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5-维以不永伤-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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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时总是看着铁栏里的高草放慢脚步,里面依然是漆黑一片,天天都是这样。自从那些红色的彩灯第三次被在此等女孩子的小伙子们用石子一一击碎后,物业局就已经失去了足够的耐心去搭理这种事。人们已经习惯了走在花园里由于看不清对面迎来的朋友而不打招呼的做法。我扶着铁丝寻找着被压下去的高草。所有的草都有我胸口那么高,没有一处凹下去的迹象。除了报警的人和警察以外,谁也不会知道尸体曾经躺在哪里。或许,凶手知道。
我推开门的时候我姥爷正在看京剧。他痴迷地盯着电视,连我表弟在他身旁跑来跑去弄打了水杯也不去搭理。我姥姥从后面抓住表弟,硬是掰开他的左手,夺下他从外面带回的死知了。“这可不是放在杯里养的东西。”说着她不顾坐在地上哭闹的表弟把知了扔进垃圾桶。我姥爷将季三叔给的那支别在耳朵上的小熊猫叼在口中,划起火柴。京剧里的小丑开始翻跟头,一个,两个,三个,他还在向前翻,仿佛用它来代替走步一直要翻到幕后。我姥姥从垃圾桶旁抱起表弟走进里屋,她回来时揉揉鼻子,跑到电视后面看看电源,然后向厨房走去。她返回屋时打开日光灯,观察了许久,突然冲着我姥爷叫了起来:“你把烟叼反了,老头子!”我姥爷将烧焦了的烟扔到茶水中,平静地说:“我在想,对于一个女人来讲,没什么比奸杀更能掩饰罪行了。”
第一部第2节 一一破解
我姥爷连续几个傍晚对邻居们讲出了自己的看法,星期五晚上八点半来此调查的雷奇队长也得知了此事。雷奇队长劝我姥爷不要再乱说了,他说没有找到足够证据之前对任何人的怀疑都会显得很愚蠢,而且据他所知那个叫朱珍珍的女人绝对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后母。然后他坐在聂大娘递过来的板凳上打开调查本。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作为本社区刑警队的队长,从未留下过一宗遗案,包括那次因为下水道堵塞管道工在井下捞上来一具女尸的案子,以及长期流窜到各小学的女洗手间骚扰小孩子的变态狂的案子,他都一一破解了,前者凶手处在一个最难以辨认的职位上,而后者无法确定罪犯的精神是否正常则很难为其定罪。雷奇队长问我姥爷在那夜一点钟左右是否听到过求救声。我姥爷告诉他为了抵抗热浪的袭击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敢开窗户了,不时会有虫鸣声和汽笛声透过玻璃传到睡梦中,但确实没有听到毛毛的呼喊。雷奇队长稍显失望地又问了那些打麻将的人。“那天不巧,停电了。”他们回答的时候继续玩着手中的牌。当天十二点多灯突然熄灭曾使他们陷进了一阵混乱。每个人慌忙收好还在桌面上的钱便开始检查灯丝及电路,后来他们确信原因是总闸的问题而不是保险丝烧断了的缘故便一边装麻将一边打算聊点什么。不过他们渐渐意识到自己和别人唯一的话题就是彼此输赢多少的时候,每个人都各自上了楼。“以前偶尔也停过电,”季三叔说,“只是孩子是那天死的,正赶上我们不在外边。”他说由于停电看不了电视,风扇也不能转动,而在白天他早已睡足了觉,他走进厨房将剩下的一点饭菜吃光,然后冲了一杯牛奶,在摇杯子时隐约听到一声喊叫,他以为又是哪一个姑娘失恋后绝望的发泄,温度使所有的声音都产生了错觉,为了不破坏自己多年赌博生活养成的生物钟,他是在五点之前洗完了自己攒了一个多月的衣服才上床的。
“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看见了。”这种苍老得令人难过的声音来自姓李的奶奶。她是这栋楼唯一一个还裹着小脚的老太太,裹脚的时间就仿佛她的年龄那样无法猜测。在年初她就对邻居们说她要去敬老院,即使是到了那里自己也将是岁数最大的老人。后来她不时地推迟离开的日期,到上一个月她决定在此再呆最后一个夏天就去享受那种备受其他老人敬重的生活。然而包括她本人在内的很多人都已慢慢看出来,假如这个夏天还要继续升温的话,很有可能她将怀着去敬老院安度余生的美好憧憬死在本社区。雷奇队长冲她笑了笑,不再相信她的话,他完全清楚这些疯话不过是将近一百年的经历附在一个人身上所衍变出的怪诞幻觉。上次就因为她说在天亮时曾看到一个从井里爬出来的人在绕着花园跑了一圈之后又跳回到井里,才使雷奇队长一度视案情为自杀而非谋杀,走了很多弯路。我姥爷卷了一支烟递给雷奇队长,问他现在有什么头绪了没有。“有的,跟以前的一样,开始都是线索太多了,好些都用不上,迷惑人而已。”雷奇队长大口地嘬烟,“像这样,直接喷出来的是假的,吸到肺里面的才是破案的关键。”我姥爷想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结果。雷奇队长并没回答,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白烟,他的头随着烟雾的上升缓缓仰起。他轻轻地捏住落到他头发上的瓢虫数着壳上的星,过了一会儿扬起手臂将它重新放回空中。“二十四颗。”他嘀咕着,把烟头扔到地上,皮鞋踩在上面狠狠地碾了半个圈,随后站起来低声对我姥爷说:“夏天结束之前吧,不会迟于那时候的。”
在星期三下午差一刻三点钟的时候雷奇队长过来拜访我姥爷。我姥姥告诉他现在正是我姥爷禁止任何人打扰的午睡时间。我姥爷在雷奇队长等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从里屋走了出来。“这是我外孙。”我姥爷指着我说,“里面还睡个小的。”雷奇队长走过去和我姥爷坐到沙发的同一侧。我姥爷叫我去拿点冷饮。“太热了,听说工厂都停工了。”我姥爷说。我姥姥在厨房把最后两杯菠萝汁塞到柜子里,她可不喜欢警察把案子查到自己家里来。“什么都没了。”我告诉我姥爷,“正烧水呢。”“啊,不必了。”雷奇队长点起烟,“您有孙子叫杜宇琪吧?”“是啊,他是我最大的孙子,过了夏天就满十八岁了。”“嗯。”他手中的烟上已经挂了两厘米的烟灰,他向四周看看,发现电视顶上有一个白瓷烟灰缸,起身走过去,烟灰在途中就掉下来了。他低着头看着像雪花一样散落的烟灰,在最后一片烟丝飘到地板上之前他冲着我姥爷说:“就我们所知道的,他搅到了案子里面。”我姥爷听后不紧不慢地卷起纸烟,当他认为烟丝刚刚合适的时候就叫我先出去,“还有,跟你姥姥说,水用不着再烧了。”
不过我姥姥还是把沏好的茶水送到客厅,想去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然而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难道我们家里真藏着凶手不成?”我姥爷和雷奇队长在里面谈了一个小时,之后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姥姥端着水进进出出好几回,依然弄不清他们在谈什么。那座檀木古钟敲过五下后她让我进去问问晚上留客人吃点什么好。她认为这么说即使是再不识趣的客人也知道是该告辞的时候了。我去问了,要不是我姥爷执意挽留的话,他确实就要离开了。“留下来,咱们还没一起吃过饭呢。”我姥爷说。
一开始我姥姥一句话也不说,装出喂我表弟吃饭的样子,而我表弟却不停地问那两杯菠萝汁哪去了。我姥爷劝雷奇队长喝酒,雷奇队长说:“睌上还要走些地方,我真喝不了。”于是我姥爷就斟满了自己的杯子。那个巨大的酒瓶里养着那么多奇怪的动物,每次倒酒我都害怕沉睡在枸杞底层的海马以及将人参缠成一圏的蛇会从瓶口钻出来。“他说晚上要过来和您谈谈的。”“谁呀?还要来?”我姥姥停下来看着我姥爷。“回家之前他想先到这儿来。”雷奇队长冲我姥姥笑笑,“看得出来,他难过得要死。想想也是,走了两星期后就这么狼狈地回来了。”“两个星期?”我姥姥突然站起来,“找到宇琪了?”
雷奇队长与我姥爷告辞两个小时后,我表哥杜宇琪仿佛身后拖着无限长的夕阳那样疲惫地站在了大门外。就算我姥姥那么想知道杜宇琪在离家出走的两个星期里都去哪儿了,我姥爷也始终盯着窗外飘落的杨絮而无应答。跑去开门的我姥姥因为我表哥的落魄而尖叫起来:“天啊,别跟我说他们把你抓去挖煤了。”我表哥茫然地摇摇头将背包从双肩卸掉,同时有一些泥沙抖落下来。他左手拨一下由于汗水而贴在额前的又长又乱的头发,走到我姥爷身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姥爷双眼直直地盯着他,仿佛仅仅是将目光从杨絮那里缓缓移到杜宇琪的脸上,“要知道,过了这个夏天你就十八了。”我表哥从背包里掏出几张沾满油渍的报纸,接着去书架找出了积攒近半个月的晚报,把这些带到浴室。“你本来就该好好休息。”我姥姥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喜欢在洗澡这么惬意的享受中还要费脑筋做其他的事情。“没关系,奶奶。”杜宇琪关门时对她笑着,“我就是想看看半个多月来世界都变成什么样了。”
隔着门我们听见水流的声音,里面的热气从门底缝一点点钻出来。我姥姥告诉他如果感到气闷的话可以打开排风扇。不过没人回答,可能是水声高过了我姥姥的话音或是杜宇琪的答话。我表哥杜宇琪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外面的虫鸣声及叫卖声都消融在水声之中。池子里的水位迅速上涨,一直淹到水龙头声音才逐渐变小。之后水便从浴室的门底缝流出来,浸湿了地面。要不是有哭声从里面传出来我真的认为我表哥已经死在了五十多度的热水里。那是杜宇琪的哭声,开始低低的,像从耳边轻轻吹过的风。几分钟后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时候就在里面失声地痛哭起来。很多年以后我都无法将那种声音遗忘,一种可以漫过水面,浮在空气中,将玻璃击碎的声音。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到底经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使人如此伤心。后来有个女孩告诉我,假如一个人痛苦到极致,眼睛就不再是泪水的唯一出口,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流出眼泪,譬如你会伸出手指迎着阳光哭泣,或是仰望天空在心口流泪。在那一刻我就明白,从底缝渗出来的或许并不是充满柠檬香泡沫的温水,那是我表哥杜宇琪的泪水,他的全身都在哭。他平躺在浴缸里,看着自己的泪水渐渐漫过身体,溢出浴缸,沿着红色瓷砖流到外面的蜡油地板上,风过之后会留下乳白色的颗粒,醮在食指舔一下,稍有咸味的那种。
直到我长大以后都不知道我表哥在那一段时间曾经离家出走十五天而没有给家里留下过任何音讯。我太小的时候不了解此事是因为没人认为给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解释他表哥怎么会突然失踪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当我慢慢长大时家里面已不提起我表哥,包括他的父母——我舅舅和舅妈。我姥爷还活着时他们有时会应答他几句关于杜宇琪在外地念书的情况。自从我姥爷去世后,几乎没有任何人再想起我表哥。逢年过节大家聚到一起的时候,他们对我姥姥聊工作,说说以前的朋友,偶尔会回忆我舅舅姨妈他们小时候有意思的往事。到最后实在无话可谈他们就陪我姥姥打麻将,唯独不提“杜宇琪”这三个字。要不是十年以后我在北京偶然地遇上了我表哥杜宇琪,我真以为他从人间消失了。当时看着他我简直不能将他的容貌和记忆中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因为他并不怎么说话,这令我感觉对他来说自己仿佛是个陌生人,以至于我们只是默默地喝扎啤以及吸那种先把珍珠吃掉的奶茶。我想不起来是我忘记了问他那时为什么要失踪了十多天后不成样子地回来了,还是我问过的而他却根本没有回答我。总之,那次的出走只是个小小的预演,一年之后他在上大学的时候还是彻底地离开了长春,以后再也没回来。尽管他知道这很可能会令我舅舅和舅妈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仿佛是就此远离自己的伤心地一样了无牵挂。在北京杜宇琪摇着粉红色的奶茶告诉我,我是他这十年来见到的唯一的家里人。
虽然我姥爷对雷奇队长说过他要和我表哥谈一谈,然而整个晚上他也没去找杜宇琪说什么。他静静地坐在床旁边直到我表哥深沉入梦,然后在黑暗中他对着窗口一边吸烟一边哼唱着那些听不懂的戏词。他将谈话的时间推迟到第二天早餐之前,连我姥姥也不清楚他们在客厅都说了哪些事情,在饭桌上她还狐疑地看着杜宇琪:“告诉我,你真的知道毛毛是怎么死的?”我外公示意她别问这个。杜宇琪用匙子搅碎豆腐脑,“我真的不去了,爷爷。”“嗯,不过我还是得参加的。”“什么?”我姥姥问。我外公将几个用过的空碗摞到一起放到水池里,回头说:“毛毛的葬礼。”
我表哥杜宇琪在九点一刻背着旅行包回去了。那时太阳已经升起在东南,他顶着三十五度的高温从昆明一路一直走过迎春路回到了家里。此后的一年多他来我姥姥家只有两次。第二年年初的春节他来了,满天鸣响的爆竹声令每个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在那一年的八月末他来和家里人告别,七天后他去了北京,此后谁也没再见到他。不出一年他终于因为要中途退学在信里和我舅舅闹翻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到长春,甚至在我姥爷由于突发性心脏病死去也没有回来与我姥爷告别。我姥姥将丧事延期了七天之久,每天夜里都在企盼杜宇琪从天而降,然而直到尸体生出了气味也不见他的身影,连问候的电话也不曾响起。那场过于悲凉的葬礼过后,人人都绝口不提我表哥,仿佛是大家约定的一样。
第一部第3节 不负责任的做法
好多年以后我在三里屯的一个小酒吧见到了他。我说家里的亲戚都挺挂念你的,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令他们很痛心。就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一般,他长吸一口气鼓足劲儿对着插在柠檬汁里的吸管吹气,杯中的果汁下面生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气泡涌上来溅到他脸上。他向我要了一张面巾纸,摘下眼镜在闪烁不止的灯光下反复擦着镜片,看着反射七色光圈的镜面他告诉我:“别怪我,杜宇琪早就死了。”
我告诉他我姥爷——你的爷爷是死于你上大学两年后一个雨夜的凌晨两点一刻,虽然我姥姥为了让人们永远记住他找来了那么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来给他送别,但规模上还是无法与毛毛的丧事相比。在毛毛父亲的邀请下,市政府几乎所有的领导都到场表示哀悼。覆盖着白花的汽车挤满了整条东风大街,好多人都在快要到殡仪馆的时候下车围着那辆挂满毛毛黑白遗像的灵车缓慢前行。下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在车前“张雨卉”这三个字上面,像是流金从每个人的眼前掠过,那是毛毛的名字。
毛毛的父亲对到场的所有人以一种悲壮得令人心酸的语调讲着话,悲伤在他心中凝成一个结,原先那些羡慕他拥有财产及官职的人现在开始以强者的姿态去同情他。他用不成调子的声音说他这一生绝对没想过要去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这几天他总在不断回忆自己可怜的女儿。“我不愿意让你们也沾染到我的痛苦。”他把白色的花瓣撒到毛毛的身上,“让她安心地走吧。作为父亲我保证,那个残忍的凶手是绝不可能逍遥法外的。”
整个葬礼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包括市长在内的所有领导说了些简短而伤悲的悼词。毛毛的父亲始终在一旁呆滞地看一只反复飞旋的黄蝴蝶,强忍着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的十指紧紧插在一起拄在下巴上。毛毛那面色苍白的后妈止不住地痛哭之后晕倒在大厅外,在场的任何人,尤其是我姥爷这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