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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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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他知道了这道峡谷是楚国铸剑名家“风宗”的大本营。那个老人,是继铸剑大师欧冶子、干将之后最负盛名的铸剑宗师风胡子。“风宗”在这道峡谷里有六个铸剑山洞,每洞一炉,仅直接铸剑的工师就有二十多个,铁工、风工、杂工、炊工等,加起来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风宗”的规矩是白日备料休憩,夜间铸剑。所以,白日进入峡谷的人,什么也发现不了。在苦役生涯中,公孙贾为许多工匠治好了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渐渐地得到了风宗上下的好感。


    有一天,从不与他照面的风胡子将他召到一个小山洞里,冷冷问了两句话:“子欲修习剑术乎?”“想!”“子欲换副面孔乎?”“想!”公孙贾没有丝毫犹豫。


    老人没有一句多余话,一挥手,两个壮汉抬起他丢进了洞外的水池,又压上一张石板。公孙贾在水里不吃不喝地浸泡了三日,奄奄一息地被抬回了山洞。风胡子冷冷问:“目下要绑起你来,烤火,怕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没有说话,枯瘦的大手一挥,两名壮汉夹持着将他绑缚在一张又高又厚的石板上。石板对面不到一丈处就是熊熊火焰的熔铁炉,烘烘热浪迎面扑来,渗透寒湿的肌肤顿感干爽。半个时辰后,他燥热难当,背靠的石板也烫了起来。身边两人只管定时给石板喷水,对他却是不闻不问。公孙贾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叫,不久就烤得昏迷了过去,一泼水醒来,须臾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贾被架到了洞口,刺骨的寒风使他又猛醒了过来。


    风胡子走了过来,猛然向他脸上喷出一股气味怪异的绿水,“扑”的一声,散开了一片紫雾。公孙贾的脸顿时像大面团般胀了起来,透亮透亮。风胡子走近端详,伸出长长的指甲在公孙贾额角轻轻一挑,就从“大面团”上揭下了一层人皮,黑字与烙印赫然在目。公孙贾又被放到了一个滴水成冰的山洞,冻了一夜,次日早晨被抬到风胡子的小山洞,脸上已经全部复原了。


    风胡子冷冰冰问:“要美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不说话,又向公孙贾脸上喷了一口红色药水,一阵奇异的感觉立即渗透了公孙贾的四肢百骸。风胡子伸出枯枝般的大手在他脸上按捏了整整一个时辰,丢下一句话:“记住自己了。水缸在那里。”说罢倒头大睡。


    公孙贾定定神,站了起来。他原以为历经如此折磨不死也得瘫了,没想到脚下却大感轻灵,走到水缸边一看,却一声尖叫,昏了过去……


    “如此说来,右傅面相很是不凡了?”蒙面石刻淡漠平板,丝毫没有惊诧。


    “左傅记住了。”灰衣人猛然扯下黑色面纱,蒙面石刻不禁一抖。灯下,一张狰狞可怖的脸骤然现出:一头红发青蓝色面孔眼珠黑蓝而眼白发黄阔嘴大牙大胡须连鬓而生!与当年清秀儒雅的公孙贾相比,当真一个魔鬼出世。


    “虽鬼神洞察,亦不能辨认矣。”蒙面石刻一声叹息。


    “明告左傅,风胡子收我为学生,赠我一口风宗名剑。公孙贾不敢说纵横天下,然则复仇足矣。若不是你那口蚩尤天月剑,商鞅早已经死在崤山河谷了。”


    “你,做刺客了?”


    “商鞅仇人多矣。即便他是神仙,也想不到我公孙贾再生。”


    “住口。”蒙面石刻低沉的声音中喘息着丝丝怒气,好像一只骤然起身的猛虎。灰衣人不禁一抖。沉默有顷,蒙面石刻冷笑道:“公孙贾,老夫以为你真的浴火重生了,谁想你依旧是个卑劣猥琐之小人。老夫不杀你,你走。”


    “复仇杀敌也算小人?如何才算得大丈夫?”


    “公孙贾,你虽精明有余,却永远没有大器局。老夫问你,我等与商鞅的仇恨,是村小械斗之仇么?”


    “自然不是。是国事仇恨。”


    “且不说你杀不了商鞅,纵然杀了,徒使商鞅做了天下英烈名臣,你自己反倒成了天下耻笑的卑鄙刺客。若这也算复仇,用得着你出手?”


    灰衣人默然良久,恭敬拱手:“请教左傅,如何筹划?”


    “商鞅最大的立身功勋,却在何处?”


    “自然是变法。”


    “若国事逆转,其人治罪?”


    “商鞅……身败名裂!”


    “老夫再问你,我等仇恨,是商鞅私刑么?”


    “不是,乃国法明刑。”


    蒙面石刻冷笑:“记住,唯使商鞅败身,将商鞅处以国法明刑,方为大器复仇。”


    灰衣人深深扑拜于地:“左傅一言,公孙贾茅塞顿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灰色影子又飞上树梢,落下小巷,骤然消失在茫茫冬夜的咸阳城。


第十四章冰炭同器(3) 

    三、蒙面来客与神秘预言


    太子嬴驷目下只有一件事,埋头阅览秦国的法令典章。


    虽说公父明令他与商君共摄国政,但嬴驷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公父教自己跟着商君熟悉并修习国务。他长期远离权力中心,对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务都非常陌生,事实上也无从共摄,只能跟商鞅做学生。为了尽快进入状态,嬴驷主动请求用一个月时间,读完国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变法以来的国史记载。商鞅完全赞同嬴驷的想法,认为这是熟悉国务不可或缺的一环,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彻底越好。商鞅制订了一个进度:每三日从典籍库给太子府送去一车竹简,一个月十车,大体可以披阅完全部法令、典章与国史。秦国缺乏文治传统,往昔素来不注重积累国家资料,国史记载也特别简略。商鞅执政后大幅度改变了这种状况,非但对国史进行了全面的重辑编修,而且将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赋税等政务文本都分为正本、副本两套建馆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调阅不能出馆,副本则供各官署与学士随时查阅。给太子嬴驷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地紧张忙碌。出馆点验,派兵押送,回收点验,逐卷归位,生怕出了差错。太子嬴驷也分外刻苦,除了每天休憩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部沉浸在书房。


    天寒夜长,嬴驷书房的大燎炉几乎没有熄灭的时候。木炭烧得再干净,也总有丝丝缕缕的白烟与炭气,天天熏烘,嬴驷的脸微微发黄,还有些轻微的咳嗽。尽管如此,嬴驷依然天天守在案头,真有些秦孝公年青即位时的勤奋气象。


    这天已是二更时分,嬴驷正在全神贯注地翻检披阅,年青的内侍进来禀报说,一个楚国商人求见。嬴驷惊讶地抬起头来:“楚国商人与我何干?不见。”


    内侍低声道:“他说受太子故交之托,前来送一件物事。”


    嬴驷大为疑惑,如果说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结识的村野交谊,可那些人谁能知道他是太子?又如何能托人找到这里?思忖有顷,他不动声色道:“既是故交所托,请在外书房等候,我片刻就来。”内侍走后,嬴驷又沉思一阵,收拾好案头,轻步走到隔门前打开一个小孔向外端详。


    外书房站着一个身着华贵皮裘者,从一身华丽的黄色看,的确是楚国商人的习惯服饰。但这个人手中空无一物,脸上还垂着一方黑沉沉的面纱,透出几分不寻常的神秘气息。


    嬴驷拉开门,冷冰冰地盯着这个蒙面者,一句话也不说。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国商人辛必功,参见太子。”


    嬴驷沉默伫立,依旧一言不发。蒙面人拱手道:“敢问太子,可曾认识一个叫黑矛的山民否?”嬴驷面无表情,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蒙面人又道:“黑矛委托在下给太子带来一件薄礼。”嬴驷冷冷道:“请先生摘下面纱,再开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实是在下天生丑陋,恐惊吓了太子。”嬴驷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纱落地,一张红发碧眼阔嘴大牙连鬓虬髯的面孔赫然现出,在灯下显得特别可怖。


    嬴驷平淡淡道:“先生如此异相,何自感难堪?”


    商人拱手作礼道:“太子胆识过人,在下钦佩之至。”


    嬴驷仿佛没有听见,淡然道:“黑矛何许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识。”


    “黑矛言,他与一个叫秦庶的士人交好,找到太子府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书吏,公差在外。”嬴驷毫无表情地回答。


    “如此恕在下鲁莽。告辞。”


    “且慢。黑矛找秦庶何事?太子府可代为转达。”


    黄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实在有伤大雅。”


    嬴驷点点头。商人捡起黑纱挂好,恭敬道:“禀报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过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矛兄容留旬日,是以结为好友。从此,来往路过必有盘桓。黑矛兄行走不便,故此委托在下寻觅故交,原无他故。”


    嬴驷似乎漫不经心道:“这个黑矛,何以行动不便?”


    “禀报太子,黑矛兄从军次年从马上摔下,一腿伤残,但立功心切,坚持留在炊兵营。十载过去,未斩敌首,未得爵位。老兵还乡,凄凉不堪。”蒙面商人声音嘶哑,语带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凄凉?”嬴驷听得很认真。


    “黑矛兄父亲被刑杀,母亲自杀,举村进山自救,唯留黑矛兄一人漂泊乞讨。”


    “如何……刑杀?自杀?自救?你详细道来。”嬴驷大为惊讶。


    蒙面商人缓缓道:“在下听黑矛兄言说,黑林沟大旱三年,遭了年馑。商於县令用官粮赈灾,被商君制止,当场斩首了商於县令和黑矛兄的父亲——里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举村老少进山,任其自生自灭。黑矛兄老娘亲悲痛过分,跳崖身死。黑矛兄伤残无依,无力谋生,又怕被官府当做疲民治罪,白日在楚国边界的山村乞讨,晚上赶回老屋落脚……”


    嬴驷面色阴沉得可怕,转过身去良久沉默。


    “禀报太子,这是黑矛兄托我转交秦庶的礼物。”


    嬴驷转身,赫然一块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说,这是秦庶的心。他只教我给秦庶带一句话:那座坟没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驷努力平静自己,淡漠地接过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带给黑矛兄,请他到楚天客栈找我。”


    嬴驷默默点头。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书房,嬴驷心乱如麻。看着那块紫黑的枯树墓刻,他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个美丽的红色身影从眼前飘过,那悲怆激越的歌声萦绕在耳旁,那个姑娘深深地爱着自己,为自己义无反顾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结结实实撞开嬴驷心扉的火热恋情。嬴驷在峡谷里痛不欲生的时候,已经明白,原来自己也深深地爱着这个美丽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国太子,他一定会将她带回来,一定会娶她。他离开黑林沟的时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当时不能说啊。没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绝不但没有使姑娘知难而退,反而使姑娘为他献身了。多少年来,嬴驷每想起那个美丽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种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寝食不安。姑娘留给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黄土一只玉埙,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一抔黄土啊。如今,连他亲手给姑娘盖上的这一抔黄土也被铲除了,黑九夫妇也竟死了,黑矛兄弟也沦为乞丐了,唯一在嬴驷冰凉的少年时代留下的一片淳朴友谊,就这样被无情地抹去了……上苍啊上苍,你何其不公!


    嬴驷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宫中内侍来传宣他时,他刚刚上榻不到一个时辰。嬴驷本来想大睡一觉,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着绵绵思绪滑下去。可是上榻后怎么也不能入眠,反倒更为清醒了。蓦然,他心海一闪,想到那个狰狞可怖的蒙面商人,觉得此人此事大为蹊跷。那个商人是先问自己是否认识黑矛的,此一问,便可见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说黑矛委托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矛果真沦落为难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丽山妹殉情于荒山绝谷,黑矛如何能知晓?商君纵然经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毁墓?果真商君认为有人假冒嬴驷损害公室声誉而毁墓,能不禀报公父?公父能不询问自己?商君执法固然无情,但却从来没有逾越法度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滥杀大名赫赫的造士里正黑九么?秦国新军军法昭彰,军中伤残,纵然不斩敌首,亦在退役时赐金安置,如何能沦为乞丐?


    心头一亮,嬴驷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绝谷醒来时的奇迹——断指接上了,伤口包扎了,身上盖了一件白布衫,手边还放了一块熟肉。仔细想来,当时显然有人发现了自己,从墓刻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却没有露面。反复思忖,泄露身份的可能唯有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驷的,也只有那个荒山绝谷救过自己的那个神秘人物。这个人是谁?难道……猛然,嬴驷一个激灵,那个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国商人!


    嬴驷猛然坐了起来,望着映得窗户一片淡红的早霞,嘴角漏出一丝冷笑:“来人。请家老前来。”


    不消片刻,一个老内侍匆匆走进寝室。嬴驷低声吩咐了几句,倒头便睡,鼾声大起。


    红日已上半山,宫中内侍来宣。嬴驷虽则只睡了半个时辰,却一点儿不显疲惫之色。到得宫中,公父刚刚梳洗完毕,正在前庭缓缓舞剑。嬴驷上前恭敬见礼:“公父康复,儿臣不胜欣喜。”孝公收剑笑道:“驷儿,今日陪我去南山如何?”


    “儿臣遵命。”嬴驷欣然领命。


    出得宫门,嬴驷见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辆轺车,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问,翻身上马走在轺车旁边,出了咸阳直奔南山。


    这是冬日少有的无风天气,阳光和煦,苍松长绿,颇有几分小阳春光景。到得山下,沿着一条小河进山,苍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砖绿瓦的院落,在萧疏的冬野倍显宁静旷远。孝公遥指山谷院落问:“驷儿,来过此处么?”嬴驷知道公父问的是放逐期间是否来过,摇摇头道:“此处没有民户,儿臣尚未来过。”孝公指点道:“你看,这条山水叫田峪川。东南那座山,就是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留下来的。”嬴驷恍然大悟:“儿臣想起来了,莫非是老子书馆?”


    孝公微笑点头,吩咐车马慢行,沿着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隐没在松柏林中无从得见了。穿过小河边一片松林,面前豁然开朗,一座蓝田白玉筑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个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进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见朴实无华的院落大门。孝公吩咐停车驻马。


    车马方停,嬴驷就见公父的贴身老仆兼内侍总事黑伯从大门匆匆走出。黑伯来到孝公车前,扶孝公下车,拱手禀报道:“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当。”


    孝公吩咐道:“黑伯,两个时辰后,我到上善池。你稍后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应一声,吩咐车马侍从随他从偏门进院去了。


    孝公向嬴驷一招手,从正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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