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日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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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正式地把他们介绍给佳慧。其实,我也仅仅是第二次见到他们而已。
他们的租房广告贴在中国杂货店外的墙壁上。我发现的时候,应该是刚贴不久,广告底端一排整齐剪开的电话号码还未曾被撕去过。
“什么郝太太,侬哪能介客气了,叫我陆敏好来!”
我曾告诉过女主人佳慧也来自上海,她毫不忌讳地讲起上海话来。
佳慧于是立即和他们寒暄,亲切得仿佛是老相识似的。
我原本就不喜欢方言。自从住在清华宿舍里的时候,一直到在中国楼打工,这种反感有增无减。此时看他们熟识的样子,我想这里应该不需要我了。我于是准备立刻和佳慧道别。
“侬拨伊买点物事,隔里达中国店老方便咯,有交关冷冻个上海小吃,譬方讲春卷,馄饨,小笼馒头。就是勿是老正宗咯。”热情的主妇转向我。
我当然准备帮助佳慧购买必需的物品,不过不应该是今天。佳慧坐了一天的飞机,刚才在车上又费力与我周旋,此刻必定已精疲力尽了。我连忙开口:
“郝太太,今天她刚下飞机,一定很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星期天,我一大早就来,带她去采购。”
“是啊是啊,坐飞机老辛苦格,侬今朝早点困,明朝再去shoping。格个小伙子老体贴格!”
佳慧转过头微笑地看着我,眼神里除了感激,竟然还有些不舍了。
我微微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她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异乡吧。毕竟,她以前是见过我的。或许,她也曾经从伟的口中听到我。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似乎就是她唯一的熟人了。
不过,就在片刻前,她不是还在和房东太太熟练地讲着上海话么?
在这万里之外的异乡,听到乡音,难道不应该加倍亲切么?
莫非,那一丝对我的依恋,其实是对伟的依恋?而我,在这异国他乡,便是和她深爱的伟距离最近的人了。
但这与我又有何相干? 我其实是憎恶着伟的。
我对她摆摆手,转过身向汽车走去。背后传来她的声音:“小冬,谢谢啦!”
我一头钻进汽车里。
我越发地觉得佳慧其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儿。 在这遥远的异乡,对我来说,她又何尝不是距离伟最近的人呢?
我曾经发誓不再憎恶伟了。然而从今天开始,我却要面对佳慧。那本日记,难道就果真联合了命运,而发誓再不放过我么?
当我看到她,我还是会想起在清华的那个早晨,在宿舍的楼道里,我曾见到她和伟。
就在那个时刻,我蔑视她而憎恶伟。
为了这憎恶,我终于离开了清华,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北京。有她在我面前,我又如何能够忘记这一切呢?
况且,伟最终也会到这里来和她团聚。我又如何能够若无其事地同时面对着他们呢?
我想,也许我应该离开这座城市了。
等到毕业吧。还有二十个月。我想我应该开始准备GRE考试了。二十个月以后,等我得到密大颁发的学士学位以后,我就可以到一所新的学校去了。
到哪里去呢?
洛杉矶么?那阳光明媚的加州么?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怎么会无意中想到那个地方呢?
我又开始谴责着自己了。
我难道不应该受到谴责么?
第三部漂洋日记(20)
第二天。早上十点。我准时到陆敏家接佳慧去采购。
佳慧早已梳洗停当。比之昨天,她的眼神更加清澈了。
她穿了一件嫩黄色的绒衣,佩一条驼色的长裙。亭亭玉立。
她告诉我昨夜她休息得很好,这个住处很好,房东也很好。她还说,今天很早便醒来了,可能还是有点时差的。她又说,她已经把需要的东西列在纸上,到商店去的时候,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今天见到她,我还未曾开过口。
而此时,我已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了。她已经回答了我所有能够想到的问题。
也许,我原本就不需要开口。难道,我不是仅仅在完成一个职责,一个许诺么?
我于是又释然了。
我们走近丰田车,我为她拉开车门。
她微微一笑,目光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的两颊竟然绯红了。
我有些好奇。她不是很喜欢讲话的么?又有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犹豫得讲不出口呢?
我沉默地驾驶着车子。她也沉默了,似乎很专心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她的双手在一起揉搓着,左手的拇指已经微微发红了。
我有些不忍。
我终于找到话题。我告诉她,我们先去美国超市,购买日常用品。然后再去中国店,买些吃的东西。
她立刻转过头来,连声称是,目光中流露着感激。
“陆敏说你很体贴人呢!” 她补充道。
如何一夜之间就混得这么熟了?不熟怎就议论开不甚相干的我了?同是上海老乡的缘故吧。 不谈相干不相干,只说这句话,明显带着奉承的口吻,有点画蛇添足了。而且,我对她的房东,实在也没多少好感。
我于是有些意兴阑珊。我又沉默了。
突然她问,这里是不是买得到力士香皂呢?
力士香皂。我记忆里母亲身上的味道。
“力士香皂?”
我重复一遍她的问题。其实,我当然听懂了。我怎会听不懂呢?她说的是“力士”,在中国生活的许多年,我也一直如此称呼着这个品牌。
“力士香皂,就是一种很好用的香皂嘛,那味道。。。哎,不好形容,对了,就是封面上印着娜塔利金斯基的那种香皂?”
她认认真真地解释。
很久没有听到这些名字了。力士,娜塔利金斯基。这些原本外国籍的字眼,却也拥有着中国式的读法。在遥远的大洋彼岸,突然听到这些中文的读法,真是令人意外的亲切。
我笑答:“有的,这里的商店都有。好像本来就是美国的牌子吧?” 我的兴致比刚才高涨了不少。
我们来到 Walmart。 她开始照单一件件搜寻:脸盆,牙膏,香皂,毛巾。。。
我带着她在货架中穿梭着。星期天,这里有些拥挤。每个收款台前竟然都有十来个人在排队。在安阿伯这座小城的超市里,这是难得遇到的繁忙景观。
除非是在城里的书店,每到刚开学的日子,购买教科书的学生们便会排起长队。大家手提书店的塑料筐子,里面装满大大小小的教材,参考书。 那些筐子很重,有时需要两只手才提得动。我也曾站在那买书的队里。我用筐子把教科书提出去,复印完了,再用书包把它们背回来退掉。
那些全国连锁的复印店是昼夜开放的。我独自站在巨大的机器边,不厌其烦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听着复印机哗啦哗啦翻纸的单调声音。
印得厌了,我便懈怠起来,甚至任由那机器的盖子敞开着,看那道耀眼的光束从我按着书本的手指下游过。
那光束往复一遍,再一遍。我翻一页。
然后又是一遍,再一遍。。。
我告诉佳慧:今天超市里人特别多,大家都来迎接你了。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 我原本只是在完成职责罢了。
她笑了。很开心的样子。她边笑边说:“怎么会呢? 这么少的人也算多吗?”
我说是的。你看收钱的地方,平常只有三两个人排队呢。
她惊呼:“真的吗! 哈哈!真是天壤之别,想想西直门375路汽车站吧!”
西直门。375路车站,她不说我就几乎忘记了。
她和伟相识以后,我便开始乘公车往返于家和清华园之间。
周日的晚上,我独自走出西直门地铁站。一段短短的路程,路上一些小商小贩,一边兜售货物,一边惊恐地搜寻着工商管理人员的踪影。
短短一段路程,我和许多陌生人擦肩而过。
绕过铁栅栏,黑压压的人群挤在那里。
驶过来一辆375路,并不停在站前,而是故意驶出一段距离。
人群奔跑起来。
车门开了,三股黑色的浪潮,汹涌澎湃。售票员把头探出车窗,拼命拍打着车壁,粗声喊叫着:
“375支线,区间,听清楚,支线,区间; 学院路,四道口,清华园!”
已经挤在车里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叫骂着返身向车下挤去。
两股人流冲撞起来,似乎眼看要把钢铁的车门撑破了。。。
“想什么呢? 想谁呢?”
佳慧把我从茫茫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正在注视着我,有些调皮地微扬着眉头。
“没有,没想谁,正想西直门375车站,好像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我冲她微微一笑,顺手接过她手中的购物篮。 那篮子已经很沉了,一只手拎似乎有些吃不消了。
“很重,对不对?” 她表情有些难堪。
“不重,再说,好久没锻炼了!” 我故意把篮子提高又降低,上下了几个来回。
她的脸颊又绯红了。
“小冬,你变了。”
我有些诧异了。这从何说起呢?她何时了解过我的过去?她又何尝了解了我的现在?我很郑重地望着她,向她寻求进一步的解释。
“以前,你像个小弟弟,现在,好像大哥哥了。”
她再次顽皮地扬起眉,顺便挤了挤眼。
“是吗? 以前我什么样,你怎么知道呢?”
“以前我们见过的呀? 在清华。你不记得了?”
我点点头。我的确是记得的。可她如何又能记得如此清晰呢?那只是一面而已。而且,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清晨,在伟的宿舍门口,我甚至没有和他们打过招呼。
女孩子难道都是这么敏感细腻么?莫非在那个清晨,当她与我目光交接,当她的手被伟不自然地甩掉,她竟然察觉了,我的内心正鄙视着她而憎恶着伟么?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难堪。
为什么说现在好像大哥哥了呢? 上次她见到我的时候,我很年轻么?也许吧,我的印象里,伟比我大很多很多。从高中时候,我便是这样觉得的。
然而我的印象一向是非常不可靠的。比如阿文,我总觉得,他比我年轻很多。他拥有一脸少年般的微笑。
然而阿文却应该和我年龄相仿,而且,他的身材也比我高大。他虽然瘦,但肌肉却很饱满。他是热爱运动的。记得他说过,母校的运动场,曾给他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
一股热浪,在我小腹中翻动。有些类似我在实验室里偷偷观察Steve时的感觉了。也许是这秋天吧,让我姑且把它们全部赖在这季节的头上,谁让这是一个孕育冲动的季节呢?
然而,Steve是安全的。可是阿文呢?我已经把那本日记深深埋藏在箱子的最底层了,为什么还是会时常想起他呢?我赶忙切断思绪。
佳慧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她在货架之间快速地穿梭,似乎正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我追赶过去,小声向她询问。
她没有回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突然就猜到了些什么。我正要替她开口,灵机一动,改口道: “你在找不方便时用的那种东西?”
她的脸霍地红了起来。她尽量压低声音,一脸难堪的表情: “瞎说!嗯,是。。唉,对,就是。。。反正。。。反正是在找你们男生不需要的东西!”
我有些想笑,却忍住了。江南的女孩,难道都是这般文雅么?
她丢开我急冲冲绕到货架令一侧去了。
我也转到另一侧,她正垫起脚尖,用力够着货架顶端一包包白色的巨大的塑料袋。
那袋子太高了,她使足了力气,却还是没有够到。
我连忙走过去,她见到我,一脸兴奋地说:“我找到了,就在那上面,帮帮忙!”
我顺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实在有些忍不住要笑了,不过还是帮她把那袋东西取了下来。
“你。。。还用这个?倒是挺方便的。”
我边说边把手中的塑料袋翻转过来,背面一张巨大的婴儿照片,背着鼓鼓囊囊的diaper(尿不湿),正阳光灿烂地笑着,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儿,加上一头稀疏的金发,如小老头一般。
我终于开始笑了,而且一笑就笑弯了腰。她在我背上锤了一拳,也跟着笑起来,竟然笑得比我还夸张。
四周的目光齐齐射向我们。
一位慈祥的老妇人,笑眯眯走过来,手指那包diaper对佳慧说: “For your first baby? (给你们头一个孩子准备的?)”
佳慧没有立刻听懂,一脸的惶恐。
那妇人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微笑地看看佳慧,又看看我, 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What a lovely couple! (多好的一对呀)”
我想这一次佳慧必定是听懂了的。她的脸立刻又涨红了。她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却由于口语还不很流利,除了“No! No!”以外,竟然讲不出别的话来。
我站在原地望着她们,默默地微笑。
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为何我没有帮助佳慧解释。她的确是个可爱的女孩,我又怎会蓄意令她难堪呢?
也许是她焦急的表情,让我看得有些痴了。与温柔羞涩的江南女孩相处,似乎还是有不少乐趣的。
我们从Walmart里走出来。她的脸仍是通红通红的,似乎依然陷在刚才的难堪中。
午后的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停车场里暖洋洋的。
我说:“对不起,刚才。”
她说:“为什么对不起?不怨你嘛。”
我低头看着脚尖,两个人的影子已经缩成了小小两团。
“你很想念刘伟吗?” 我突然问出口来。为什么这样问呢?我自己也有些诧异了。
可是她的回答却很平静:“是的。我很想念他。非常非常地想念。小冬,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多亏有你在这里。”
我不敢抬头看她。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惭愧。
她竟然一心一意地觉得,我是为了我和伟之间的友谊而照顾着她。
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她和伟相识到结合,我从未曾祝福过他们。而就在刚才,我甚至在判断和她在一起会不会快乐。似乎,我在利用她而验证我对父亲许下的诺言了。所有这一切,和友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伟之间,难道存在着友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