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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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可是提刑辛大人 ?”
“正是!您是陈大人 ?”辛弃疾问道。
“是的是的,辛大人一路辛苦了,请先随我到提刑府歇息片刻,晚间府上略备薄酒,由赣州大小官员为辛提刑洗尘接风 。”
“陈大人,不必了,请直接带我去官署,我想查看了解一下赣州地理民情 。”辛弃疾抱拳施礼。
陈天麟抱拳回礼,心里暗觉讶异,他为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急于政务的官员呢。他哪里知道辛弃疾屡被搁置难得发挥满身才干,早就盼着能有这样飞舞盘旋,兴风布雨,一展雄姿的机会。
当晚赣州官署里那间塞满地方志、地图、民情备要的小屋灯火一宿。辛弃疾执笔写着画着,面前堆起高高一撂册籍绢帛,渐渐地他拿定了剿寇歼贼的大略方针。
此后数日他便整日整日奔忙于兵车羽檄之间,认真调查军力优劣所在;同时又邀集周围世代久居的土豪聚在一起,请他们发表意见和看法……
如此十余日,辛弃疾便开始调动兵马,指挥派遣了。他首先集合大量赣、吉州以及湖南郴州(今郴县)、桂阳军(今桂阳县)等地的乡兵弓手,精选出壮勇之士,分别发往各个主要战场。同时又征调安福、永新等县熟悉地理的豪绅率领其家丁深入山中搜索。
经过不长时间的安排布置,各个路口要冲就都被分兵扼守起来,山谷深邃之处也都有乡兵攻进去了,此外另有备用军队,每逢茶商军要转移阵地时就起而截击或尾追。
茶商军原以为竹丛树林无法为官军弓矢所及,溪谷险阻又难以列阵驰逐,加上自方善于在山岭往返奔跑的特长,对抗的优势就完全掌握在自己这里了,哪想在辛弃疾的多重布置下,以前赖恃的条件全都不复存在了,处境变得日益艰难和恶劣。
把茶商陷入劣势后,辛弃疾便乘机开始招诱工作。他派人前往茶商军营地,告诉众人,只要赖文政同意率部投降,所有罪责一律不究。
已在穷途末路的茶商军所存已寥寥无几,听此消息,便如在蛛网上待死的蚊蝇又见到了一线生机,纷乱哄闹起来。
……
黄昏时分,该是休息吃饭的时候了,摊贩们也都已收起了铺面摆设,正准备各自回家,却突然见一大群人拥挤着推搡着冲上街头,有人还在喊:
“茶商军的头领给活捉了,快来看呀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成一片:
“听说那个为首的叫作赖文政的,厉害得很 !”
“厉害?厉害什么?不还是被抓了吗 ?”
“哎,哎,我可听用的手段蛮不光明的,明明人家已经降了,却还要杀 !”
“话是那么说,可他犯的什么罪?造反呢!杀?没剐就便宜了 。”
“前面两个提刑全都是张飞穿针 — — 大眼对小眼,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辛提刑真是能耐啊!才两个月功夫,乖乖……”
这时囚车已经慢慢驰了过来,粗木钉成的笼子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目光呆滞的中年男子。他等会儿就要被斩示众了,穿过喧嚷围观的人,他一点点向生命的尽头走去……
天空显得黯淡了些,可仍然湛蓝和平,飘在不远处的几抹淡云就像招魂的旗幡一样。
辛弃疾没有去监斩,他在整理回顾这一段时间的作战经验和各种策略,以便向皇上汇报。辛苦了二个多月,他终于可以歇口气了。这次剿灭茶商军的前前后后充分展示和发挥了辛弃疾运筹帏幄、决胜千里的军事才干,他不是一直盼望
能够有这样一天吗?可是,这心愿的满足是怎样的简陋和让人苦涩啊!辛赞若还活着,不知是会为孙子感到骄傲还是心酸呢?
辛弃疾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狼毫毛笔搁到墨砚边上,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想再动。他不由地又想起赖文政被绑瞬间的神情,那么凄凉又满含怨恨之情。
年尚弱冠时他就在血雨腥风里闯荡厮杀,后来南归治滁办案也曾亲手决定了许多囚徒的生死,可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心安理得,没有像今天一样竟会感觉空虚、惶惑和掺和内疚的痛苦。辛弃疾这几天里不知为什么总会想到自己过去在北方拉起的那支队伍,想起招安降金的张安国,想起一时间叱咤风云的耿京。尽管他完全相信自己站在正义的无可谴责的一方,可内心还是不断涌起一种没法回避的尴尬。
其实最让他心绪不宁的是很久未有过的道德上的自责,他居然会冷漠而又虚伪地使用年少时不屑使用的手段。那一天他友爱慈善的笑容下面包藏了无数杀机,酒杯碎时,便有十数名士兵从埋伏处跃出……在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中,他承前启后,翻版了又一个鸿门宴。
难道所有诚挚自然、热血衷肠都真的已烟消云散了吗?难道磊落光明驰骋沙场、收复北方也只能是梦想,而他终究将在现实中变得圆滑老练、庸俗无耻吗?可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踏上这样的职位 ,不是他一心所努力的吗?他不可能不竭力督捕,也不可能不按朝廷旨意将首犯“杀勿论 ”,到后来也必定要用下三滥的伎俩骗其就范啊。
辛弃疾沉浸在越来越沉重的暮霭里,深深为自己感到悲哀,他疲惫极了。
茶商军的残部一些被编入鄂州都统制皇甫倜的军队中,另一部分则被遣送回家。暴乱到此就轻而易举地结束在辛弃疾手中了,辛弃疾也毫不令人怀疑地向众人证实了他兴国安邦的大韬略。圣旨不久降下,称辛弃疾“捕寇有方 ”,加秘阁修撰之职,其余诸人也各自依功升赏,赣州官兵不禁欢腾一片,摆宴庆功。
笛声呜呜咽咽,和满席猜拳行令、吆三喝六的喜庆气氛不太相称,辛弃疾默默地倚案而听,从嘈杂混乱中辨析出婉转哀怨的曲调。听着听着,他的眼睛模糊起来,很久很久不曾流泪了,在不得不强自承负的无数挫折苦难面前,他觉得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的同情都慢慢凝固着,此时,却突然在一曲竹笛中苏醒融化开了……
坐在旁边的陈天麟注意地看了辛弃疾一眼,他在短短两个月时间中对辛弃疾的雷厉风行简直佩服之至。如此从容自如、游刃有余就完成了一件让朝廷棘手的大麻烦事!可现在……他为什么看去不甚愉快呢?莫非是由于……
他又看看吹笛的歌女,那女子脸庞清瘦,眉尖挑一簇似哀似怨的神情,一副娇弱可爱,楚楚可怜的模样。陈天麟悄悄向旁边侍立的一名亲信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然后俯耳低语嘱咐了几句,那人点头退下。
陈天麟转过头向辛弃疾敬上一杯酒:
“辛提刑,这次您可是立下汗马大功了,我代表赣州百姓谢谢您的日夜操劳 !”
辛弃疾猛地一惊,忙将眼泪擦掉,笑笑回道 :“陈大人也不少用力,赣州官员上上下下谁没功劳,辛某只是和诸位一同为皇上效忠而已 !”
“辛提刑过谦了。听说辛提刑还是久负词名的才子呢,当下盗贼已除,诸事太平,何不即席吟作一篇,让大家见识见识,也算是助兴同乐 ?”
“哪里哪里,只略知章法罢!不过鄙人也不扫大家的兴致,刚才正好斟酌得了一首,就吟来听听吧!”
厅堂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辛弃疾洪亮而略带些苍凉的声音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还记得、眉来眼去,水光山色。倦客不知身远近,佳人已卜归消息。便归来,只是赋行云,襄王客。
些个事,如何得?知有恨,休重亿。但楚天特地,暮云凝碧。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头白。笑江州,司马太多情,青衫湿 。”
……
深夜散宴。辛弃疾在随从的搀扶下跌跌绊绊地回到提刑府。
一推门,却见烛光微红,满屋淡香,辛弃疾醉眼朦胧里似乎看到一个纤美秀气的身影,他不禁一片喜悦:
“秀琴……秀琴,你怎么来了,何时到的 ?”那女子却不动,仍然静静地坐在床边。
辛弃疾用力揉揉双眼,仔细再看,却果然有一人在那里,一双眸子微微透出满腔哀怨委屈。
“你是谁 ?”辛弃疾疑惑地问。
“我叫整整,今年十六岁,在平春楼吹笛,陈太守命我前来侍候大人您 。”那声音细若蚊蚋。整整一连气说完,头也不抬,只是轻轻咬着唇等着。
辛弃疾稍稍清醒了些,他使劲用指头掐了几下太阳穴,心里暗自责怪陈天麟,可又觉对方一片盛情,不好直接回绝,不如先将整整留下,过些日子接妻子过来,也好作些侍应之事。想到这里他大声向房外叫道:
“兆福!兆福 !”
随着喊声跑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是在辛弃疾安置辛大同休养晚年以后跟在辛弃疾身边的。他急忙应着:
“老爷!什么事 ?”
“去西边厢房给整整姑娘安排扫除一下,以后她就住在那儿 。”
整整当晚被辛弃疾送去住在西厢房里,她躺着却睡不着,想起李记药铺里那位彬彬有礼爱脸红的年轻人……
整整从小父母双亡,被舅舅卖到平春楼里学艺,
还是开花吐蕾的时候就看尽了人间风尘,尝尽了人生辛酸。她无力操纵自己的命运,只能学着承受遭遇的一切,强忍住悲伤,伴人们欢歌笑语。她根本不敢期望能像别的少女一样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她知道在这样的世界里,她配有的只是达官贵人们的玩弄和轻薄,可谁想那颗心还是为着一份柔情而颤动了。现在忽然间被送到这个提刑老爷府里,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他为什么让自己来西厢房住呢?……
整整的日子在恍惚、疑惑和惴惴不安里一转眼就晃过去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她几乎完全闲着,偶尔吹吹心爱的笛子,看看檐角一线蓝天,再不然填一两首诗词打发过去。辛弃疾从那晚以后就再没见过整整。
忽然一天,听院里乱七八糟闹成一片,竟还有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整整拉开房门出去,却见十几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箱柜包袱往提刑大人卧室里去,当中有一年轻少妇抱着孩子,看上去端庄贤淑,落落大方,她似乎有些疲惫,脸色不太好。整整心思敏锐,早已猜知此人是谁,连忙走上前去道:
“太太,您累了,孩子我来抱吧 !”
范秀琴一惊,回头见是个风姿婀娜的女子,机灵卖乖的样子里藏了无限哀愁和无奈,很矛盾地揉合着圆滑和真诚,打扮妆饰又不像一般从仆,竟让人一时猜不明白她的身份来路。秀琴再一想,便觉有一丝委屈和妒意,可脸上仍然谦和安静地淡淡一笑:
“哦,不必了,这孩子认生,再说,忙都是他们忙,我也没什么事 。”
停了一会,秀琴又道:
“妹妹何时到这府里的 ?”
“回太太的话,我只来了一个多月时间 。”整整低头答话。
不大会儿,辛弃疾从衙门回来,兴冲冲喊着:
“儿子们,快过来,让爹爹看看高了没有 ?”
他太高兴了。长期的漂泊辗转早使辛弃疾对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感,从前在北方虽然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家园和仍旧属于自己的土地,可由于在异族治理下,总难有强烈的乡土意识产生。等到达梦寐以求的精神家园,他却又发现自己仍然在客居无根的浮萍之上,整个南宋都没有家没有归宿。在空空荡荡、无着无落的心态里,自己简单融洽的家便成了最可安慰的依靠,在这里一切苦涩、孤独都能暂时地得以化解。
一踏进屋里,两个儿子就欢蹦乱跳地扑了过来,女儿文静地施上一礼,叫声“爹 ”,辛弃疾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这时,他看到妻子秀琴和另外一个女人走上前,妻子的脸色有些灰黄暗淡,她轻轻一笑道:
“老爷,辛苦了 !”
“不,不,夫人辛苦了 !”辛弃疾已经发觉妻子的神情间含一丝委屈一丝勉强。再看看整整,心里就明白有八九成了,他想待以后再仔细解释吧。
一家人于是又热热闹闹地聚在了一处,过着平常、和睦的日子。可谁知没多久,秀琴竟一病不起,辛弃疾赶忙四处求医,却毫无起色。就在焦头烂额、忧心忡忡的时候,一个差人向他建议去找东街胡同口那家李记药铺里的少掌柜李济平,据说此人医术精湛,且医德高尚,救活治好了无数危重病人,年纪轻轻便被众人爱戴,几乎传为神医。
辛弃疾立即派那差人带一二从仆去请这位李济平先生。
李济平年纪只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举止之间分明是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他搭脉看苔,一番望、闻、问、切后道:
“夫人关键是水土不服、阴阳不协致病,内寒外热,稍作补养即可,并无大碍,我开一方药,煎熬吃了便一定康复 。”
他提笔写方,辛弃疾焦虑不安都且不提,只说立在秀琴床前照顾护理的整整心里就乱了方寸。这可是她朝思暮想,念念难忘的人啊。她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不会见到他,她也几乎要顺天安命,将这一份不该有的狂想熄灭掉,却怎料他又奇迹一样忽然出现,出现在自己面前!
紧张和激动使她手禁不住微微颤动,一不小心竟将盛着药汁的瓷碗滑落跌到了地上,“咣啷”声响,摔得粉碎,屋里其他三人一起向她望去。
李济平早就认出了整整,这个体质盈弱的女子时时到他的店里开些温补的药,他只隐约听说她是平春楼的人,除此之外,就别无所知了,尽管他从不涉足歌馆秦楼,也一向不屑于卖笑女子,整整还是引起了他心头阵阵微澜,她哀怨无奈、含情脉脉的眼眸深深刻在他脑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在他的感觉里,整整没有一点那类女子的轻薄放浪,也没有一点脂粉气,她只是像一朵开在泥淖里的小荷花,清新自然又楚楚可怜……
整整和李济平眼神之间的对视和躲闪,秀琴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这些日子和整整解闷聊天,已大致了解了整整的身世命运,她实在同情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女人,十六岁的年纪就不得不把许多苦泪咽在肚里,硬撑一付欢笑喜悦的面孔出来。此刻,以女人的敏锐善感,她已发觉整整和新来的医生之间有某种微妙的关系。她忙道:
“整整,没烫着吧,叫丫环来收拾好了,老爷要送李先生出去,你就在这里陪我说话吧 !”
晚上,秀琴便把整整的一段心事说给了辛弃疾。
辛弃疾拈拈胡须微微笑着,并不答话,他也已看出端倪,当时他就在想怎样给两个有情人把窗户纸捅破,又怎样使两人结为良缘佳偶;不过跟外头说时一定不能张扬实情,整整是陈天麟送的,倘若说是为人作美把整整配给李先生,岂不既拂了人家面子,也有点暗示陈太守不察人意,没有同情心的味道,所以最好只讲因为妻病心急,早就许愿以妾赠谢医生。
李济平往来探看数次,秀琴脸上已经现出红润之色。这一天,他正待收拾药包要走,一个男仆走进跟他说:
“提刑老爷请您去书房一叙 。”
七绕八拐,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李济平来到一间题有“静性轩”匾额的房前,辛弃疾已候在里面。
这边辛弃疾和李济平讲,那边范秀琴和整整讲。一对年轻人都被羞得满脸飞红,心跳似鼓。本只想这情这爱将永远随着辛夫人的病愈而结束,两人再难彼此相会相遇,可现在……根本不敢想象的事实竟会摆到了面前!由提刑老爷作主,李家老掌柜就不会反对儿子娶个烟花女子了,周遭街坊也就不会议论纷纷,有所非议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在两颗心灵里激漾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