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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漂洋日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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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的月色啊,在记忆中显得很苍白了。    
      可那晚看得到月色吗?还是落雨了?路灯也是苍白的。我的记忆呀!    
      我仍记得,那晚他曾对我挥手,接着他便转身走远了,消失在阑珊的夜色里了。    
      北京的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阑珊。    
    


第二部漂洋日记(11)

     Sunny的记性的确不差。她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从我这里顺利赚走了十美元。当然,我也从她父母那里赚到一百二十美元的工资。想到每月可以增加近五百元的收入,我乐不可支。    
      我向附近几个步行可以到达的修车行大概打听了一下,如果要把丰田恢复原样,需更换整个尾部,大概要两千美元;如果保留尾部,敲敲打打地让它基本还原,至少也要五百元。    
      我决定花五百元让它基本还原。估计那老丰田即便完好无损,恐怕也卖不到两千元了。    
      一天夜里,在阿文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试探地问他准备如何修理车子。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这么旧的车子,就随它去吧,还修什么?    
      他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内心仍在为车而难过。他的生活还需仰仗中国楼的收入,我想他多半也无力负担修车的开销。    
      我于是默默等待着机会。    
      几周过去了,Sunny 虽然开始放暑假,我的补习却得以继续。可能是因为掌握了乘法口诀的原因,她在期末考试中居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B…。    
      当然,看过试卷之后,我实在无法想象何等弱智才会得到比 C 更差的成绩。不过,从她父母口中,我知道往年她连 C 也是拿不到的。短短几周时间,他们的女儿竟然有如此显著的进步,自然要在暑假里更上一层楼了。    
      我的银行账户也随之稍微充实了些。而且,我还得到了我的第一张信用卡。    
      终于等来了给阿文修车的机会。他的一篇学术报告得以入选一个全国的学术会议,罗教授很高兴,决定带他一同去旧金山参加这个会议。    
      我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开车。阿文就坐在我身边扭头看着我。    
      他说:“毕竟是第一次,我还有些紧张。不过如果报告做好的话,说不定教授会给我全奖喔。”    
      罗教授虽说是和善可亲的教授,但接收学生时却比公司的老板还苛刻些。在他实验室工作的研究生里,还有几个是按小时拿钱,而没有得到全奖的。 阿文就是其中之一。我知道阿文一直盼望拿到全奖,这样他就不用再去中国楼打工了。这次总算时机来临,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他一脸孩子般的灿烂笑容。他的热情感染了我,我几乎想去握握他的手或是抚摸一下他的肩膀了。    
      但此时我的双手必须握紧方向盘。我驾车的技术并不熟练。    
      丰田车在马路上飞驰。窗外是黑漆漆的夜,路边并没有路灯,但路的轮廓和路中央的黄线在车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告诉阿文,我愿意去机场接送他,而且,我也希望在他外出的短短两天里,能够开着他的丰田四处逍遥。    
      阿文听到我的请求后有些意外。他自然不知道我另有企图,而我一向是很不愿麻烦他的。    
      他格外地开心起来,似乎早就盼望着我能够对他提出过分的要求似的。    
      而我的确真的想为他做点什么。我说不清那到底是为了偿还,还是只为了让他高兴。不管怎样,我为自己的计划而兴奋着。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阿文启程了。    
      阿文特意和罗教授打了招呼,说他可以自己到机场,不需要麻烦教授接送。    
      为了顺利送阿文上飞机,我们提前一天开车到机场演练了一回。本以为机场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原来那里的标志非常清晰,接送客人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送阿文到机场,随即立刻把车开往预约好的修车房。    
      两天时间完成如此规模的维修,我的确和车行老板费了不少的唇舌。终于,六百块钱搞定。我几乎倾囊而出。不过想到我有两份工作,写支票的时候心里挺踏实。    
      两天后,我按时去修车行取车。那原本惨不忍睹的车尾虽然还残留着一些凹凸的印记,但大体上已恢复了原貌,后背箱也能勉强合上了。    
      黄昏时分,我欢乐地开着车奔向机场。我要给阿文一个惊喜。    
      机场不太繁忙。我在门前找了个空位停好车,坐在车里等阿文出来。等了没多久就坐不住了,索性站在车外等。    
      我终于看见阿文拉着箱子从侯机厅里走出来,心里不禁一阵狂喜。他也看见我,立刻冲着我微笑。他走到车后,正准备把行李往后备箱里放,脸上的笑容突然疆住了,紧接着惊呼了一声。    
      我跟在他身后对他说:“你看,我把老丰田的病治好啦!” 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用孩子般的语气和他讲话。    
      他并没有高兴地跳起来。他的目光有些复杂,我读不懂。    
      我的心情突然就有些忐忑了。    
      我把车子开上高速。丰田年迈的发动机有些震耳欲聋,可我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车子里似乎还是过于寂静了。    
      我注视着前面一辆大货车的尾灯。天色正渐渐暗下来,那殷红色的灯光越来越醒目。    
      “为什么帮我修车呢?一定很贵吧?” 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贵!你还满意么?修的?” 我试探着发问。    
      “多少钱?”    
      “无所谓,我欠你的嘛。”    
      “你欠我什么?” 他提高了声音。    
      “你帮了我那么多忙。。。”    
      “我从来没想过那是你欠我的。”他生硬地打断我,“到底多少钱?我会还你的。”    
      “不用!” 我也提高了音量。    
      “用!一定要还!”    
      我感觉胸中堵着一口气。我不再作声,他也不作声,只剩老丰田的发动机,枯燥地轰鸣。    
      天彻底黑了。大货车的轮廓早已完全消失,只剩那一对殷红色的尾灯,如深夜里两只充血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我把车停在阿文住处门前。他默默地把行李从后备箱里取出来。我没有帮忙,就只是站在他身边呆望着。    
      我把车钥匙递给他,他不接,却把脸转向一侧。    
      我把钥匙硬塞进他手里,轻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    
      “高兴你把账还清了是吗?” 他狠狠地把钥匙塞进口袋里。    
      “不知道。我难道就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辩解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理直气壮。    
      “能! 当然能。谢谢!”他回身走向学生公寓的大门。    
      我呆立在原地,感觉有些进退两难。我低下头,借着明亮的路灯,居然在脚下发现一队蚂蚁,它们正匆忙地搬运着食物,绕开小颗的砂粒,却翻越大块的石子。也许是它们的目光过于短浅了,无法看出那石子也是可以绕行的。    
      或许它们根本看不出那是石子,又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乎绕行或是翻越。    
       我转头走向实验室。北方夏天的夜晚,风里夹带着一丝凉爽。耳边已是虫鸣一片。通往实验室的路竟然如此漫长。    
      今晚所有的作业题目都变得特别怪异。我花费了比平时多很多的时间,竟然未能把它们全部完成。    
      当我离开实验室时,可能已经是午夜了,整座楼里没有一点动静。我脚步懒散地走出楼门,却一眼望见那熟悉的老丰田,正静悄悄地停在停车场的边缘。    
      夜实在是太深了,楼前的停车场显得特别空旷,仿佛我记忆中的东大停车场一般。    
      车子熄着火,也熄着灯。    
      我呼吸有些急促,多亏这清爽的夜风,带给我充足的氧气。    
      大概有两秒钟的时间,我几乎想要掉头逃掉了。为了舒缓我绷紧的面孔,我把头转向灿烂的星空。我随口哼起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努力把步伐迈得轻松自如。    
      我离开清华园的那天,宿舍楼的楼道里一直听到这首歌。我原本不怎么喜欢流行音乐,却不知为何偏偏把这首歌的旋律记住了。    
      我却记不住歌词,除了那一句“Don’t break my heart”。    
      我已走到丰田车跟前了。    
      车子里一片漆黑。我轻敲车窗。    
      阿文摇下窗,路灯的光辉落入他眼睛里,凌凌乱乱的。    
      我轻声问他学术报告会上可有收获。    
      他不回答,却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张支票。    
      我稍稍犹豫,随即接过支票。我向他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他似乎也微微一笑,夜毕竟是太深了,路灯又很昏暗。一瞬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发动了汽车,扭亮了车灯。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内心掉头逃掉的欲望一直都没有消失过。    
      车子开远了。停车场的路面非常洁净,没有一丝尘土。这就与北京不同了。北京那干燥而多风的春季里,似乎有许多条马路,当汽车经过时,车后都会飞扬起浩浩荡荡的尘土。    
      所以说,很多人还是愿意留在美国的。这里很少见到飞扬的尘土。空气很清新,夏夜还有满耳的虫鸣。    
      借着停车场的灯光,我看到支票上的数目,五百元整。    
      阿文果然早已做过细致的调查了。可见他还是计划过要修理车子的。但他不知道,为了在两天内完成任务,我多付了一百元。    
      所以,无论如何,我偿还了一百元。可我内心却纠结地更加凶狠了,仿佛我突然间欠了他更多,以至于永远也无力偿还了。    
      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晚没有月光。星光虽然灿烂,却只能勉强帮我照出路的轮廓。    
      此时应该比为“原著民”送行的那一夜更晚。而那夜的警车,还有那年轻的警官,还会再次出现么?    
      我想着想着,身后果然就出现两束车灯。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躲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去。其实那晚的记忆并不很糟,只不过趴在地上用鼻子顶住露水的感觉不太舒服罢了。    
      也许是因为我又想起那位年轻的警官,而令我有些紧张了,不知为何,我不想让他再次看到我在公路边独行。    
      但我已来不及隐藏,我相信车里的人早就发现我了,如果我此时躲进灌木丛,而背后果然是辆警车,我想我不知要花费多少唇舌来辩解。    
      然而这次我没看见闪烁的警灯,也没听到刺耳的警笛。那汽车离我越来越近却并不减速。我开始忽视它了。不过是个晚归的过客罢了。    
      汽车却突然急刹在我身后。    
      我突然恐惧起来:如果不是警察,又有什么人会在这寂静的深夜对我感兴趣呢?每天都会有印着寻人启事的广告寄到实验室的信箱,有不少人,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国度里,突然之间就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我加快脚步。    
      车子没有紧跟上来,我却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    
      我正要拔足狂奔,背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收获很大。你听见没?收获很大呢!”    
      我收住脚步,转头大声问他:“什么收获?收获什么?”    
      “学术报告会的收获啊!你刚才问我的。我拿到全奖了!”    
      我跳了起来,在空中挥了挥拳头。    
      我飞奔到他身边。在星光下,我看到他绽放的笑容。    
      不自觉地,我向他伸出双手。    
      我想我原本是要揽住他的肩,或是握住他的胳膊。但此时他笑得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我一把把他拥入怀里。    
      他的双臂也紧紧扣住我的脖子。    
      我们的脸颊彻底地贴在一起。他的腮很热,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汗水。他光滑的衬衫轻轻地摩擦着我的下巴。我把头埋低了些,鼻尖就触到他脖子上的皮肤了。    
      他皮肤上的气味,仿佛清晨被露水打湿的草丛,又或是傍晚被阳光穿透的树林。    
      夜,没有月光的夜。竟是如此的漆黑。这路,这灌木林,都悄悄地隐藏在夜幕中了。只有他滚烫的面颊,如此真切地紧贴住我的,不留一点缝隙。 我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我的唇触到了他的耳垂,我的呼吸似乎随时都可能停止。    
      他周身在微微颤抖着。他的双手在我背后游移。他鼻中呼出的热气灼烧着我的脖颈。    
      而就在一瞬间,我那该死的记忆,突然就把我带回多年以前的那个闷热的下午, 在我家的顶楼。伟的脸颊也曾贴着我的脸。贴得同样的紧密。    
      伟赤着膊,用双臂紧紧地拥着我。    
      这么长的时间了,这么遥远的距离。难道,我仍然憎恶着伟么?    
      阿澜的日记,不是还躺在我地下室简陋书桌的抽屉里么?     
      伟!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他时常溜进我的体内,如蝼蚁般偷偷啄食着我的身体。    
      我轻轻把自己同阿文分开。    
      星光下,他的面孔其实是模糊的。而就在刚才,我又怎会那样真切地看到他的笑容呢?那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太好了,祝贺你了!” 我用力使我的声音穿透黑夜。    
      “谢谢你帮我修车。对不起!” 阿文却小声地回答。    
      “别说了。不用谢,也不用对不起。你的车就是我的车,修修不应该吗?”    
      “我真高兴,听你这么说。冬哥。”    
      我心里微微一振。阿文果然把我当作哥哥么?或许,他真应该把我当作哥哥才好。    
      而我呢?我配做他的哥哥么?    
      我心里突然又内疚起来。夜色似乎更深了,我已彻底看不清他的表情。    
    


第二部漂洋日记(12)

     那一夜,在我住处门口。我和阿文安静地分别。    
       在他转身的刹那间,我突然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不知为何,我有些惧怕那漆黑的地下室。仿佛里面隐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冷不防就把我吞噬了。    
       其实,里面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一台和我年纪相仿的电视机和两只皮箱以外,就只剩下终日轰鸣的锅炉了。    
       我想阿文也应该是希望留下来的。然而正因如此,我却有些惧怕了。怕什么我不清楚,反正超过了对黑暗的恐惧。    
       毕竟,我早已熟悉那黑暗了。    
       我独自钻回自己的角落,捻亮台灯。光线实在是太温柔太矜持,流不满整个房间,遗漏了四处漆黑的角落。    
       灯光却洒上我的面颊。某一侧的皮肤到此时仍能感到一丝温热。    
       我赶忙熄了灯,躺倒在床上。    
       已是盛夏,地下室里愈发闷热。我辗转反侧,长久无法入眠。    
       我忆起东大停车场那高高的路灯,休伦河畔扑水的野鸭,还有中国楼里嘈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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