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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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大伙也跟着喊。
对方没有答话;躲在一棵松树后面;沉着地窥视着。
呆了好半晌;她试探着在松树后面露出身子。等她完全看清出现在她面前的这支部队时;她才走出树林;向花正芳连跑了几步;喊了一声〃吉文衮东木〃就抱着花正芳的臂膀哭了。
郭祥他们立刻赶上前去。看样子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十分强壮的劳动妇女;手里握着一个小甜瓜手榴弹;身上沾满了泥土。她紧紧地拉着花正芳;哭个不停。
〃阿姊嬷妮!别哭!阿姊嬷妮!〃郭祥心里火辣辣地;连声地说。
联络员小李把郭祥的话翻译过去。朝鲜妇女拾起朐前的飘带拭着眼泪;呆了好半晌才说:
〃我的男人和孩子全叫治安队杀死了!……我一颗泪也没掉;可是见了你们;就再也忍不住了!〃
〃治安队跑远了么?〃郭样急问。
〃早晨跑的。〃女人收住泪说;〃我在大山上看见他们向南跑了;就下山来刨我的孩子;孩子叫他们活活摔死;扔到那边大坑里啦!〃
〃在哪里?〃
〃就往那里。〃她顺手一指刚才刨土的地方。〃他们摔死了50多个劳动党员的孩子;都丢到那个大坑里了。我想把我的孩子挖出来;再看他一眼;给他另埋一个地方。可是刨出来一个看看不是;再刨出一个看看又不是……〃
说着;她把手榴弹系在腰际;领着大家来到大坑旁边。这是一个两丈见方的新挖的土坑;上面只盖了一层薄薄的新土。一个地方露出了半个孩子头;一个地方露出一只肥胖的小脚丫儿。在一个角里;扒开了一个坑;湿土上显露着深深的指印。大概就是这个朝鲜女人刚才伏在那里扒土的地方。
同志们再也忍不住了;许多人背过脸;眼泪洒在土坑旁边的湿土上。……
〃阿姊嬷妮!〃郭祥声音喑哑地说;〃我看你就别再找了;既然都是党员的按子。就让他们在一起吧!〃
〃可也是……〃朝鲜女人点了点头;〃你们不知道;他爸爸多喜欢他!我总觉得把他们父子俩埋在一处;也是对他的一点安慰似的。他临死也没有见这孩子一面。……〃
〃他爸爸是怎么死的呢?〃
〃被活埋的。〃女人说;〃那还是敌人第一次打到这里的时候;他在山上当游击队。有一夜下山侦察;被治安队抓住了。这些坏蛋;在村西挖了一个大坑;把党员和群众活埋了200多个。他们把我的男人也绑到那里;叫他对着大坑站着;然后对他说:'你的死就临头了!快认错吧;你为什么分我家的土地?'我男人就说:'认错?我当初留下你一条狗命;这就是我最大的错。'那些家伙就往坑里推他;他瞪着眼说:'滚开!你们瞅着;我下去站着死;不能眨一眨眼!'他高声喊着:'朝鲜劳动党万岁!金日成万岁!'就跳下去了。志愿军打过来;敌人逃走了;我才把他挖出来;他真是站着死的!……〃
朝鲜妇女的脸上;这时候流露出一种庄严、自豪的神情。沉了沉;她又说:
〃敌人害了我的男人;这回又来害我的孩子。治安队说:'孩子虽然不是党员;可他是党员的孩子;也不能留!〃
〃孩子几岁了?〃一个战士问。
〃才刚刚四岁呀!〃女人说。她目光直直地望着土坑;〃同志;你不知道;我这孩子长大多不容易。……解放以前;我们一家一坪土地也没有;是给日本人看坟地的;生活苦得不用提了。解放以后。我们家分了九百坪水田;八百坪旱田。看见生活有指望了;心里一痛快;这劲儿就像用不完似的。我们两口就不分白天黑夜没命地下活。我白天下地;夜问织布;我男人白天种地;夜间开会;没有一点空闲。我怕孩子耽误干活;种地、打场就把他放在家;拴在柱子上;下面用东西垫着;让他觉得像背在妈妈背上似的。我就是这么哄他。晚上织布;我把大枕头竖起来;把他拴上。一边织布;一边逗着他笑。小孩长大了。不能拴他了;我一下地;他就追到地里吃奶;我就又吓唬他:'你要吃奶;我就叫内务署把你抓去。'我的孩子;就是这么长大的。……这孩子;谁都夸他好!还不到四岁;你把钱放到小筐里;他就能端着小筐去买东西。村里人都喜欢他;不是这家把他藏起来;就是那家把他藏起来;故意让我着急。把我急得快要哭了;他们才把他放出来。……他爸爸死了;我没有让他知道。别的小孩说:'你爸爸叫治安队抓去打死了!'他说:'我爸爸没有死;我爸爸到平壤去了;金日成将军叫他赶大车呢!'说到这儿;他还把小拳头一伸:'我叫我爸爸回来;把治安队统统杀死!'就是这话;也传到治安队耳朵里去了;他们就下狠心要害我这个四岁的孩子……〃
大家静静地听着。朝鲜女人又接着说:
〃治安队一来。就把我和孩子抓去;关住村西仓库里。那里陆陆续续抓来了三百多人。孩子不懂事;看见这里又黑又闷;就哭着说:'妈妈呀;妈妈呀;把我放出去吧;放出去吧;我以后再不碍你干活了!'叫得许多人滴了跟泪。头一天;治安队没有动手;谁知道他们正在挖坑呢。第二天一早;仓库门唰啦一声打开;进来三四个狗东西;治安队长就指着我说:'朴贞淑!你们一家过去有点太高兴了吧。你们分了我几坪地;把孩子绑在柱子上干活。我看你高兴得着了迷了。今天;我来替你照看照看这个孩子;让你往后干活也清静清静!'我一看;他们要抢我的孩子;就急了;我就说:'你们这群没有人性的狗东西!你们杀了他的爹还不够;连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也要毁掉么?告诉你;你们在这里是呆不长的!'这个坏蛋;嘿嘿冷笑了一声;说:'朴贞淑!我也告诉你:日本人在这里呆了50年;这次美国人进来;要呆上一千万年!'说着就来夺我的孩子。孩子哇哇地哭着;朝我的怀里钻;两只小手紧紧地拉住我的裙子不放。这时候;我的心都要炸了;可是全身捆绑着动转不了;我就用脚踢他们;用牙咬他们。他们一枪把就将我打昏过去。等我醒过来;孩子已经没有了。整个屋子的人都哭个不住。他们告诉我;孩子临被枪走的时候;那些狗东西还在后面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吓唬他;孩子一个劲地哭喊着:'我不敢啦;我不淘气啦;我再不吃奶啦!'时间不大;治安队就进来说:'你们别哭啰!你们的孩子已经埋起来了;到明年春天让他发芽!'……〃
土坑周围的战士们;起初是悄悄地抹泪;这时已经有人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
〃是谁在哭?〃只听郭祥大声喊道。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自己的连队;〃今天;朝鲜老百姓;需要的是报仇;是敌人的血;不是我们的眼泪!〃
他的喊声立刻止住了哭声。
〃他们让我们的孩子发芽!〃郭祥咬着牙说;〃让他们瞧着吧;我们先要这群狗杂种在地下发芽!〃
同志们静静地凝视着郭祥。只见他的嘴唇咬出了一排血印。
〃阿姊嬷妮!〃郭样转过脸问。〃关着的三百多人呢?〃
〃已经烧死啦!〃朴贞淑说。
〃全烧死了么?〃人们惊问。
〃统统烧死了!〃朴贞淑说;〃治安队把我的孩子摔死以后;又逼着我们去给他摘棉花;我就偷跑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山顶上;想哭;又哭不出一滴眼泪;就是把我的心割开;也出不了这口恶气。我想;古话说;仇要以血来报。我们是独木桥上遇到的对头;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我真恨不得把敌人抓过来;把他们咬死;吃了他们的肉。我就跑到深山里找到了游击队;恳求他们给我两颗手榴弹;准备下来报仇。天亮以后;我在大山头上;望见仓库起火了;接着治安队向南逃跑;游击队去追敌人;我才回到村里;一看关在仓库里的乡亲们全烧死了。……我就跑到这里来刨我的孩子……〃
〃同志们!〃郭祥用他那燃烧得成了玫瑰色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庄严地喊道;〃大家看看这些阶级敌人;这些反革命;残忍到什么程度!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两条腿的野兽!他们想用血洗来镇压革命;想用斩草除根把人民吓倒;但是人民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是吓不倒的!这里被惨杀的;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他们的仇就是我们的仇!他们的恨;就是我们的恨!我们出国;就是要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让那些狗杂种多付出几倍的血!……〃
〃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
〃坚决消灭敌人!!!〃
大家掀起怒涛般的口号声。
郭祥又继续大声讲道:
〃现在;我们马上行动;到街上去;到仓库那里去掩埋朝鲜同志的尸体。不要让他们的尸体暴露在外面……〃
〃不要动!〃有人突然打断郭祥的讲话;在人群后面喊了一声。
郭祥回头一望;见政委周仆;披着他那件半旧的军大衣站在那里。原来他已经来了多时;由于人们精神过于集中;没有发现。
人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脸上似乎也有几滴泪痕。他走向前来;同朴贞淑握了握手;然后转向大家。
〃同志们;关于掩埋尸体的事;其他连正在做;你们不必去了。我建议你们立刻展开一个讨论。〃他提高声音说;〃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就是咱们出国以来最重要的一课。这是敌人用人民的鲜血给我们上的一课。他们既然给我上课;我们就要好好讨论。我希望每个同志都好好想想:这些反动家伙为什么这样的残暴?他们是依靠什么势力竟敢这样疯狂?根据同志们的体会;中国的地主同朝鲜的地主有什么不同?如果美帝国主义打到我们的祖国;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甚至更严重的情况?我认为;要多想想这些问题;对提高我们的觉悟是有好处的。……〃
〃现在就讨论么?〃郭祥问。
〃马上讨论。把部队带到那片树林子里去。〃
郭样从一个战士的背包上;抽出一把圆锹;铲了几锹土。把露出来的半个孩子头和一条小孩腿盖上;然后就帝着他的连队往小树林子里去了。
周仆让联络员小李留下来;陪同自己安慰朴贞淑;同时动员她到别的连队讲述自己的经历;来教育部队。朴贞淑点头答应;随着小李向别的连队走去。
周仆来到松树林的时候;战士们已经开始了讨论。他们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枪靠右肩;深深地低垂着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思索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一生。这些在中国苦难的大地上生活过来战斗过来的人们;每个人都不缺少苦难的过去。这些苦难;就像地下深厚的炭层一般埋藏在他们内心深处。没有人能够说出这些炭层的蓄量和它的深度。刚才政委提示的问题;正像一把深入地层的大火一样;把这一切又重新照亮;重新燃烧起来。
阴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它静静地落在战士们的栽绒帽;落在战士们的肩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但是战士们仍然低头沉思;仿佛没有觉察似的。
在初战中;以刺死三名美国兵而闻名全团的花正芳也站起来发言了。这个平时温和腼腆的青年;一向说话不多;今天却攥着斜挂在胸前的冲锋枪;气昂昂的。一开始他的声音又尖又亮;但是一提过去;就说不下去了。
〃我是在老解放区长大的;俺爹是贫农团长。……〃他断断续续地说;〃自从实行土地改革;地主就把我们恨死了。国民党拿着美国武器一过来;他们就组织了'还乡团';跟在后面。就同这里的'治安队'一模一样。他们专门做了一块很大的钉板;上面是一排排的长钉子;走到哪里就抬到哪里。俺爹被抓住以后;他们就把他浑身上下扒个精光;然后就指着俺爹说:'你不是领着头闹翻身吗?今儿个;我们就叫你来个大翻身!'说着;就把俺爹推倒;逼着在钉板上滚。他们还举着鞭子叫:'翻哪!再翻!给我翻个够!'没有多大工夫;俺爹就半死不活;金身上下连一块好地方也没有了。……最后;这些狗东西又把俺爹扔到大河里;还恶狠狠地说:'共产党不是叫你们吐苦水吗;今儿个我叫你给我统统喝进去!'……〃
花正芳哽咽着说不下去;停了好半晌;才握紧冲锋枪大声说道:
〃看了今天的事情;我更清楚了;天底了的穷苦人是一家呀!我一定要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把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统统消灭!……〃
花正芳的话音未落;调皮骡子王大发就挺身而起。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哭得红红的;但神态仍然十分矜持;不愿意叫人看出他是很悲伤的样子。
〃要诉苦;我的苦比谁也不算少;要讲地主的反攻倒算;我也不是见过一次两次。〃他竭力使自己的发言;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我不记事的时候;就被卖到别人家里;刚脱了开裆裤就给地主放猪。你们再苦;恐怕还是跟爹娘一块睡觉的吧。糠糠菜莱总还有得吃吧;我呢;大冬天;冻得我和猪块睡觉;饿得我从石槽里抓猪食吃。……〃他倔强地把头一摆;〃这全不说。再说;你们再苦;总是有父母的吧;受了冤屈;总是可以找父母去哭一场吧;我呢;直到八路军来了;父母才把我找回。以后国民党又来了;就因为分了几亩地;狗地主把我父亲捆上;从高房上往下面摔;一次不行;两次;三次;直到把我父亲摔得七窍出血……狗地主说:'这就叫彻底大翻身!'……〃他咬着牙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终于没掉下一滴眼相。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今天。我不想多谈这一方向的问题。我想谈的主要是我自己的检讨。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全国解放;蒋介石王八蛋逃到台湾;我就对形势的认识发生了错误。我觉得反动派的八百万军队全消灭了;他们再成不了大气候了。人民的江山已经坐牢稳了;我可以歇歇气去鼓捣鼓捣我那个穷家了。可我就没有想到;天底下还有受苦的人们;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受苦。特别是还有帝国主义、反动派兴妖作乱;时时刻刻都想推翻我们;让我们把吐出来的苦水再喝进去。现在想起来;我完全不符合革命战土的水平!我觉得我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人民;也对不起这些被杀害的朝鲜人;对不起那个朝鲜大嫂;更对不起埋在大坑里的50多个四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抱着枪;坐在背包上;哭了。
这时;只听后面〃噗咚〃一声;一个战士歪倒在地了;接着几个人围上去喊:
〃刘大顺!刘大顺!〃
〃他怎么啦?〃郭祥忙问。
〃他晕倒了!〃六班长一面把刘大顺托在肘弯里;一面回答。
郭祥抢过去一看;只见刘大顺满脸泪痕;脸色煞白。他急忙招呼卫生员打针;六班长摇摇头说:
〃不要紧;他这人有个气迷心症;呆一会儿就过来了。〃
讨论会行将结束;周仆正准备给战士们讲讲话;这时;只听树林外传来一阵急雨般的踏踏的马蹄声。他往林外一看;只见两个骑兵通讯员带着他的枣红马飞奔而来;到了面前;跳下马打了个敬礼。
〃报告政委;团长说有紧急任务;请你马上回去。越快越好。诉苦教育也马上停止进行;叫部队赶快准备干粮。〃
周仆点点头;立即翻身上马;随着通讯员;向团部驰去。
雪在不停地飘落着;越下越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顷刻间已经盖住了森林;盖住了山峦;也盖住了还在冒烟的灰烬;和那一处处被残害者的新坟。白雪呵;飘扬的白雪。你是惯于用你那单纯美丽的颜色;来掩饰这人间的一切的;纵然你暂时遮掩住这块土地上的斑斑血迹;但是你怎能掩盖住人民心头的伤痛;平息人们燃烧的仇恨呢!医治这伤痛的;平息这怒火的;在这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这就是这伤痛和仇恨制造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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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闸门(一)
周仆飞马赶回团部;在山沟沟门的家茅屋前翻身下马。
他一面扑打着雪花;朝屋里一望;只见邓军正迎着门口的光亮;伏在炕上看地图呢。他手里拿着一根火柴棒;在地图上聚精会神地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