「面授机宜」，和下达「最高指示」，如果真照他的吩咐行事，龙只有死亡。师门先生对那个蠢才忍无可忍，他要求姒孔甲先生闭嘴。但他忽略了一点，姒孔甲先生虽然蠢才，却是君王。最后，在一场争辩中，姒孔甲先生被驳斥得体无完肤，他老羞成怒，下令把师门先生处斩。师门先生笑曰：「老家伙，不必发脾气，杀人是没有用的，你已经输定啦。」姒孔甲先生曰：「我不会输定，你却是死定。」
师门先生的尸体埋葬在首都安邑（山西省夏县）荒郊野外。
师门先生身躯虽死，灵魂不灭，就在棺木入土的刹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山野林木忽然起火燃烧，首都居民蜂拥赴救，都无法扑灭。姒孔甲这时才知道他犯了错误，急忙御驾亲征，前往火场祈祷，乞求师门先生宽恕他的罪恶。经过一番祷告，火势才被熄灭。姒孔甲先生这才舒了一口气，坐车回宫。可能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