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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玲珑女-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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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声响下了,白凤音进来,一脸灿烂的笑容,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昨晚的事。她走到姐姐床前,笑道:“姐姐,你做恶梦了?”    
      凤衣失神地点头。凤音咯咯地笑:“我也做恶梦了,梦见我的脖子上挂着一大串死老鼠。可我不像姐姐,一点也没怕,也没喊谁来救我。”凤衣:“你刚才听到姐姐喊叫了?”凤音:“听到了啊!    
      姐姐在喊:秋少爷救我!救我!”凤衣垂下了眼帘,摇摇头:“凤音,我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地方。”  “掉进了哪里?”    
    “掉进了一口很大很大的鱼缸。”    
      “姐姐梦见自己掉进了鱼缸,这可是大好事。”    
      凤衣脸上仍布满了恐惧:“那鱼缸里,有很大很大的一条鱼,这鱼张着嘴,嘴里有很锋利很锋利的牙齿,朝着我的腿,不,先朝着我的脸咬了一口……”“咬得好!咬得好!”凤音笑嚷起来,“姐姐交上好运了,鱼咬你的脸,那就是鱼要选你当扇面美人了!”    
    


第二部分第4章 玲珑女(5)

      “凤音!”凤衣的脸沉了下来,“你又在胡说什么了!难道昨晚上你没见到么,要是姐姐选上了扇面美人,也住进了会馆的内院,你姐姐还会是人吗?”    
      凤音却不恼,索性抱住凤衣的双肩:“好姐姐,你要是住进了会馆,妹妹就天天拿着族长的手谕,到内院来看姐姐!”凤衣重重地推开妹妹,恨声:“凤音!你已经不小了,还这么不明事理,整天叫着喊着要姐姐去当扇面美人!你知道姐姐真的当上了扇面美人,你还有姐姐么?”    
      凤音从未见过姐姐发这么大的火,楞了,眼里闪起委屈的泪光:“姐姐,你怕当……扇面美人,是因为,当扇面美人……有错么?”凤衣:“你还小,姐姐有许多许多话,还没法跟你讲清楚。你只要记住姐姐一句话说行了:姐姐不想做活着的死人!”    
      凤音摇起了头:“这么说,玲珑镇那么多扇面美人……都是活着的死人?”    
      凤衣大声:“对!都是活着的死人!”    
          
      门外,白立斋闻声走来。    
      他刚想推门,手垂下,听了起来。    
          
      房内。    
      凤音道:“她们……也像姐姐一样……梦见过老鱼……咬脸?”凤衣近乎在咆哮:“对!都梦见过!梦见过!”    
      凤音呆呆地看着凤衣,呆呆地抬起手,解开衣上的一个个纽襻,又呆呆地将衣襟解开。雪白而尖耸的胸脯上,赫然围着一块绣了青红两条大鱼的肚兜!    
      凤衣震惊:“凤音,你这是……”    
      凤音:“再过一年,凤音也十八岁了,就能选扇面美人了……”    
      凤衣:“凤音,你真的想当……扇面美人?”    
    凤音点头:“真的想当。”    
      凤衣的嘴唇颤动起来,一把抱住凤音,哭道:“妹妹,你着魔了,你着魔了啊!……”凤音目光突然发起呆来,自语:“不,着魔的是你……你着了巧姑和玉娟的魔……她们让你……怕了……”“不!不许你这么说姐姐!”凤衣大叫一声,猛地推开凤音,一把扯下她胸前的双鱼肚兜,重重地扔在地上!    
      凤音尖叫一声,跌靠在墙上,慌忙抱住袒露了的高耸的胸脯。    
      地上,那双鱼肚兜上双鱼欢跃。    
          
      门外,白立斋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急忙走开。    
          
      秋氏祠堂露天大庭院,一只苍老的手打开盖在鱼缸上的大木盖。缸里扑嗵一声大响,跃起一条肥壮的老青鱼,水珠四溅!打开缸盖的是鱼爷。    
      鱼爷拖着嗓门喊:“开缸喽——!进食喽——!”缸里的百年老青鱼像是听懂了鱼爷的喊声,在水面贪婪地张翕着肥厚的嘴唇。秋莲篷陪着秋洗月走来。    
      秋莲篷:“这么早就叫你起来,是要让你来认认我的老青鱼和老红鱼。玲珑镇选扇面美人,靠的,不是人眼,是鱼唇。    
      “用鱼唇选美人,”秋洗月笑了笑,“这老规矩还没改过来?”    
     


第二部分第4章 玲珑女(6)

     秋莲篷:“既然是老规矩,就不能改。洗月,你看,那开鱼缸的老头,就是鱼爷。”    
      秋洗月:“留洋前,我来祠堂看过鱼爷喂鱼,记得他对我说过,每条鱼都是有名字的。”    
      秋莲篷:“是啊,人有名字,鱼岂能没有?你等着,鱼爷等会就要喊鱼的大名了。”秋洗月看去,只见这庭院里一溜摆着六口大鱼缸,那缸皆是古缸,青铜铸的,像是商周的窑藏,也像是唐宋的墓物,缸缸透着一股古气;每口缸皆有双人环抱之腰,却是不甚高,缸沿只在人的腰际之处;那缸盖是乌木制成,黑重如铁,也许是日晒雨淋、年代已远的缘故,这缸壁上布满了层层绿锈,缸脚爬满了老苔。    
    鱼爷开缸的动作像在搬动一块巨石,秋洗月看得出,对于鱼爷来说,这每日早晨给青鱼开缸喂食,是一次轰轰烈烈的壮举。当鱼爷用力将六口铜缸的大盖都一一打开时,那缸里便大响如雷,溅水如沸,将鱼爷扑淋得犹如落汤之鸡。    
      “鱼爷,”秋洗月走近鱼缸,道,“鱼爷还认得我么?”    
      鱼爷仿佛没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也不抹去脸上的水,只是伸出手,像抚摸孩子脑袋似的,摸摸浮在水面等食的老青鱼,然后在一口大木盆里用一只巨大的蚌壳铲起一壳敲碎的螺蛳,俯脸对着那第一口大铜缸叫道:“大青哥!吃喽!”一蚌壳碎螺蛳倾入缸内,那缸里鱼尾一掀,又扑起一片水花,便无声了。    
      秋洗月:“鱼爷,这条鱼,叫大青哥?”    
      鱼爷的脸仍然没抬,道:“听声音,像是秋少爷回来了。”    
      秋洗月:“是我回来了。伯父说,让我来看看你是怎么喂鱼的。”    
      鱼爷:“喂人怎么喂,喂鱼也怎么喂。”对着第二口缸喊道,“二青哥,吃喽!”又一蚌壳碎螺蛳倒下缸去。    
      秋洗月:“鱼爷,听你叫大青哥二青哥的,莫非你身后这四口缸里的鱼,该是叫三青哥、四青哥、五青哥、六青哥?”    
      “聪明!”鱼爷哼了声。秋洗月苦笑:“我明白了,鱼爷是把老青鱼当成兄长了。”“胡说!”鱼爷突然抬起脸,目光狠鸷,“不是兄长,是祖宗!秋家的祖宗,就这个叫法!”    
      老头次第叫起了鱼:“三青哥!吃喽!……四青哥!吃喽!……五青哥!吃喽!……六青哥!吃喽!……”    
      喂完了食的鱼缸,重又轰轰隆隆盖上了乌木大盖,这架式将秋洗月看得目瞪口呆。    
      “走,你荷花池看看。”秋莲篷道。    
    秋洗月跟在秋莲篷后面,向祠堂后园荷花池的桥亭走去。    
      秋莲篷:“听说,昨晚上你没进会馆的内院,是么?”秋洗月:“没进去。秦画师说,要灭了灯笼才能进,也就……趣味索然了。”    
      秋莲篷:“我听说,你是想带着两个青果女子进内院?”“青果女子?”秋洗月茫然,“这是什么意思?”秋莲篷:“青果女子就是些还没让鱼瞅过的女子,不熟的果子,还挂在树上,都不是正经能吃的果子。”秋洗月:“伯父,我想知道,为什么不能让……让青果女子进会馆的内院?”秋莲篷:“这怪我没给你讲清楚。按族规,只有选为扇面美人的女子,才能进到内院的;若是那女子还是颗青果,那就只该挂在树上,不该落果。”    
      秋洗月:“我还想知道,秦无心画师说,进内院,得吹灭灯笼,这又是为什么?”秋莲篷:“见过洗澡的女子吗?”    
      秋洗月不知怎么回答。    
    “你去得不巧。昨晚上,梅子姑娘在月下洗澡,按族规,是不能打灯笼的。”    
      “月下洗澡?”秋洗月困惑,“伯父是说,昨晚上,梅子姑娘在月下的池水里洗澡?”    
      秋莲篷:“洗她身子的,可不是池水,是月光。”    
      秋洗月更困惑了:“月光也能洗身子?”    
      秋莲篷:“洋人没教过你吧?看来,一时三刻对你也讲不清楚,好吧,到了下月十五,月又圆了,我亲自带你去见识见识,让你长长学问。”    
    


第二部分第4章 玲珑女(7)

        秋洗月:“我怕是等不到下月十五了。”    
      秋莲篷:“还想着要去杭州教书?”秋洗月点点头。秋莲篷站停,脸色阴沉。“伯父,”秋洗月道,“我已考虑再三……”    
      “不要说了,”秋莲篷打了个手势,“你先看看鱼爷喂的老红鱼,看完了,到跑马楼来见我!”说罢,秋莲篷回过身,急步走了出去。秋洗月急喊:“伯父!伯父!”    
      秋莲篷没有停步。    
      桥亭里响起鱼爷的吆鱼声:“潘郎!吃喽!”    
      秋洗月见伯父已离去,苦笑着摇了摇头。    
      鱼爷伏在亭栏上,在往荷花池里抛着碎螺蛳。池里,一条肥壮浑圆的百年老红鱼有点鬼祟、有点诡异地从清澈见底的池子深处缓缓浮了上来,声色不露地将鱼唇嘬在水皮上,吐了一串水泡后,轻轻打了一下折扇似的红尾巴。水面荡起了一个巨大的涟漪。“鱼爷,”秋洗月道,“这老红鱼,该是叫七哥,可你老人家却叫它潘郎,莫不是借了晋朝的美男子潘岳的大名?”    
      “聪明。”鱼爷顾自抛着鱼食,“你没白读书。”    
      秋洗月:“记得古人有词写道:‘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这池里的红鱼,在你老人家看来,也该是美男子了?是这样么?”鱼爷:“这话,你得问镇里的女人去。”秋洗月笑了笑:“是啊,如果此鱼不是美男子的话,怎么会见了美人,就沉下池底去呢?要是此鱼不沉,玲珑镇的扇面美人,怎么能三年一小选,六年一大选地选出一位又一位呢?”    
      鱼爷:“要是我告诉你,这鱼,不是美男子,是世上最丑的男子,你信么?”    
      秋洗月:“不信。真要是这样,你鱼爷就不会叫他潘郎了。”    
      鱼爷嘿嘿一声冷笑,道了一声“看好了!”便对着池子双掌一拍,口里发出一声大喊:“潘郎,跳!”话音刚落,那池里的老红鱼便猛地来了一个翻身跳龙门的动作,哗然一声跃出水面,跃得几乎触上了桥亭的飞檐!鱼跃的一瞬间,秋洗月吃惊地看到,老红鱼的大鳍上和厚唇上,竟然挂着一排发绿的铜圈!那硕大的鱼头竟也疙疙瘩瘩的,像赖哈蟆似的长满了肉瘤!    
    “信了么?”等老红鱼砰然落水,鱼爷笑道,“大丑鱼才会羞见大美人,才会见了大美人沉下水去,明白了么?”    
      “明白了。可它不该叫……潘郎。”秋洗月突然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恶心,快步离开了桥亭。他身后,响起鱼爷嘎嘎的大笑。    
          
      会馆后花园的一堵挂满老藤的墙边,鱼爷走来,搬开一捆芦席,墙上出现了一个小木门。    
      鱼爷瞅瞅四下无人,便打开门上的锁,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是一条长长的潮气扑面的夹廊。    
      鱼爷将一只搁在墙洞里的油灯点亮,照着路,向夹廊深处走去。在夹廊尽头一扇小屋的破门外,鱼爷站停了,对着关闭着的门板低头道:“他来过了。”    
      门内传来苍老的声音:“是那老东西陪他来的?”    
      鱼爷:“是的。”    
      苍老的声音突然换作一声长长的冷笑:“嘿嘿嘿嘿……”    
      鱼爷:“我什么时候把他领来见你?”    
      冷笑声嘎然收住:“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明白了!”鱼爷一口吹灭了油灯。    
          
      秋洗月匆匆进了跑马楼的房间,对正靠在窗前看书的妻子说:    
      “柳诗,走,现在就走!”    
      柳诗回过脸:“去哪?”    
    


第二部分第4章 玲珑女(8)

       秋洗月:“去杭州,上国立学术学校报到去!”说罢,从床下拖出皮箱,动作飞快地整理起衣物。    
      柳诗看着情绪冲动的丈夫,反而显得不急不忙,将双臂一抱,笑道:“说,碰上什么事了?”秋洗月:“没什么事。”柳诗:“你瞒不过我的眼睛。你一定是遇上让你伤感的事,或者让你伤心的事,要不,你不会这么冲动。”    
      秋洗月边整理东西边说:“我遇上的事,既不伤感,也不伤心,而是伤眼。”“伤眼?”柳诗笑起来,“你的眼睛本来就近视,要是再伤眼的话,你就成瞎子了。”    
      秋洗月:“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瞎子才是幸福的。这句话好像是莎士比亚说的。”    
      柳诗:“错。是我说的。”    
      秋洗月:“对,是你说的。你还说,要是人的眼睛瞎了,那么太阳就大放光明了。”    
      柳诗:“又错。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秋洗月:“好吧,就算是我自己说的,我之所以能说出这句话来,是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我快瞎了,而太阳仍然这么明亮。这很不公平。而对待不公平的事,最好的办法是不去理它,也不去看它,一走了之。”    
      柳诗:“可我怎么觉得,我的眼睛还好好的,太阳也没有比昨天光明多少。我不走了,我已经喜欢上你的老家了!”“是么?”秋洗月弓着腰看着妻子,“如果我没说错,只要我一走出这幢老楼,你的人影子就在我的前面了。”柳诗:“你总得告诉我要走的理由吧?”秋洗月直起腰:“理由?”冷笑一笑,“理由是什么东西?如果我也要找到理由的话,我此时就该和那些有名字的鱼说话!和那四只死老鼠说话!和那张盖着大印的通行证说话!”    
      “有趣!”柳诗笑道,“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发这么大的火。我问你,有名字的鱼,是什么鱼?”    
      秋洗月暴声:“我先问你,庙里的菩萨有名字么?”    
      柳诗:“有。”    
      秋洗月:“菩萨是干什么的?”    
    柳诗:“管人的。”    
      秋洗月:“我再问你,家门口的狗有名字么?”    
      柳诗:“有。”    
      秋洗月:“狗是干什么的?”    
      柳诗:“管家的。”    
      秋洗月:“那你就该明白,有名字的鱼,也该是应了这个‘管’字!”    
      柳诗:“管的是什么?”    
      秋洗月:“管美人!管天下的美人!”    
          
      楼梯上,秋洗月提着大箱小包急步下楼,柳诗跟在后头。    
      “真的要走?”柳诗道。    
      秋洗月:“难道我在与你开玩笑?”    
      “走就走!”柳诗道,“你去把那辆破雷诺车找来,我来开车。”过道一角,秋三爷在默默地看着。      
      镇口一间老仓库内,柳诗的高跟鞋拼命踩着雷诺车的油门。车怪吼着。    
      “我来试试,”秋洗月让柳诗让开,踩起了油门。车尾喷出浓烟,纹丝不动。秋洗月跳下司机室,打开车盖,一篷油烟冲出,将他冲了个黑脸。他大咳着,抬起黑脸,气馁了:“走不了了,找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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