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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杀碑-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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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他还顾虑到另外一种深意。这种意思,存在他一人心中深处,极不愿叫杨夫人知道,他自己明白当年“巫山双蝶”
  纵横江湖,仇人极多,最厉害的虽然已被自己除掉,难免没有另外冤怨相报的人。对自己无法报复,定必找到两小夫妻身上去。可是瑶姑和杨展一经成婚以后,两小夫妻身份,和当年“巫山双蝶”绝对不同,他们不是江湖中人,杨展还要从功名中,飞黄腾达,万一被自己料中,有人找到两小夫妻身上去不是两好结亲,反而遗祸杨家了。他存了这种深心,益发在两小口身上,刻刻用心,只有把杨展瑶姑两人武功造就得比自己还强,便不怕人家寻仇了,他这样存心,杨展和瑶姑的武功,当然与众不同了,而他在两人身上一番深情,也到了无以复加地步,所以世界最难勘破的,便是“情”字这一关,世界没有这个“情”字,也不成为世界,我佛普渡众生,还不是为了一个“情”字。
  杨展在乌尤寺后面自己别业读书,这几年,正是黑蝴蝶尽心传授武功的几年。黑蝴蝶既然做了乌尤寺的方丈,当然不能再用江湖绰号黑蝴蝶三字了,乌尤寺前任方丈,留赐黑蝴蝶的披度法牒,法牒里面已经注明一个法号,是“破山”两字,做了出家的法名。“破山”两字,怎样用意,圆寂的老方丈,没有加以说明,还是破山自己静中生慧,参悟出破山两个字的用意,他说:“常年和红蝴蝶隐迹巫山,出没江湖,不管人家称他强盗或侠盗,总是不入王法的草寇,说得好听一点,便是山大王,不论王法,照佛家因果循环来说,一生杀业太重,定要落到被官军破山,身首异处为止,现在幸保首领,跳出红尘,皈依我佛,无异两世为人,所以用这‘破山’命名,教他时时警惕,自己是幸免官军破山,身逃法网的人,还不一心皈依,忏悔一生杀业么!”他自己这样一解释,倒符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旨,他除传授杨展瑶姑两人武功以外,确是戒律谨严,功德精进,嘉定一带,也渐渐知道了乌尤寺方丈破山大师的清名。
  有一天,杨展自己在乌尤山僻静处所,练完了功夫,提着破山大师赐他的一口宝剑,剑名“莹雪”,这口莹雪剑,和红蝴蝶遗传她女儿一口“瑶霜剑”,正是一对,瑶姑得了瑶霜剑以后,破山大师把她名字也改为瑶霜,人剑同名,真是人即是剑,剑即是人了。且说杨展提了莹雪剑,信步走上乌尤山最高所在,山颠高处,有座亭子名叫旷怡亭,大约是登高四眺,心旷神怡的意思,杨展缓步而上,到了旷怡亭前,蓦见亭内石桌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和尚,呼声如雷,蜷身而卧,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酒肉气味,异常浓厚,细看这和尚时,蚕眉虎目,阔面大耳,紫巍巍面皮,泛着红红的一层酒光,一件僧衣,满身油渍,腌臜不堪,下面赤脚草履,也是泥浆满腿,再一看,亭角还支着一具黄泥小风炉,余火未熄,灶上破锅内,还留着吃残的狗腿,地上肴骨狼藉,酒瓶乱滚,心想这野和尚决不是乌尤寺的,便是相近大佛寺内,也容不得这样酒肉和尚挂单,便摇摇头走出亭来,独自在山巅上纵目远眺,看得嘉定斗大的城池,如在脚下,乌尤山屹峙江上,宛如水晶盘里,堆着一块苍玉,山上山下,嘉木蓊郁,蔚然一碧,和岷江内云影波光,互相映带,爽气徐引,涤虑清心,真有潇洒出尘,翩翩欲仙之概。
  杨展披襟当风,幽然独立,正在游目骋怀当口,忽听得身后呵呵大笑道:“秀才们,看江景,也只读得几句风花雪月的歪诗罢了,怎及我七宝和尚的逍遥自在,物我两忘。”杨展听得吃了一惊,平时听破山大师讲起川南三侠的名头,知道三侠是僧侠七宝和尚,乞侠铁脚板,贾侠余飞,不想这狗肉和尚,自称七宝和尚,慌转过身去,只见七宝和尚身子斜依着亭柱子,手上拿着半段狗腿,正在大嚼,突然把狗腿折下一很半尺长的腿骨,骨上还带着一点肉,猛不防把这块狗骨头向杨展一撩,还笑嘻嘻地喊一声:“秀才!接着,啃狗骨头,别有风味。”两人相距,也有两丈开外,杨展不防他来这一手,那块狗骨头,哧地带着一缕疾风迎面袭来,而且方向直对自己嘴上飞来,杨展明知有意相戏,微一侧身,右臂一抬,只用食拇两指,便把迎面飞来一根狗骨撮住,随势一抖腕,这块骨头毫不停留,刷地向那和尚头上飞去,嘴上笑道:“请和尚自用吧!”不料这块骨头,在杨展指上一出手,那面和尚草鞋一跺,燕子般向这面飞来,在半空里一张嘴,正把掷还的一根狗骨在半路便被用嘴衔住,落下地来,已立在杨展面前,笑嘻嘻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破山大师的高足——杨秀才,你手上这口莹雪剑我认识的。”杨展知道川南三侠,对于自己岳父,均自居晚辈,便抱拳说道:
  “常听家岳提起川南三侠大名,仰慕已久,不想今日无意相逢,何妨到敝斋一谈。”七宝和尚笑道:“你说什么,你说敝斋,我可怕吃斋,你说有酒有肉,我非但立时跟你去,而且去了便不想走。”杨展知他故意打趣,笑道:“酒肉穿肠过,佛自在心头,和尚自有来历的。”七宝和尚看了杨展一眼,点点头道:“破山大师快婿,毕竟不同,好,我到你楼上谈谈去,可有一节,你不要惊动破山大师,他出世早一点,我又是大庙不收,小庙怕留的和尚,咱们谈谈倒对我心思。”杨展笑着答应了,两人到了寺后小楼上,美酒佳肴,彼此细谈,从七宝和尚口中,得知川南三侠和巫山双蝶,有很深的渊源。尤其是三侠中的七宝和尚和铁脚板,对于破山大师,以师礼待之,破山大师深知七宝和尚和铁脚板常在成都出没,曾托两人随时照料住在成都的女儿——瑶霜,因此雪衣娘,也常和二侠见面,杨展也闻名已久,今日才和七宝和尚无端遇合,从此便和七宝和尚有了交往。有时杨展笑问他:“自称七宝和尚,何谓七宝?”
  他随口答道:“和尚有庙,而我无庙,幕天席地,两脚到处,便是我的庙,此一宝也;和尚必须拜师受戒,念经茹斋,而我荤酒不忌,无师无戒,不经不斋,此二宝也;和尚赖佛穿衣,靠佛吃饭,求财主,骗村妇,叩头礼拜,募化十方,而我不必募化,以狗为粮,天下之狗无尽,我亦无尽,此三宝也;和尚无家室之累,而有坐关参禅之苦,我有和尚之名,而无和尚之实,悠游天地,自在一身,此四宝也;和尚苦行苦修,只求早生净土,免堕轮回,我却只问是非,不问果报,现世现了,何必来生,此五宝也;和尚讲出世,我却讲入世,不平事,也得伸手管管,困苦人,也得尽心救救,和尚在庙内做功德,我在庙外做功德,此六宝也;还有一宝,却不能说。”杨展问他怎的第七宝便不能说了,七宝和尚在杨展耳边悄悄说道:“七宝和尚到时,也要杀人,最不济,也得屠狗,和尚手上有血腥,这话似乎不好出口了。”说罢大笑,忽又面色一整,大声地说:“什么叫七宝,满是胡说乱道,说实话,七宝者,‘吃饱’也,世界上不论出家人,或在家人,谁不图一饱呢,往后你叫我‘吃饱和尚’便得。”说罢,一声狂笑,拔脚便走,杨展一把拉住,笑道:“和尚慢走,我告诉你,从华严性海之义,可以悟到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加上一个真如无碍,这七无,便是和尚七宝。”七宝和尚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笑道:“那有这许多无字,我只晓得有了世界便有人,有了人,便有你我他,这儿有个你,成都有个她,因为有了你和她,便有我这七宝和尚替你们作捎书红娘,有吃有喝也。”原来这时他要上成都,杨展托他捎信与雪衣娘,所以他这样说,七宝和尚疯了一阵,便到成都去了。
  雪衣娘小名瑶姑,后改瑶霜。这雪衣娘外号怎样来的呢?原来瑶霜和杨展,年龄相同,只杨展比瑶霜早出世一个月,两人平时兄妹相称。杨夫人对于瑶霜,爱护得无微不至。红蝴蝶死后,宠爱尤甚。有杨展一份,便有瑶霜一份。因为瑶霜是女子,女子应用的东西,当然比男子多,因此杨夫人加意调理这位义女兼儿媳,不论穿的戴的吃的,瑶霜得比杨展多得多。杨展在嘉定买了两匹骏马,在自己后园,围了一处射圃,学骑射。杨夫人到成都时,也替瑶霜买了两匹出色的名驹,这两匹马,一对似的,通体纯白,毫无杂毛,竹耳兰筋,非常英俊,瑶霜把这两匹马,爱逾性命,杨展上成都时,两人并辔连骑,时常出游。杨夫人和杨展回嘉定时,瑶霜没有了管头,后园虽然也有跑道和射鹄,总嫌驰骤得不尽兴,仗着身怀绝技,不虞强暴,时常悄悄地把马牵出后门,到空阔郊野之处,驰骋一下,起初只在近处武侯祠一带放个辔头,后来看出两匹白马的脚程,一般地飞快,便渐渐一二十里放下辔头去,瑶霜这时母丧未除,还是一身孝服,成都南郊一带的人们,常常瞧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姑娘,一身白衣,骑的又是一匹白马,往来驰骋,控纵自如。这种女子,成都还真少见,大家不知道她是谁家姑娘,便胡乱替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雪衣娘。每逢她骑马而出,道上一般野孩子,便拍手喊着:“雪衣娘又来了!”
  瑶霜杨展两人的武功,都是巫山双蝶从小训练出来的,应该差不多,但是武术一道,同一师傅,一人有一人的造就,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绝不会等量齐肩。杨展的武功,虽然也是红蝴蝶一手教育,但是乌尤寺这几年,经破山大师尽心指授,内外兼重,尤注重于长枪大戟,冲锋陷阵之能。瑶霜却专心一致于内家功夫,和轻身小巧之技,她母亲一身绝技,可以说已经倾囊相授,一柄瑶霜剑,一袋蝴蝶镖,已经练得得心应手,对于内家功夫,如三十六手点穴,七十二把擒拿,似乎比杨展略胜一筹。不过年龄所限,像巫山双蝶出神入化的功夫,自然不能并论,瑶霜聪明绝顶,人小志大,有时碰着七宝和尚和铁脚板时,一瞧见他们两人,偶然漏出几手绝艺,便想尽方法,要两人传授,真也难为她,过目不忘,一点即透,因此她身上的功夫,比杨展多点,不过杨展禀赋极厚,天生神力,剑术拳术,务极精纯,却非瑶霜所及。在杨展预备应考武闱这一年,瑶霜和杨展已都十九岁了,两人的武功,自然又进步不少。杨夫人的意思,这时两人孝服已满,预备杨展武闱以后,便要替人两成婚。杨展托七宝和尚捎去的信内,便是通知她自己母亲的意思,和自己交秋到成都应考武闱的事。七宝和尚把这封信面交瑶霜,吃喝一阵以后,便自走了。
  瑶霜接到杨展信时,还是春季。她暗想武闱大约在中秋前后举行,最多三四个月工夫,两人就要结婚。成婚以后,当然住在嘉定和老太太在一起,但是成都地方,实在比嘉定好得多,便是两口子到城外联骑并驰,嘉定城外哪有成都郊外的可以绝尘而驰,她一想到绝尘而驰,便在家中匆匆用过午饭,只吩咐了眼前两个婢女几句话以后,便把身上略一装束,又动了骑马游郊的兴致。这时她孝服虽除,改穿绸罗,她仍然爱穿淡雅的颜色,外面特地披了一件雪罗索里一裹圆的风衣,她一半好奇,一半童心未除,外面既然有雪衣娘的雅号,所以特地罩件纯白风衣,保持了这个雅号,她艺高胆大,成都又是省城,虽然郊外闲游,从不带兵刃和赌器。这天照常提了一支精致马鞭,从后门跳上马鞍,转上大道,一放辔头,便向南郊道上驰下去了。
  今天她又特别高兴,一口气便跑了十几里路。这条官道,她平时原是跑熟的,鞭丝一扬,还想多跑一程,她又爱惜自己的马,瞧见马身上出了汗,才缓缓地松下缰来。
  她这样按辔徐行,一路春郊绿野,鸟语花香,美不胜收,心里高兴极了,一阵轻风又飘来一种沁心的异样芬芳,她觉得这阵花香,与众不同,站在马镫上,四面探望,瞧见右面一条小河上,架着长长的一座石桥,桥那面,一片树林,林内一条小道,道旁杂花怒放,灿若云锦,似乎别有佳境,瑶霜一拎马缰,便走上桥去,过桥穿进树林,信马溜缰,不觉穿过了这片树林,一瞧却是一个池塘,池塘岸上几株高大的桐树,满树开遍了芬馥幽绝的桐花,这种桐花,是绿萼红蕊,四面开放的花瓣,却是雪白的,花既娇艳,香又浓郁,满树上蜂蝶交飞,落花阵阵,靠近几株桐花,开着一座茶馆,绿油栏杆,红漆茶桌,掩映于花树之下,衬着碧油油一塘池水,池塘内一群黄毛乳鸭,泛泛而游,颇似一幅面景。这是茶馆后身,靠池塘的一面,茶馆的正面,情形便不同了,对面一排矮屋,参差不齐,有几家挑出酒招,进进出出的,都是市井人物,中间一块空地上,围着一圈人,乱嚷嚷地不知闹着什么,茶馆门口,也拥着不少人,指手划脚的,不知谈论什么。瑶霜顺着池塘,赏鉴了一回桐花,不知不觉转到茶馆前面空地上,她在马上,已看出一圈人堆内,地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角,披一件破烂的旧红衫,赤着一双泥脚,掩面而哭,身旁放着一个小包袱,从中有一个歪帽敞襟的显眼汉子,指着地上小姑娘喝道:“你不要得福不知足,你们走江湖的,官宦人家谁敢收留你们,现在有人收留你,还应允你父亲棺殓,这也可以了,你还哭得没了没结,凭你还想大宅门招你去当千金小姐吗?”
  这人一阵胡喝,地上小姑娘,更哭得悲切了。瑶霜把马头一带,嘴上喊一声:“诸位闪一闪,当心被马撞着。”围着的人,忙闪开了一个空档,大家眼光一齐盯在瑶霜身上了,茶馆门口闲看一般人内,便有人喊了一声:“这是雪衣娘!”又有一个说道,“马上也是小姑娘,地上也是小姑娘,一天一地,人比人,气死人!”瑶霜不理会这些闲话,向旁边一个老头儿问道:“老人家,这位小姑娘为了什么事,哭得这样伤心,她家里的人呢?”那老头儿摇摇头,叹口气道:“这孩子是外路来的,到成都还没有一个月,这孩子同她父亲,每天在青羊宫,练把势,走绳索,胡乱挣几个钱度日。不料日前父女回来,她父亲便得了重症,只一天工夫便死了。死在茶馆对面小客店内,小姑娘没有钱棺殓,只一味傻哭,今天早上却来了一个汉子,也是外路口音,对小客店内的人说,她父亲棺殓一切由他来料理,这位小姑娘也由他领走,此刻有事不便,晚上再来。临去时,丢下一锭银子,教先棺殓了再说,不意这小姑娘不知什么意思,等得她父亲棺殓好以后,此刻悄不作声的,竟想偷偷溜走,小客店老板已由来人知会过,原是防她私溜,立时追了出来,把她截住。她却赖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再也不肯回店去了。”瑶霜听得有点奇怪,一飘身跳下马来,预备向那小姑娘盘问一下,不意地上坐着的姑娘,一看她跳下马来,突然跳起身,向瑶霜面前跪下,呜呜咽咽地哭道:“小姐,小姐,也许你能救我一命,我情愿跟小姐去,做牛做马也甘心。”瑶霜这时看她两手没有遮着脸,细细的眉毛,灵活的大眼睛,皮肤虽然风吹日晒黑一点,小脸蛋颇有几分秀气,哭得梨花带雨一般,更觉得楚楚可怜,便伸手把她拉了起来,说道:“你不要哭,我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替你父亲棺殓的是谁?你为什么要逃走?你对我说明白了,我好救你。”那小姑娘向众人看了一眼,才悄悄说道:“人多不便说话,我父亲死在仇人手上,想领我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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