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琼瑶-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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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与竹籁的低鸣好怆恻 ,好凄凉。在远处的树林内,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在不住的啼唤,想必是只失偶的孤禽吧! 他就这样站著,一任山风吹拂,一任夜露沾衣,一任月斜星坠……直到他的一包烟都抽完 了,双腿也站得酸麻而僵直。丢掉了手中最后的一个烟蒂,他钻进了车子,他必须回去了 ,虽然他已三十岁,柏老太太的家规仍不能违背,他不愿让母亲焦灼。发动了车子,他自 己对自己说:“就是这样,把这件事当一个噩梦吧!本来,她从舞女做到女工,这样的身 分,原非婚姻的对象,想想看,母亲会怎么说?算了吧!别再去想它了!就当它是个噩梦 ,是生命里的一段插曲,一切都结束了。”
驾著车子,他开始向归途中驶去。这决定带给他内心一阵撕裂般的刺痛,他知道,这 刺痛还会继续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无法在一时片刻间就把含烟的影子摆脱。车子迅速的在 夜色中滑行,驶过了那道木板的“松竹桥”,家门在望了。
这是一栋新建筑的房子,建筑在一片茶园之中,房子是柏霈文自己设计的,他在大学 本来念的就是建筑系。他一直想给这房子题一个雅致的名字,却始终想不出来。车子停在 门口,他怕惊醒了老太太,不敢按喇叭叫园丁老张来开门,只好自己用钥匙打开了门,开 了进去。
客厅中依然亮著灯光,他愣了愣,准是高立德还没睡!他想著,停好了车,他推开客 厅的门,却一眼看到柏老太太正端坐在沙发里,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哦,妈,还没睡?”他怔了一下说。
“知道几点了吗?”柏老太太问。
“是的,我回来晚了。”他有些不安的说,到柜子边去倒了一杯水。“怎么回事?” 柏老太太的眼光锐利的盯著他。
“没怎么呀,有个应酬。”他含糊的说。
“应酬?”她紧紧的望著他。“你直说了吧,你从来没有事情瞒得过我的!你最近到 底是怎么回事?一天到晚魂不守舍。恋爱了,是吗?”柏霈文再度怔了一下。望著柏老太 太,他知道自己在母亲面前是没有办法保守什么秘密的,柏老太太是个聪明、能干,敢做 敢为的典型。年轻时,她是个美人,出身于望族,柏霈文父亲一生的事业,都靠柏老太太 一手扶持出来。所以,在家庭里,柏老太太一向是个权威性的人物,柏霈文父子,都对她 又敬又畏又爱又服。柏霈文从小是独子,在母亲身边的时间自然长一些,对母亲更有一份 近乎崇拜的心理,因为柏老太太是高贵的、严肃的,而又有魄力有威严的。
“恋爱?”他把茶杯在手里旋转著。“没有那么严重呢!”
“那是怎样一个女孩?”
“别提了,已经过去了。”他低低的说,望著手里的杯子,觉得心中那份撕裂般的痛 楚在扩大。
“哦。”老太太紧盯著他,她没有忽略他眉梢和眼底的那份痛苦。“怎么呢?你失恋 了吗?”
“不,”他很快的说。“那么,一定是那个女孩不够好!”
“不!”他更快的说,反应的迅速使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她很好!她是我碰到过的 最好的女孩子!”
“哦?”柏老太太沉吟的、深思的望著面前这张被苦恼所盘踞著的脸庞。“她是你在 应酬场合中遇到的吗?”她小心的问。“不是。”“她家里是做什么的?经商吗?”
“不,不是。”他再说,把杯子放了下来,那杯水他根本一口也没喝。“别问了,妈 ,我说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已经结束了。我累了。”他看了看楼梯。“您还不睡吗? ”“你去睡吧!”柏老太太说,注视著他的背影,目送他那沉重、疲惫、而无力的脚步, 一步步的踏上楼去。站起身来,她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满园花影,她点点头,喃喃的自 语著说:“过去了?结束了?不,这事没有过去,也没有结束,他是真的在恋爱了。”是 的,这事没有过去,也没有结束。第二天,当柏霈文去工厂办公的时候,他脑中一直在盘 算著,见了含烟之后,他该怎么说。怎样说才能不伤她的心,而让她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当然,她也不能再留在工厂里,他可以给她一笔钱,然后再写封介绍信,把她介绍到别的 地方去工作。以他的社会地位,他很容易给她找到一个适当的工作。无论如何,她自己并 没有什么大过失,即使他们之间的事是结束了,他也不忍让她再沦为舞女,或是女工,他 一定要给她把一切都安排好。驾著车子,他一路上想著的就是这问题,他觉得自己已经冷 静下来了。可是,当车子越来越接近工厂,他的心就越来越跳得猛烈,他的血液也越来越 流得迅速。而且,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开始期盼著见到她的一刻,她的面庞又在他的眼前 浮移,他似乎看到她那对哀愁的眼睛对他怔怔的凝视著。他喘了口气,不知不觉的加快了 车行速度。
走进了工厂,他一直冲进自己的办公室内,今天他来晚了,含烟一定早就到了。可是 ,一进了门,他就愣住了,含烟的座位上空空如也,迎接著他的,是一屋子冷清清的寂静 ,含烟根本没有来。他呆立在门口,有好几秒钟,他都一动也不动。然后,一阵强烈的、 失望的浪潮就对他卷了过来,迅速的淹没了他。好半天,他才走向自己的书桌后面,在椅 子上沉坐了下来,用手支著头,他闭上眼睛,陷入一种深深的落寞和失意之中。
有人敲门,他抬起头来,一时间,血液涌向他的头脑,她来了!他想,几乎是紧张的 盯著房门口。门开了,进来的却是领班蔡金花。他吐出一口长气,那层乏力的,软弱的感 觉就又笼罩了他。他闷闷的问:
“有什么事?”“颜丽丽交给我这封信,要我交给你。是章小姐托她拿来的。”“章 小姐?”他一愣,这才回过意来是含烟,接过了信,他又抑制不住那阵狂猛的心跳。蔡金 花退出了屋子,一面对他好奇的注视著。他关好了房门,坐在沙发上,立即迫不及待的拆 开了信封,抽出信笺,含烟那娟秀的笔迹就呈露在他的眼前:“柏先生……”这称呼刺痛 了他,使他不自禁的狠狠的咬了一下嘴
唇,这才重新看下去,信写得十分简短:
“柏先生:我很抱歉带给了你许多困扰,也很感激这几个月以
来,你对我的诸多照顾。我想,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我
不便再到你的工厂来办公,所以,我辞职了。相信没多
久,你就可以找到人来顶替我的位置。
别为我担心,我不过再为命运播弄一次。命蹇多乖,
时也运也,我亦无所怨。从今以后,人海茫茫,随波浮
沉而已。祝福你!深深地。愿你找到你的
幸福和快乐!
含烟于灯下”
放下了信笺,他心中充塞著一片苦涩和酸楚。她竟不等他向她开口,就先自引退了。 这本解决了他的一项难题,可是,他反而有股说不出的惆怅和难受。拿起信笺,他又反复 的看了好几次。含烟,你错了,他想著。你不必随波浮沉,我总会给你一个好安排的。站 起身来,他在室内来来回回的踱著步子,从房间的这一头一直走到那一头,这样起码走了 几百次,然后,他坐回桌子前面,拿了一个信封,封了五千块钱,再写了一个短笺:“含 烟:五千元请留下度日,数日内将对你另有安排,请等
待,并请万勿拒绝我的一番好意。总之,你是我所遇到
的最好的女孩,我永不会,也永不能忘记你,所以,请
别拒绝我的友谊。祝好
霈文”
封好了信笺和钱,他叫来了蔡金花,要她立即把钱和信送到含烟家里去。蔡金花用一 种惊奇的眼光望著他,但是,她顺从的去了。两小时后,蔡金花回到柏霈文的面前,把那 五千块钱原封不动的放到柏霈文的书桌上。柏霈文瞪视著那笔钱,紧锁著眉头说:“她不 收吗?”“是的。”“她怎么说?”“她什么都没说,就叫我带回来给你。”
“没有回条吗?”“没有,什么都没有。”蔡金花看著柏霈文,犹豫了一会儿,似乎 想说什么又咽住了,只是呆呆的看著他。
“怎样?”柏霈文问:“你想说什么?”
“你辞退了章小姐吗?柏先生?”她终于问了出来。
“唔,”他支吾著。“是她不想做了。”
“哦,”蔡金花垂下头。“我想她是愿意做的,要不然,她不会对著你的信淌眼泪。 ”
柏霈文震动了一下。“你是说,她哭了吗?”他不安的问。
“哭得好厉害呢!先生。”
柏霈文咬紧了牙,心脏似乎收缩成了一团。蔡金花退出了房间,他一动也不动的坐在 那儿,瞪视著书桌上那叠钞票。一时间,他有个冲动,想拿著钱开车到含烟家里去。但是 ,他克制了自己,这样做的后果是怎样呢?除非他仍然准备接受含烟……不,不,他不行 !在知道她那段历史之后,一切只能结束了,他不能漠视那件事!他用手蒙住了脸,痛苦 的在掌心中辗转的摇著他的头。他不能漠视那件事!他不能!
他没有去找含烟,第二天,他也没有去,第三天,他仍然没有去。可是,他变得暴躁 而易怒了,变得不安而憔悴。他拒绝了生意,他和员工发了过多的脾气,他无法安下来工 作,他不愿走进自己的办公厅,为了怕见含烟留下的空位子……第四天,他一早就到了工 厂,坐在书桌后面,他出奇的沉默。一整天,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处理任何一件公事, 甚至没有出去吃午饭,只是呆呆的在那儿冥想著,面对著含烟的位子。然后,当黄昏来临 的时候,他忽然跳了起来,走出了工厂,他大踏步的冲向了汽车,打开车门,他迅速的钻 了进去,迫不及待的发动了车子。经过了一日的沉思,他想通了,他终于想通了!摆脱开 了那份对“处女”的传统的看法,他全部心灵,全部意志,全部情感,都在呼唤著含烟的 名字。含烟!我多傻!他在心底叫著。这何尝损坏了你的完美?你那样真,你那样纯,你 那样善良,你那样飘逸,你那样高高在上,如一朵白云……什么能损坏你的完美呢?而我 竟把社会的罪恶记在你的身上!我真傻,含烟,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最愚蠢的、最 不可原谅的、最狠心、最庸俗的!我竟像一般冬烘那样重视著“处女”!哦,含烟!我白 白耽误了三天的时间,把彼此陷入痛苦的深渊,我是个傻瓜!天下最大的傻瓜!车子在大 街小巷中飞驰著,一直向含烟住的地方开去。他的心跳得比汽车的引擎还要猛烈,他急于 要见到含烟,他急于!在那小巷门口停住了车子,他跳下了车,那样快的冲进巷子中,他 在心中不住的祷告著:别出去,含烟,你必须在家!我有千千万万句话要对你说,你一定 得在家!但是……他又转回头想,你即使不在家也没关系,我将站在你的房门口,一直等 到你回来为止,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一定!
停在含烟的房门口,他刚举起手来,门上贴著的一张大红纸条“吉屋招租”就触目惊 心的呈现在他眼前,他大吃了一惊,心头迅速的祈祷著;不不,含烟,你可不能离去,你 绝不能!敲了门,里面寂然无声。一层不祥的预感使他的心发冷,他再重重的敲门,这次 ,有了回声了,一阵拖板鞋的声音来到门口。接著,门开了,那不是含烟,是个梳著发髻 的老太婆。“先生,你要租房子吗?”老太婆问。
“不,我找一位小姐,一位章小姐。”他急切的说。
“章小姐搬家了。”“搬家了?”他的头涔涔然,四肢冰冷。“什么时候搬的?”
“昨天晚上。”老太婆转过身子,想要关门,他迈前一步,急急的挡在门前。“请问 ,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你知道她养父母的家在哪儿吗?”他再问,心底有份近乎绝望的感觉 。“不知道,都不知道。”老太婆不耐的说,又想要关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塞进那老太婆的手中,几乎是祈求似的说:“请让我在这 屋子里看看,好吗?”他心中还抱著一线希望,她既然昨天才搬走,这屋子里或多或少会 留下一些东西,一个地址,一个亲友的名字,或是其他的线索,他必须要找到一点东西, 他必须要找到她!
老太婆惊喜交集的握著那些钞票,一百元,半个月的房租呢!这准是个有钱的疯子! 她慌忙退后,把房门开得大大的,一叠连声的说:“你看吧!随你怎么看!随你看多久! ”
他走了进去,环室四顾,一间空空的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洁,床和桌子都是房东的东 西,仍然留在那儿没有搬走。房内依稀留著含烟身上的衣香,他也恍惚看到含烟的影子, 坐在床沿上,眉梢轻颦,双眸脉脉。他重重的甩了一下头,走到书桌前面,他拉开了抽屉 ,里面留著几个没用过的空白信封,一个小小的案头日历,他翻了翻日历,希望上面能留 下一些字迹,但是,上面什么都没有。其他几个抽屉根本就是空的。他再对四周望了望, 这屋子中找不出什么痕迹来。低下头,他发现桌下有个字纸篓,弯下身子,他拉出那个字 纸篓,里面果然有许多废纸,他一张张的翻阅著,一些帐单,一些文艺作品的剪报,一些 包装纸……然后,他看到一个揉绉的纸团,打开来,却是他写给她的那个短笺,上面被红 色铅笔划了无数个“×”号,划的人那么用力,纸都划破了,在信后的空白处,他看到含 烟的笔迹,凌乱的写著一些句子:
“柏霈文,你多残忍!你多现实!
你不必用五千元打发我走,我会好好的离去,我不
会纠缠你。但是,我恨你!
哦,不不,霈文,我不恨你,只要你肯来,我求你
来,来救救我!我不再要孤独,我不再要飘泊,我爱你,
霈文,如果你肯来,如果你不追究我的既往,我将匍匐
在你的脚下,终身做你的女奴!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
我期盼你的殷切,我爱你的疯狂,柏霈文!柏霈文!柏
霈文!柏霈文!……救我吧!霈文!救我吧!否则我将
被打进十八层地狱!否则我将沉沦!救救我!霈文!
可是,你为什么不来呢?两天了,你真的不来了!
你像一般世俗的人那样摒弃我,鄙视我,轻蔑我,你是
高贵的先生,我是污秽的贱货!
我还能期望什么?我不再做梦了,我多傻!我竟以
为你会回心转意。我再不做梦了,我永远不再做梦了,
毁灭吧!沉沦吧!堕落吧!嫁给那个白痴吧!还有什么
关系呢?含烟,含烟,你只是别人脚下的一块污泥!
霈文,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在无数个“恨你”之后,纸已经写完了,柏霈文颤抖的握著这张纸,冷汗从他的额上 沁了出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对含烟做了些什么,他才知道自己怎样侮辱和伤害 了那颗脆弱的心灵,他也才知道那女孩是怎样痴情一片的爱著他,她把一切告诉他,因为 不愿欺骗他,她以为他能谅解这件事,能认识她那纯真的心与灵,而他呢?他却送上了五 千元“分手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