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天下-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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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欢呼,哦呦……哦呦……哦呦……玉女来我家啦!玉女来我家啦!欢庆之后,都认为天蛊不会来了。
这些文字使高石美极不快活。他的心境逐渐从明朗变得暗淡了。虽然苏合林的记录极其细致,几乎把达诺的每一句话都照录下来。但是,这些文字能说明什么?达诺拼命地叙说天蛊的故事,谁见过?谁能拿出有用的证据?
现在,高石美把笔记本关上。他怀疑达诺是在糊弄杰克和苏合林,她大谈天蛊,目的是有意回避杰克对巫蛊的询问,用冥冥之中的天蛊来搪塞他们?
哦,高石美现在算彻底明白了,达诺多么害怕杰克他们提起蛇蛊之事,那是让她遭受灭顶之灾的话题,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她哪有胆量与他们一同揭示蛇蛊的秘密?也许是杰克他们问的次数太多了,她回避不了的时候,就与他们大谈奇谈天蛊吧?所以苏合林的记录没有一个字涉及到蛇蛊,没有一句话涉及到达诺是不是蛊女的问题。
高石美终于想起来了。事实上,此时的达诺已被蛇蛊之事弄得声名狼藉,精神恍惚,面容枯槁。她的处境已非常危险了。处处都暗藏着她的敌人,人人都对她充满了仇恨,但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抓不到,谁也说不清是什么人把她推进了灾祸之中。
果然,没过几天,高石美就听说达诺已经死了。他为此很悲痛,本来杰克的调查就要结束了,他们打算离开白心寨,重新踏上寻找高荔枝的路途。但现在达诺一死,杰克立即改变了计划,他和苏合林又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对达诺之死,他们作了深入细致的调查和记录。高石美翻看着那些记录,每次都令他很生气,达诺的儿女们似乎各有苦衷或打算,要么避重就轻,推卸责任,要么颠三倒四,错漏百出,要么满口谎言,自相矛盾。他们是如何做儿女的?他们的良心被狗吞噬了?高石美曾目睹过玉罕为了保护母亲,拼命不让他们烧死怪物的情景。那时,玉罕和她的兄弟姐妹们多么坚决勇敢,多么无所畏惧,多么令人佩服。可是,他们后来为什么不保护自己的母亲呢?为什么变得让高石美不敢相信了?那曾经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家庭啊,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呢?高石美对此无可奈何,多次发脾气。可又有什么用呢?
雕天下 十三(9)
后来,高石美在等待中,好像又多次听到了关于达诺一家人的坏消息,那一切使高石美对杰克他们的巫蛊调查有了一点儿兴趣。达诺一家人的每个故事和每个细节,都像那块土地上的所有事物一样,有一种超常的魔力,把他们三人深深吸引到他们的内部,杰克甚至企图进入他们的心里。但事实上,杰克至多能算站在他们家门口的一个客人,许多说不清的因素把他隔绝了。
杰克开始放弃他的调查,他在白心寨并没找到真实的感觉。他决定沿着彝族和哈尼族的先民们迁徙路线,去寻找高荔枝,去寻访那些古老的村寨、古驿道、峡谷、马匹、狼、猞猁和熊,还有各种各样更令他迷惑的民族习俗。对杰克来说,前方就是一个乐园,一个让他神往的王国或堡垒。但此时的高石美和苏合林的心理已发生变化,他俩都像中魔似的,灵魂如同放在了白心寨,特别是苏合林,已无心进行新的调查,更不想去寻找高荔枝。达诺一家人的命运让他牵肠挂肚,他总是寻找各种机会和理由与高石美谈论白心寨的调查情况,以引起高石美关注那里的变化,同情达诺一家人的遭遇。当然,高石美明白苏合林深层次的动机是想呆在白心寨,看看玉腊姑娘。高石美知道,在白心寨的日子里,苏合林与玉腊姑娘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毫无疑问,玉腊是全寨最出众的姑娘,挺秀、丰盈,甚至还有一种香甜的味道,说话的声音更不用说了,既柔软,又清澈,再加上天真的口吻,只要她一开口,他们就会心迷意乱。真的,除了杰克,高石美和苏合林都有这种感觉。当然,玉腊姑娘最喜欢与苏合林在一起,无论苏合林说什么,她都仔细地听着,好像只要是从苏合林嘴里说出的东西,她都感兴趣,而且都能听懂。由于他们之间有这层关系,高石美因此顺水推舟,同意推迟寻找高荔枝的时程,让苏合林在白心寨多呆几天,重新调查达诺一家与巫蛊的关系,重点是达诺之死的直接原因。
现在,高石美又翻出另外一包资料,很顺利地找到了一叠稿纸,那就是苏合林对达诺之死的调查材料。说实话,这些材料高石美已经看过一遍,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些材料,就像他一直没有忘记达诺一家人一样。此时,在他们即将离开白心寨之前,高石美又诚心诚意地回到这些材料身边。
以下是苏合林交给杰克的调查材料——
玉腊姑娘自述(1903年6月17日上午9时,多云):
我妈妈不是琵琶鬼,她非常善良。在饥饿的日子里,她能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吃,这是大多数人做不到的,而我妈妈却做到了。所以我妈妈在我心目中是伟大的,谁认为她是琵琶鬼,谁就是坏人,因为冤枉好人的人,应该受到众人的诅咒和惩罚。包括我大哥岩稳,我二哥岩醒,我大姐玉罕,我弟弟岩相,还有那两个嫂子,都应该受到唾骂。因为他们都认为我妈妈会养蛇蛊。其实,我们兄弟姐妹5人,谁见过我妈妈养蛇蛊?我敢肯定,谁也没见过。我家瓦缸里的怪物,是它自己爬进来的,好几次了。我二哥把它送出去,没几天它又回来了。我们拿它没法,又不敢轻易把它打死,只能对它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它不会咬人、吃人。
我妈妈是被我大哥岩稳整死的。别看我大哥平时很憨厚,很温顺,其实不然,他对我妈妈一直怀恨在心。说实话,我一直怀疑我妈妈不是他母亲,他也不是我妈妈生下的孩子,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野种。你知道,在寨子里谣言四起的时候,你们都能站出来保护我妈妈,可是我大哥却欢天喜地,他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结局如何,但他希望我妈妈被打死,被烧死。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解脱出来,走他的好运了,过他的好日子了。结果,他的梦想破灭,因为你们保护了我妈妈,我妈妈安然无恙。岩稳因此恨死了你们,希望你们早日滚出白心寨。你们不知道这些情况,满以为我们是个幸福的大家庭。你们被我家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其实只要我大哥存在一天,我们家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从小记得,我大哥没有哪天叫我妈妈一声咪咪(妈妈),他一直怀疑我妈妈会放蛊,每年放一次,每次害死一个人。放来放去,放到自家人头上来了,害得我大哥一直没有儿女,生一个死一个,一共9个,全死了。我大嫂经常说,那个老琵琶鬼不死,他家就要断子绝孙。我大哥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不但不骂我大嫂,反而觉得我大嫂说的是真话,每句重千斤,每次都压得他低下头,喘不出气,像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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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走后,我大哥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可能要向我妈妈下毒手了。我把这种猜测向岩醒、岩相和玉罕说了,但他们不相信。他们都认为我大哥不是疯子,绝对不敢杀自己的亲娘。但是,没过几天,我妈妈就消失了。我们一直等待着,盼望她哪一天突然出现在竹楼上。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仍不见我妈妈的影子,岩醒、岩相、玉罕和我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只有我大哥和大嫂没有哭,也不劝慰我们。于是,我们一同审问了我大哥,叫他交出我们的母亲。我大哥大喊大叫,冤枉,冤枉好人了。你们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我能杀了她?我是孽子,敢杀自己的母亲……我是恶魔,敢吃自己的母亲?
我想,我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没人的时候,我哭了几百次,哭得不想再哭的时候,我就到周围的旮旮旯旯寻找我的母亲。怎么办呢?我已16岁,谁管我呢?
采访玉罕(1903年6月18日下午6时,阴雨):
苏合林问: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玉罕回答: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问我大哥岩稳。
苏合林问:你爱你的母亲吗?
玉罕回答:爱。
苏合林问:你知道你的母亲养蛇蛊吗?
玉罕回答:小时候,有人说我母亲是琵琶鬼,我很害怕,怕蛇蛊,怕石头蛊,怕泥鳅蛊,怕蚂蜂蛊,怕我母亲被烧死,怕有人来杀我们。有一段时间,夜里,我不敢闭眼睛,怕蛊虫飞来吃我。等到天亮,我又不敢睁开眼睛,怕看见我妈妈的眼睛和手,她是琵琶鬼,她的眼睛红红的,手指尖尖的,她也会吃人?长大后,我什么也不怕了。有人又说我母亲是琵琶鬼,要把她撵出白心寨。那时,我就想如果我母亲真能放蛊就好了,放几只出去,把那些要撵我母亲出寨的坏人吃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可惜,那些坏人一直活得好好的。也许是我母亲心慈手软,暂时让他们多活几年。我告诉你,我母亲养的是蛇蛊,那是最厉害的一种蛊,谁中了这种蛊,就别想活了。你们那天亲眼看见了吧?我家瓦缸里就有一条,那就是我母亲养的蛇蛊。我母亲关住它,它不会吃我们。有人想烧死它,我不准,因为如果烧死了那条蛇蛊,就会伤害了我母亲,如同把我母亲烧死。
苏合林问:你再想想,你亲眼看见母亲养蛇蛊吗?
玉罕回答:哈,你真会开玩笑,那种事哪能让我看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亲眼见过我母亲祭蛊和洗蛊。有一次,时间我忘记了,好象是前年5月的一天,我母亲无事带我上街,我见她只买了9炷清香和27张锡箔,然后又到肉店里买了3两猪肉,仅仅3两,多一钱也不要。你知道吗?这是我母亲要祭蛊了。因为祭蛊的用品必须与3有关,如买香,只能买3炷、9炷、27炷、30炷、60炷;买锡箔,只能买90张、60张、30张、27张、9张、3张。那天半夜,我母亲悄悄起床,换上新衣,戴上麦秸编织的草锅帽,点上香,来到村外的小河边上。我非常好奇,也悄悄跟在母亲后面,只见我母亲在黑暗中烧锡箔、送水饭、撒碎肉、磕头……随后,她解散头发,脱掉衣服,跪在河边,哗啦……哗啦……哗啦……洗手……洗头……洗身子……我看到我母亲现出了原形,眼睛睁得圆圆的,放射着白光。手臂特别长,指甲尖尖的,像一把把闪亮的尖刀。因为我母亲养的是蛇蛊,所以在她的身边有一条长蛇守卫着她。如果那时有人惊动她,哪怕是她的亲人,也会被她抓破脸皮,咬断指头。或被她身边的蛇咬伤,咬死。当时,我被吓得一口气跑回家里,钻进被窝,一动不动。所以说,在我们这里,深更半夜是不能到水边洗东西的,否则,被人发现,就会认为你是个养蛊人。
苏合林问:你母亲是怎样死的?
玉罕回答:不骗你,我说实话,我母亲是中蛊而死的。你知道我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她虽然能养蛊,但她不放蛊,不害人,即使对那些欺骗和迫害她的人,她也从不使蛊。我母亲是个好心人,真的,许多人都这么说。但是,你知道吗?凡是养了那种吃人的蛇蛊之后,就必须用蛊连续杀人,每杀一个人,可保自己三年无病。当然也可用蛊杀其它动物,如杀死一头牛,自己就能一年平安;杀死一头猪,自己就半年无事。还可以杀植物,如杀死一棵树,就可以过上三个月的舒心日子。如果间隔三年不放蛊杀人,蛊主就会中蛊死去。这样一说,你明白了吧?我母亲从不放蛊杀人,这样一来,她哪有不死的道理?我母亲太善良了,她没有害死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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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林问:你母亲为什么要养蛊?
玉罕回答:我说过,我母亲非常善良,这是大家公认的。她不想害人,也就不想养蛊。当然解决的办法也是有的,很简单,只需找一只小箱子,用布把蛇蛊包裹起来放在箱子底层,再在上面放些贵重的物品,比如说金银首饰之类,经过一番掩饰和祈祷之后,把小箱子偷偷放在路旁,让那些贪图钱财的过路人把小箱子带走。这样一来就能把蛇蛊嫁出去了。但是,这种做法,虽然自己没事了,但却坑害了过路的人。我母亲不忍心这样做,她太善良了,不会害人。我母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而且什么活计都能干。她嫁到勐乃寨后,我波(父亲)很爱她,两人过了十几年的幸福生活。但没想到我母亲的婆婆是个放蛊的人。那一年,婆婆死了,有人就悄悄说,是我母亲继承了婆婆的遗蛊。据说,她婆婆的祖上因为不慎得罪了某种神灵,因此,就只有通过养蛇蛊害人,才能得到那种神灵的宽恕,而且必须代代相传,传媳不传女。如果有几个儿媳,只有大儿媳有权继承。因此,寨里的人便时时处处提防我母亲,害怕中了我母亲的蛇蛊。时间一长,便有人说我母亲放蛊比她婆婆厉害。恰恰有一天,我母亲从一个猪圈旁走过,无意朝里面望了一眼。主人当时目睹了那一幕,预感到他家的猪要出事了。果然不出所料,当天晚上,那家人的猪突然死了。全寨人对此议论纷纷,都认为是我母亲放蛊,要把我母亲撵出寨子。但由于得到我父亲的保护,寨里的人不敢把我母亲怎样。但好景不长,有一次,我母亲和我父亲到山中挑柴,累了,就在一条小溪旁歇息,顺便喝了几口泉水。当时太阳很辣,我母亲困倦不堪,喝水之后,她就地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我父亲不忍心打搅她的好梦,就坐在她身边吸旱烟。这时,我父亲发现自己面前有一条可怜的小毛虫,正想过沟,但苦于无路可走。于是,小毛虫不断四处求索,险象环生,几次差点儿被溪水冲走。我父亲为它提心吊胆,就随手抓起一根枝条,为它搭建了一座小木桥。小毛虫爬上那根枝条,顺利地到达了对岸。恰恰在那个时候,我母亲刚好醒来,她笑着对我父亲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遇到一条大河,我想了许多办法,也没能渡过,是你走来为我建造了一座漂亮的小木桥,我才得以顺利过河。我父亲一听,当时就觉得很蹊跷,回家以后,就去请教有经验的老人。有位老人告诉他,因为你媳妇是个琵琶鬼,所以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灵魂就会变成各种蛆虫,到处游动。我父亲吓坏了,他是个胆小的人。从此以后,我父亲再也不敢与我母亲同床,甚至大白天也不敢多看我母亲一眼。我母亲在我父亲眼中,始终是一条可怕的毛毛虫,我们兄弟姊妹5人,也成了他眼中大大小小的5条蛆。后来,我父亲对我母亲说,我不能再把你们留在勐乃寨了,你们回白心寨吧!永远不要回来,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当天,我母亲含着眼泪把我们带回白心寨,并对我们说,你波(爹)不要我们了,他的心死了,我们自己搭棚建楼,一定要活下去。那时,我外婆还在世,她收留了我们。如果没有我外婆,那我们真是无家可归了。我说过,我母亲很能干,也很坚强,是她一手把我们兄弟姊妹5人养大成人的。所以,现在只要有人提起我父亲,我们都说他死了。
苏合林日记一则(1903年6月21日下午3时,晴):
今天,玉腊姑娘又来找我了。她不停地哭,哭了好一会才止住。我很难过,但不知怎样帮助她。我说,玉腊姑娘,今天你为什么不去采茶?玉腊回答,茶园的主人不要我了,他们把我赶出来,说我身上不干不净,有毒蛊。同伴们一见我就大喊大叫……毒莫噗……毒莫噗(不能与有蛊人家的女人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