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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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把进入仕途的正人君子叫“张鸿渐”,取自《易·渐》:“鸿渐于干。”叫“马骥”,字“龙媒”,骥者,骏马也,龙媒,还是骏马,《穆天子传》:“天马来,龙之媒。”他们金榜题名,出将入相,仕途顺利。
贾宝玉
《红楼梦》里做官的,是贾雨村那样的人物,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站高岸儿,所以,他表字“时飞”,“实非”也。和他一块起复的官员叫“张如圭”,音谐“如鬼”。贾政最迂腐、最无用,最一本正经又喜欢恶俗不堪的赵姨娘。他身边的人,只知沾光(詹光)、善骗人(单聘人),他手下的贾府库房的总管则是个“无星戥”(吴新登)。这儿成了洪洞县,是《红楼梦》里那句话:“黑母鸡,一窝儿!”
《聊斋》把孝子叫“陈锡九”,把不肯让异姓妹妹做妾的叫俞慎,字谨庵。
《红楼梦》才不会有这样的好名儿,只有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红楼梦》当然也有所谓正面男性形象。如贾宝玉、柳湘莲、贾兰。“贾宝玉”者,假宝玉也,在更深层次上,更高层次上,是封建家族的不肖子弟。
有趣的是,《红楼梦》正面男性,名字常带有女性色彩,甚至是为女性服务的,如贾兰,大约就是为了突出“到头谁似一盆兰”的李纨,才得到那样一个名吧。“好男人”的名字总带点儿女人味儿,大约就是凡是沾了男人光的女人就变成鱼眼睛这一观点的反证了。
如果说《聊斋志异》里边的男性人名表现着作者对于宗法封建制社会的不绝的希望,那么可以说,《红楼梦》里边的男性显示着作者对于宗法社会的彻底的绝望。忽喇喇大厦将倾,连一个标志着伦理纲常、可以作梁柱的人名字都造不出或不愿意造了。
相似的关键题旨
红楼对聊斋的承传表现在关键题旨的相似:
1《葬花吟》受到《聊斋志异·绛妃》“讨风神檄”的影响。红学家多认为《葬花吟》受唐寅《花下酌酒歌》影响,《葬花吟》诗句确实和唐寅的诗接近,但思想意蕴却和《讨风神檄》更近。在《绛妃》里,蒲松龄写“余”梦遇花神绛妃,绛妃因受到“封家婢子”即风的欺凌,请“余”帮助写讨伐文章,于是有黛玉葬花了《讨风神檄》。《葬花吟》与《讨风神檄》共同之处是:它们都暗喻黑暗时世是“风”或“风刀”,叹息处在风摧残下的“花”,实际是人。
《讨风神檄》写红花纷纷飘落,绿叶惊惶地凋零,埋葬了香花,掩埋了玉瓣;《葬花吟》有“花谢花飞飞满天”、“风刀霜剑严相逼”,意思一致。《讨风神檄》写花“朝荣夕悴”,和《葬花吟》“红消香断有谁怜”,意思相近,都是说在风的摧残下,花憔悴了,枯萎了。《讨风神檄》基调是批判社会,《葬花吟》和它的思想联系比和唐寅联系更近。唐寅诗也是代花抒情的,但它写的是对岁月流逝的无奈和感伤,是淡淡的哀愁,是“闲愁逸致”,归类可归到晏殊式的“无可奈何花落去”。《讨风神檄》和《葬花吟》表达的却是香草美人之思,是对时世的愤懑,是浓浓的怨愁,归类应归到屈原式的天问情结。《讨风神檄》和《葬花吟》都用自然界的风喻指社会黑暗势力。他们笔下受到摧残的花,指美好事物,指人的心灵。不管是《讨风神檄》还是《葬花吟》,都是愤世嫉俗,都是对现实社会的抗议。
2二郎神判词和《好了歌解》
席方平
从《聊斋志异》和《红楼梦》中都能找到对封建官僚制度的总写,《席方平》二郎神判词和《好了歌解》有相当可比性。二郎神判词,把整个冥司做了彻头彻尾的揭露:阎罗是“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郡司和城隍“上下其鹰鸷之手”,“人面而兽心”。冥世即人生,官场已经完全腐朽,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红楼梦》基于跟聊斋同样的认识,写“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好了歌解》是整个封建社会人生理想大破灭的总写。“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用调侃性、揶揄性、挖苦性语言,生动地写出“世纪末”官场的兴衰递变,荣枯转换,充满对整个封建社会的怀疑、失望、否定情绪。这情绪跟聊斋二郎神判词一脉相承,而且表现得更加决绝。聊斋还有二郎神主持正义,红楼没有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五部分:从贱商到重商相似的诗化爱情 1
相似的诗化爱情
中国文学诗歌传统源远流长,诗歌和小说结合也很早。自六朝小说《清溪庙神》开以诗传情先河,男女赠答成了爱情主人公传统交流方式。唐传奇《莺莺传》“待月西厢下”和“为郎憔悴却羞郎”可算代表。从六朝到明清小说,人物吟诗是表达感情的方式,也仅仅是表达感情的方式。到了《聊斋志异》和《红楼梦》中,诗歌不仅是爱情的经典表现方式,还跟人物生命共同存在。聊斋、红楼的爱情描写更加诗意化,呈现人物的诗化存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除掉诗歌,某些聊斋、红楼人物,比如白秋练和林黛玉,将不复存在。
《聊斋志异·白秋练》中,诗在恋爱中有无比重要的作用:诗可以传情,可以为媒,可以问卜,可以疗疾,可以救命。恋人离不了诗,宛如鱼儿离不了水。
慕生爱诗,随父南游经商“辄便吟诵”,总看到船舱“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他发现听诗者是“十五六岁倾城之姝”。爱诗少女白秋练因诗生情,得了相思病,病得气息奄奄,却不肯迈出求爱步伐,在母亲的帮助下见到心上人,“嫣然含笑”。慕生强其一语,第一句就是诗:“为郎憔悴却羞郎。”二人因诗生情,以诗传情,以诗治病,秋练让慕生三吟王建“罗衣叶叶”疗病,读到第两遍,秋练说“妾愈矣”,到第三遍,“娇颤相和”。白秋练和慕生所吟《春怨词》并非情诗,而是借景写情,大自然的美,化为爱的成分,诗中的春莺、芳草、东风、杨柳,像年轻人烂漫的青春。诗歌给爱情蒙上浪漫的激情和洋溢的朝气。
因为慕父阻挠,慕生不能跟秋练结合。慕生为情憔悴,吟诗再次变成治病药石。正如慕生的表白:“闻卿声,神已爽矣。”慕生喜欢秋练柔曼的吟诗声,听到吟诗声则沉痼尽失。诗歌本身并无治病作用,但诗歌成为恋人感情的载体,将恋人心心相印而不可言说的联系,变成生机勃勃、实实在在的声音,才产生了治疗作用,这就是所谓“心病终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白秋练和林黛玉是完全不同的人物,白秋练是神奇的“物而人”——珍稀动物白鳍豚;林黛玉是真实的深闺小姐。白秋练是自总角时即把柁棹歌的贫贱之女;林黛玉是寄寓公侯府的探花千金。两个如此不同的人却有共同特点:爱诗如命。白秋练喜欢前人诗歌,因为诵诗爱上慕生,能从前人诗歌中感受爱的真谛;林黛玉有选择地喜欢前人诗歌(如李义山的诗),能以诗言志,以诗传情,能将诗歌变成思想的载体、心灵的吟唱,林黛玉本身就是优秀的诗人。
《题帕三绝句》是黛玉爱情的宣言。
《题帕三绝句》出现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宝玉挨打,人人登场表演,贾母表演家长的威风,王夫人表演夫妇的隔离和猜忌,凤姐打花呼哨,宝钗表演遇事的精明。林黛玉的表现与其他人都不同,黛玉没有像凤姐跑前跑后、嘘寒问暖,没有宝钗手中治棒疮的药,却对宝玉感同身受、痛彻心扉。宝玉挨打后,昏睡中听到悲切声,睁眼细认啼哭之人,“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的林黛玉。宝玉安慰黛玉一番,黛玉走后,宝玉派晴雯送两条旧手帕给黛玉,“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会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觉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黛玉完全理解宝玉送旧帕的意图,知道:二人感情虽已接近瓜熟蒂落,但婚姻却不是他们能操纵的。“可喜”,“可悲”,“可笑”,“可恨”,“可愧”,对二人面临的局势洞若观火,对如何争取爱情幸福,却一筹莫展。林黛玉情不自禁地以诗歌表达内心的渴望和苦闷,表达忠贞不渝的爱情: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题帕诗是货真价实的情诗,毫不隐讳的情诗,将林黛玉对封建闺训致命的离经叛道祼呈无遗。对一位千金小姐来说,这是极危险的情诗。倘被人发现,宝黛之间的“私相传递”必将成为丑闻,以诗歌形式“私托终身”的林黛玉必将丢人现眼,像贾母批判过的,要入贼情一案。
按照古代小说传统写法,黛玉题帕诗应传到宝玉手中,引起共鸣或和诗,二人感情由此再向前发展,然后这诗给别有用心的人发现,拿来做诬陷宝黛的文章……曹雪芹之为天才,就表现在他总是不按规矩出牌。林姑娘写了不啻爱情宣言的诗,这诗却不和贾宝玉见面。至少,前八十回贾宝玉没见到林黛玉题帕诗。至于后三十回如何安排黛玉题帕诗?宝玉“寒烟漠漠,落叶萧萧”对景悼颦儿时,会不会从紫鹃手里接过黛玉的诗?……已是难解之谜。黛玉题帕诗似乎只是写给读者看,读者知道黛玉对宝玉的感情发展到什么地步——像娥皇、女英对大舜——宝玉自己却不知道。宝黛爱情的“猜谜游戏”还要饶有趣味地进行下去。宝黛钗的爱情“三岔口”还会津津有味地演下去。
第五部分:从贱商到重商相似的诗化爱情 2
正是在这些微细地方,读者能切实感受到《红楼梦》把传统写法打破了。《红楼梦》对黛玉题帕诗的处理,蕴藉而巧妙,不是传统小说中你吟我唱,更不是一览无余,它是人物心理和个性的集中表现,又像海明威所说的“冰山”,八分之一在水面,八分之七在水下,留下很大的空间让读者思索。
就运用诗歌创造人物形象而言,聊斋人物白秋练和红楼人物林黛玉有明显的共同之处。就与诗歌的深层次关系而言,二人则迥然不同:
白秋练有诗歌爱好,林黛玉有诗人气质;
白秋练是业余爱好,林黛玉是专业高手;
白秋练借诗传情,林黛玉以诗抒情;
白秋练是普及层次的票友,林黛玉是提高层次的行家。
聊斋人物白秋练和红楼人物林黛玉,二者都爱诗,却有俗雅之分,有刚入门和登堂入室之分。在以诗言情上,有浅深、朴雅之别。
与白秋练相比,林黛玉的诗有更深的历史内涵、更深的文化含义、更大的心理容量。从这一点上看,《红楼梦》比《聊斋志异》更深邃、成熟、隽永。
相似的知己之恋
红楼对聊斋的承传还表现在知己之恋。
古代小说戏剧中男女主角常因慕色一见钟情,以《西厢记》为代表:“蓦然见五百年前风流业冤……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上半天。”蒲松龄对佛殿相逢的爱情模式驾轻就熟。“色”和“性”在聊斋爱情中占相当重要的位置。从美学层面看,以“色”、“性”为由的爱情与知己之恋不可同日而语。不少研究者认为,《红楼梦》创造了知己之恋的模式,其实不然。知己之恋即使不能算蒲松龄的发明创造,他也算得上第一个圆满表现者。《连城》使古代爱情小说摆脱了一见钟情、肌肤相亲的模式,是对陈陈相因的爱情描写的革命。《连城》写出了富有近代色彩的爱情,写知己之恋,开《红楼梦》先河。连城和乔生,一个是富商小姐,一个是穷书生,他们之间的“知己”是超越贫富之别的知己。
宝黛爱情把“知己之恋”写得更完美。宝黛爱情的基础是思想投合,小说写他们“心情相对”,就是指共同的思想倾向。贾宝玉是封建家庭的逆子,他不肯通过科举取得功名,鄙视封建社会的最高道德“文死谏、武死战”,他尊重个性,尊重个人意志,要求个人自由发展,希望无拘无束地生活,渴望心灵的自由。宝玉实际否定的是封建主义的礼法观念和封建秩序。这一切使他在贾府爷儿们之中,鹤立鸡群,比纨绔子弟更让贾政们担心和忧虑。整个贾府,除了晴雯等所谓“奴才”外,只有林黛玉是他的知心。林黛玉从不要求贾宝玉光宗耀祖、升官发财,只要求一个真实的贾宝玉,坦诚的贾宝玉,忠于爱情的贾宝玉。宝黛爱情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宝黛共同的思想是复杂的,复合型的,既有共同的叛逆思想、民主思想,又有共同的感伤主义和虚无思想。共同的叛逆思想和民主思想使他们成为封建家长必须改造——甚至不惜拿大板子改造——的对象,使他们时时感到“高处不胜寒”的孤立无援,也使他们更加相依相恋。感伤主义和虚无思想,使他们对残酷现实无可奈何,对自己的婚姻一筹莫展。宝玉和黛玉,一个是贵家公子,一个是侯门千金,他们之间的知己是思想叛逆的知己,也是感伤文化的知己。宝黛心心相印,他们的感情只能互相意会而永远不曾言传。曹雪芹天才地安排情节:宝玉挨打后让晴雯送给黛玉旧手帕,黛玉在上边题了诗,这几乎可以算是爱情宣言的《题帕诗》并没有传到宝玉手里。宝玉对黛玉诉衷情,说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听者偏偏是袭人,而且成为向王夫人进谗的出发点。宝黛受到的心灵的压力是空前的、不可克服的,感情表达是曲折隐晦又富于美感的。宝黛爱情最终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宝黛爱情是一曲“知己之恋”的悲歌。
相似的女性理家
红楼对聊斋的承传表现在女性管家才能:
细柳
女性的管家才能在聊斋红楼的展现极为相似。我们把聊斋人物细柳理家和红楼人物凤姐理家做一下对比。可以发现,她们理家很重要的共同点是:有杀伐决断,拒绝妇人之仁。
后母虐待前子是千百年中的普遍现象,一些为了避免后母恶名者,矫枉过正,坐视前子放纵不管不问,结果比虐待还坏。聊斋人物细柳在丈夫死后,如果对前房子姑息迁就溺爱,即使前房子不成材,人们也不会责备。如果严厉责罚前房子,则会被世人指为虐待前房子的恶后母,成为街谈巷议对象。细柳对这两种可能性洞若观火,我行我素,只要能让前房之子成材,不管世人有什么舆论,不管自己顶什么骂名。前房之子长福不肯读书,细柳先是骂,后是打。长福不听,细柳就让他换掉读书的衣服,跟仆人一起操作,穿着破衣放猪,跟仆人一起吃残汤剩饭。天冷了,长福身上没有御寒衣,脚上没有鞋子,冻得缩着脑袋像乞丐。细柳为万夫所指,成了人们不能娶后妻的一面镜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