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粉[上下册]-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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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年前,我可能是一个喜欢吹笛子的花衣少年。
我不知道原乡何处,现在隐身于一座水味和花香同样浓郁的城里。
在这个满眼都是亭台水榭的城里,正正经经的房屋显得孤单而怪异。不过,它们就是怪异到根本不像房屋,小得仅能让半个人容身,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早不住在屋顶下了,我住在水里。
我是鬼魂,一个等待超生的鬼魂。二百年来,我一直藏匿和蜷缩在暗绿的水中,我小心翼翼地和那些傲气十足的鱼虾说话,可是它们像憎恨鱼叉和鱼网一般,对我怒目相向。仅仅因为我住在水里,仅仅因为我不是水族的同类,但我还是喜欢它们。除了它们,谁也不知道我流落到此的真正原因。它们恨我,却不能把我赶走,除非我得到超生,除非我已经寻到那个二百年前让我落水的女人。
她或许是我的姐妹,或许是我的情人,我一无所知。
我没有华丽的衣裳,甚至连那支莫须有的笛子都不知去向。我记不清是谁折了新竹,又把缠绵的《鹧鸪飞兮》藏在里面,可是现在我的手指异常僵硬,纵使把它握在手里,也掏不出里面柔曼的音符。
时间太久,我记不起是怎样死的,甚至连死时的年龄都糊涂不清。我屡屡把自己蜷缩成胎儿的模样,在冰冷的水底漂洗回忆,却总感觉回忆里的一切不是真正的前生。我甚至推想过前生的所学和职业。我想,如果我有高超的武艺,我定是一位挎了宝剑骑了白马和几位少男少女结伴踏遍风花雪月的江湖的侠客。如果我的肤色黝黑、胳膊粗圆、手指如钩,也许是某个小镇上的铁匠铺里一位脾气暴躁的、为师傅拉风箱的伙计。可惜我瘦骨嶙峋,除了鼻子还能嗅出味道,其他的功能几乎消失殆尽。因此,我常常怀疑前生的所学与鼻子有关,至少是一种特殊的爱好。
我喜欢香味,喜欢得莫明其妙。
难道我的前生和这些香味有关?
我想回忆,从而搜集前生一些皴裂的碎片……
第一部分:吹笛子的花衣少年 和龙轩见面的日子(图)
好像是大明洪武二十六年的四月初一,这天是我和龙轩见面的日子。
我背着花袋在距秦淮河三十里外的楠溪搜香。这是别致的一天,没有柳娇无力、愁春未醒的病恹,没有七月流火、骤雨狂风的放浪,连空气和心房都是酥痒的,尤其身上被朝阳的手指摩挲久了,会有几缕道不出的柔情在体内蹿动。
这时候最好没有人在你身边,你的语言失去作用,你把这份柔情藏进眼眸之中,闭目再睁开之后,它会云雾一般飘散并搁浅到全身的每道空穴。你不必刻意寻找什么,你所看到的万物都那么可爱,和你亲近得无以伦比。
除非你想看到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位小巧灵秀的女子。她婀娜的腰肢被你的眼神笼罩着轻摇得柔柔曼曼,她快乐的天足宛若蝶儿一般踩着懒懒欲坠的凝露,只因那些透明的尤物俏皮地溅湿了绣鞋上的九瓣莲花,她的眉尖居然轻颤着半羞半嗔。有你这种眼神的勾摄,还怕她不盈盈地向你飘来?只要她读懂了你眼神里的无邪与亲善,她肯定会款款而坐,默许了裙边的草儿轻吻着她的左手,并且用右手轻轻捏了玉钗,挑去你绕在额上的一丝乱发,然后微微笑着看你斜偎在她香软的胸前假寐。
我一直想不透“香软”的真实含义,我好像混沌未开。我多次问龙轩想没想过“香软”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每次他都被我问得面红耳赤。我不记得和他的第一次相识,只记得我们在一个奇异的早晨插草为香,义结金兰。我喜欢龙轩,把他当作亲兄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我喜欢他骨子里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他有时颇为豪爽,甚至放荡不羁,有时却沉静得像个姑娘,常被我脱口而出的玩笑羞得脸颊绯红。
我知道龙轩这两种性格形成的原因。他在父亲的戏班里唱戏,由于模样长得俊秀,他唱青衣。戏班到处游荡,我们很少见面,可他每次来都要和我玩一两天,我们有说不完的话。他教我唱戏,我教他研香。
第一部分:吹笛子的花衣少年 采花大盗(图)
我仰面躺在楠溪旁的一块巨石后面,一袭白衣下铺满了各色奇异花朵。手臂慵懒地扬起来时,片片花红浸落于浅吟低唱的溪水之中。手是从不染尘的手,花是噙着凝露的花。
一只纤纤素手在水面上拦住漂流而下的七色花瓣儿,另一只手轻晃着选捏了一片小叶鹤兰抿在唇边。我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脸上有几分娇憨的龙轩,早在离我几十步远的地方,我已闻到了他散在空气里的气息。
龙轩偷笑着蹑手蹑脚向我走来。随着龙轩的脚步临近,我的手不再拈花,我闭眼假寐,静等他每次都不同的小把戏。龙轩绕过巨石,看到我合目躺在地上,半晌,调皮地笑着突然挥动衣袖,满地的花朵由下而上向我旋转着涌来,瞬间将我紧紧埋住。
我在花中一动不动,拼命克制快要笑到颤碎的心。龙轩有些失望,轻踏着散落的花朵走过来并猫腰看着:“赖皮,快起来,不然我走了。”我埋在花中依然一动不动。“我走了,下个月再见。”
我知道他是虚张声势,但还是猛地站起身来。花朵四散,我一袭白衣上竟散散乱乱印染了煞是好看的各色花渍。恰来一阵春风,龙轩站起身看着我飘猎的衣衫,而我则看着微微喘息的他,得意地张开双臂快活如临风而立的神仙。
我张狂地大叫:“谢谢你为大哥染了这身花衣裳,这才是风流倜傥的林一若。”龙轩故意不看我的衣裳:“你不是林一若,你像不折不扣的采花大盗。”
我看着满地的花朵,眼神痴迷起来:“你不觉得……这是天女散花留下的盛景吗?”龙轩气道:“天女?在哪儿呀?叫她现身出来。”我弯腰捡起一朵花闻着:“我刚才在恍惚之中见到了。”
“是你的狂疯病又发作了!”
我一步步向前走着,眼神更加迷离。
龙轩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有你这番眼神的勾摄,恐怕连王母娘娘也难逃劫数。”
我肆意地望着苍穹大声道:“你听着,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哪儿,我一定能遇到你。你先在那儿悲伤地活着,等我们相见的时候,我给你带去幸福。”
龙轩看着我陶醉的样子沉默下来。良久,我大笑着将手里的花扔给龙轩。龙轩生气地没有伸手去接,花朵无辜地掉落脚边。
“你现在脑子里除了女人,还有什么?”龙轩背转了身躯。“还有贤弟你。”我朝他走过去。“是不是……恨不得连我都变成女人?”龙轩猛转身来看着我。“你要是女人,我就没有义结金兰的兄弟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龙轩听着我的话,弯腰捡起脚边的花朵,情绪突然变好起来:“大哥,你说义结金兰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吗?你如果真找一个叫金兰的人来结拜,那不就是名副其实的义结金兰?”
我快活地说:“好主意,可我去哪儿找这个叫金兰的人呢?总不能把告示贴满南京城吧?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叫金兰,她是当今皇上的小女儿,也就是金兰公主,可我不认识她,就算认识也不会跟她结拜。”
龙轩着急地问:“为什么?”我坏笑着说:“我要做……驸马。”龙轩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你说过不做官。”我转身捡着放在地上的花袋说:“所以我不会认识她,自然也就不会做她的驸马。我向往自由,因为我需要快活。”
我说完发觉龙轩没有反应,回头看时,龙轩蹲在地上捡花,一副落寞的样子,有点像女孩子。我走过去想哄他,龙轩却站起身走到远处。
我宽容又讨好地笑着:“贤弟,你再教大哥唱那段戏好不好?上次教我的还没学会。”龙轩一副得意的样子:“那是你太笨,我都替你着急。”我不服气地说:“我教你的香经呢,还不是一样?”龙轩不好意思地道:“大哥,上次你跟我讲的佛香的事,实在太难懂了,还有那两部经书,名字都没有记住。”
我装作很生气的样子,用手敲着他的头说:“孺子不可教也,不就是《佛说戒德香经》和《六祖坛经》吗,有什么难的?《佛说戒德香经》里面的佛陀以香来比喻持戒之香,不受顺、逆风的影响,能普熏十方。《六祖坛经》里也以香来比喻圣者的五分法身,也就是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五香。”
龙轩苦着脸说:“这太玄奥了,一般人不会懂的。”我卖弄地道:“这么说大哥就不是一般的人喽,想不想听什么是五香?”龙轩顽皮地笑着说:“我怕再听晕过去。”
我随手解下腰里系着的麒麟香囊,快活地道:“有大哥的麒麟香你怕什么,它百毒不侵,起死回生。你要想做研香大师,不懂这些不行,研一辈子香也不得修为。自心中无非、无恶、无嫉妒、无贪嗔、无劫害,名戒香;诸善恶境相自心不乱,名定香;自心无碍,常以智慧观照自性,不造诸恶,虽修众善,心不执着,敬上念下,矜恤孤贫,名慧香;自心无所攀缘,不思善思恶,自在无碍,名解脱香;自心即无所攀缘善恶,不可沈空守寂,即须广学多闻,识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脱知见香。贤弟,你晕了吗?别把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忘记了!”
龙轩站起身一惊一乍地说:“大哥,你倒提醒了我,我要去掬霞坊看伯父试香了,明天你再教我吧!”说完飘然而去。我看着他飞掠而去的身影渐远,大声喊道:“你想唱一辈子戏呀,不好好学,怎么做研香师啊?”龙轩没有应声,转眼无影无踪。我心里不由落寞起来:“怎么又这样?明天在哪儿见呀,不说一声就走?”
第二部分:南京第一美人南京第一美人(图)
掬霞坊的大门永远比别的店铺开得早,林蝈蝈也永远是第一个从镂花门里出来,拎着那个红漆木桶在地上泼水。红漆木桶是我的敌人,因为林蝈蝈永远把它当成我从不做活的证据。我的手除了摸盛香基的玉盅,不屑于碰这些粗器,这是我的原则。
素儿是我母亲贴身的丫环,她喜欢蝈蝈,时常去店铺里帮他卖香品。此刻,她拿着掸子出来掸窗棂和灯笼上的尘土,不时地偷看这个把瓢里的水泼成雨点的背影。
林蝈蝈或许知道素儿在看她,于是故意放下水桶到她身边拿扫帚,若无其事地抽了抽鼻子,很随意地说:“素儿,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真的?我用了……”素儿显得很高兴,忽然又板起脸,“骗人,你根本就闻不见味道。”林蝈蝈尴尬地拧拧鼻子,情绪很低落,因为素儿说到了他的痛处。
素儿看他丧气的样子,轻轻推了他一把:“亏你还是男子汉,像少爷那样的奇才全天下不才一个?别说闻不到,就是吃不出香来,我……我也不嫌弃你。”素儿的一句话忽然让林蝈蝈想起什么:“唉呀,我差点忘了,少爷叫我提醒他去蓝将军府。”
素儿和林蝈蝈同时往店铺里走,迎面险些把我撞倒。林蝈蝈扶了我的胳膊,讨好地笑着:“少爷,没事吧?”我知道他想跟我去蓝大将军府见识南京第一美人的容貌,故意逗他说:“没事,今天起得早,我到河边走走,一会等我回来吃饭。”
林蝈蝈不知是计,不再提跟我到河边的话,我随即走出来直奔河边。我想去河边李家的饭铺里吃豆腐涝和鸭肫,这两样东西是我的至爱。
第二部分:南京第一美人神秘女子(图)
侍女鹿儿引我走到蓝大将军府的客厅门口,她的身上散着劣质香粉的味道。
我走进客厅,虽然很随意地坐着,却不肯把身上这袭白衣弄皱。上面手绘几杆瘦竹,还有旁边的题诗、印章,和瘦竹气韵合一,这是我的手迹。鹿儿忙着沏茶时偷偷看一眼我身上的衣服,眼神里满是敬佩、羡慕。
“林公子,奴婢去叫小姐出来。”鹿儿说着刚要走,我听到了一阵水晶珠帘摇晃的清脆响声。我猜一定是蓝心月,于是故意不扭头去看,也不急于放下手里的茶杯,做不介意状等她走到我的身边。
蓝心月袅袅娜娜地向我走来,模样恰似月凉梨花,尤其是鬓边的钗影未稳还动,好像新画的两道蛾眉之间,凭空多了一条相通的幽径。她也不紧盯着我,也不先开口说话,而是于凝睇之间飘飘万福。我想起和龙轩的关于香软的话题,不由看了一眼她的胸脯。美人都是瘦瘦的,蓝心月的瘦却是与众不同,她的瘦里透着一种丰腴,毫无弱不禁风之态。
“公子,心月这厢有礼了。”
我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可以开始了吗?”
蓝心月显然没有想到我直奔主题,略微有些失望。她看着我白衣上的字画,惊羡地道:“公子不但有独步天香的本领,还有琴棋书画四绝在身,令人钦佩。”
“脂粉俗子,附庸风雅而已。”
蓝心月却很认真地说:“人品不以出身贵贱为界,正如您的香粉,并非最为罕见的花才能制出绝品。”
“绝品因缘而生,想做未必能成。”
蓝心月突然大胆地看着我,然后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公子,无缘也是缘。”我走到临窗亮处:“或许有道理,开始吧。”蓝心月再不好推辞,顺从地走到我身边。
我很无意地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你可知道在下的规矩?”蓝心月点点头示意鹿儿出去,鹿儿不情愿地走了。蓝心月有些羞涩甚至激动地慢慢背转身,一双纤手缓缓捏住了罗裳,于是在抬起时让罗裳半褪,香肩乍露。
好一副雪妒花愁的美人坯子,我走到她的近前,看她脖颈和肩头时的眼神睿智而犀利,但我只瞥了一眼便闭了双目,只是深深浅浅地闻着她的体香。美人,我见多了,再美的容颜我也只看一眼,这是我的习惯。
我并非不愿意在咫尺之间享尽眼福,而是美人的标准过于模糊。她们有很多种,即便是她有一双不大的眼睛,但配了小巧的鼻子和稍厚些的嘴唇,照样可以风情万种。我喜欢看美人的香肩,这些年来我一直注意这个地方,准确地说我特别留意她们肩头到脖颈的那道曲线。
那道曲线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致命的诱惑。它由肩头微耸的锁骨盘桓而上,却非一路直探玉颈和耳边。它幽幽地低回着,让肌肤微嗔着轻受软红的遮拦,而那泓细碎的肩窝就宛若一潭倒映虹桥的湖水,似深似浅地让你看不出平静,也看不出涟漪。
潭水深了便会瘦骨嶙峋,潭水浅了便会丰腴臃肿。那潭湖水阴柔得足以使柳昏花暝,它是男人那双手的家。你每每搭住它,她的娇躯便会不自觉地微颤,然后,必定抬起幽恨怨伤的双眸和你默默相视。
那是怎样一双秋水般凉凉的眼眸?除了与生俱来的哀怨和亲昵,还会有别的什么?有这样一泓潭水的美人,必是我肯为她舍生的知己。我将毕生致力于这种寻觅,可惜,没有任何一个美人香肩之上有此番深浅绝妙的湖水。
蓝心月的肩窝稍稍有些深。这种深度的女人心机重重。这是一个不简单的美人。
蓝心月淡淡一笑:“公子如此之近闻心月身上的味道,看心月肌肤的颜色,就不怕有戏谑孟浪之嫌?又何以立此规矩?”我不想说话,眼睛半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