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0-衰与荣-第2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此刻唯一渴望的是身边能有个年轻可爱的女人。
楼道里突然爆炸似的人声喧闹起来。快凌晨一点了,怎么了?
上卷:第四部分她投入他的怀抱了
整个楼里寂静无声。刘言和陈美霞坐着谈话。这是他的房间。
已经谈了一个多钟头了。刘言一从隋耀国那儿回来,她就来了:刘老师,请您帮我安排个读书计划,我想提高一下自己的文学修养。他满脸堆笑非常热情,给她开好了要读的书单。她请教了许多问题。这方面的话似乎已经说够,谈话出现了说一两句就间隔一会儿的不自然气氛。可两人都还要谈下去。
“刘老师,希望你以后多帮助我。”陈美霞又找出一句话,这是一句重复了几遍的话。她找不到话,她是个教师家出来的女孩子,到电影界六七年了,演来演去是些不惹人注意的小角色。她苦恼,二十七八岁了,再不打响,艺术青春就完了。可怎么才能跨出第一步呢?要有人重视她,要有重要点的角色分配给她。可一直没人赏识。她应该找到依靠。她目睹了电影界光怪陆离的事情,模模糊糊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可她不去想具体怎么办,她不敢把自己的计划想清楚,她知道那是很龌龊的。她终于下定决心找刘言。他是有名的作家,和导演们关系密切。她带着一种模模糊糊的决心来了。可她不会来事儿,只是老师长老师短地说些没用的话。
“啊,咱们互相帮助吧。”刘言说着笑起来,而且笑得很长,为了把空白的时间填补起来。已夜深人静,这位女演员仍无告辞之意,他隐约感到一点什么,但又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陈美霞的表情太单纯,他不敢往那儿想。他一直想试探性地突破点界限,最终却没突破,还言不由衷地扮演着一个老师的尊严角色。
两人都被这样言不由衷的谈话折磨着,两人都多少感到了对方是言不由衷的,因此有着判断,增加着决心;但是,恰恰是双方言不由衷的讲话又把他们都挡住了。
“你不要总叫我老师了,啊?”
“不叫老师叫什么呀,论哪方面你都是我的老师。”
又是几秒钟停顿。
刘言止不住扭头看了看房门,陈美霞也跟着看了一眼。房门从一开始就半掩着留着一条缝,足可以把他们的说话声传到楼道里去。这原是一个中年男人和年轻女人单独在房间里谈话最适当的关门方式,今天晚上却一直成为折磨刘言的一个存在。他肩膀的一侧始终感到着那条门缝的存在,他后悔当时没关住它。
两人对房门的同时观望,转回的目光又正好对视了一下,极大地增加了不自然气氛。双方的心理意味是明显的。都感到了对方的什么,又都不能确定什么。
刘言没有足够的心理力量站起来,笑着在房间来回踱踱,显得很自然地顺手把门关上。后半夜了,这关门的意思太明确,倘若陈美霞一下站起来,说:“刘老师我走了。”整个结果将是糟糕透了。
“快一点了吧?”陈美霞又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
“啊,快一点了。”刘言看了一下手表。
两人都后悔说错了话。此时,他们更无理由这样谈下去了。
几秒钟难堪的静默之后,陈美霞站起来了。“刘老师,那我走了。你休息吧。”说完这话,她倒一下自然了。
“好好,咱们找时间再谈。”刘言只能站起来,虽然他很不甘心这样,但说这话时,也一下子显得自然了。他很亲热地送她往门口走。闻着她那发香,她那南国女子的火热气息,那刺激人的汗味,他感到自己的冲动,这冲动似乎可以在一两秒钟内使他生出一个决心,采取一个果断的行动。
——美霞,你先站住,我还要和你说一句话,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她站住了看着他。真的,他说。我愿意今后尽全力帮助你,你愿意吗?她很有感情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慢慢伸手揽过她。她投入他的怀抱了——
但他并没有生出决心,这段距离太短了,他只来得及在门口长者似地轻轻拍了拍陈美霞的肩:“你不要悲观,会有机会打响的。”他感到了她肩膀的柔顺和身体的微微停顿,那是她想站住的意思。但是,她的手已经把门拉开了。
“刘老师,耽误您时间了,谢谢您。”她只能这样尊敬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应该的。”他也只能这样和蔼地说了一句。
陈美霞要转身的一刹那,楼道里突然爆炸似地喧闹起来。怎么了?
是一群刚在郊区拍完夜景的演员回来了。他们嚷着,议论着,上着楼,开着门,乒乒乓乓,叮叮当当,今儿累坏了。还有吃的没有,哥们儿?哎哎哎,你们谁拿我书包了?我这有俩面包谁要?我这有苹果。哎,暖壶里还有水吗?把录音机开开,放段音乐。咚咚咚,开门呀。睡死啦?是我。爷们儿回来了。哥们儿,我这儿有瓶二锅头。乌拉。他那儿还有半只烧鸡呢。
整个楼里像个轰响的大鼓。
三楼,二楼,一楼,都有人打开房门,伸出睡眼惺忪的头怒冲冲嚷道:“能不能安静点儿,让不让别人睡了?”吵闹声终于小下来,变成嗡嗡声。嗡嗡声也小下去。又有了一阵关门开门声。厕所的门嘎吱嘎吱响了一阵,便都静下来了。
刘言仰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和陈美霞谈话的情景,皱起的眉头在思索,凝望的眼睛在黑夜中发光。
陈美霞还坐在桌前手撑着头呆呆地想着。
隋耀国又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服地躺在浴盆里。他在水中搓着身体。夜很静,水很多情。他眼前无声地飘闪过幻觉。大海起伏着。阳光是明亮的。海水伸出温柔的手抚摸着金色的沙滩。沙滩上有岩石。一个男人孤独地向远方走去。远处白帆点点,驶过来,成为巨大的影子,一直驶上沙滩,扑面而过。
男人还在走,看不清他的脸。他低着头,戴着破旧的大草帽,穿着件灰夹克,黑而皱的裤子。他手臂很长,手很大。他前倾着身子,脸在帽檐下埋着,又转身朝这边一步步吃力走来,好像是在用肩推着一辆平车,又好像是在拉纤。
他一步步走着……
上卷:第四部分香港最受欢迎的女影星
楼道里爆炸般的闹腾结束了,嗡嗡的余波也消失了,夜又寂静无声了。卞洁琼回来了。她似乎很疲惫,拖着步子侧着摆了进来。大概是有些醉意,带着很浓的酒气。她撂下一个鼓鼓囊囊的棕色“马桶袋”,扶着床档一屁股在床上坐下。
“这么晚你为什么还赶回来?”林虹刚准备躺下,坐在床上问。
“明天一早不要去外景地吗,我就赶回来了。我先生本来已经开了房间留我。”卞洁琼说道。
“他送你回来的?”
“那当然,他叫了‘的士’送我回来的。”
“玩得好吗?”林虹问。
“好——”卞洁琼双手搓着脸,拖长声音答道,目光有些恍惚。她猛然把头放下,变得清醒:“玩得很好。”
多么辉煌豪华的大饭店;多么令人眩目的舞会;女人们珠光宝气,奢华无比;多么高级的酒吧,灯红酒绿;多么舒适的咖啡厅;多么昂贵的收费;多么殷勤周到的服务;男女侍者垂手恭立,目光一招就立刻赶来……
卞洁琼撑起精神炫耀地说着。疲惫退走了,越来越眉飞色舞了。
那儿的房间都是一晚上上百块的,上千块的都有。你没去过吧?没去过就不能想象。这个世界上真有想都想不出来的高级享受。这辈子要是没享受过这些,可真是白活了。你看看我先生送我的东西吗?你困吗?来,我拿给你看。
她打开了“马桶袋”。
这件衣服漂亮吗?——是一件粉红色的纱上衣。这件裙子怎么样?——一件拖地花长裙。这双皮凉鞋精致吧?香港出的,香港的鞋世界有名的。你再看这个皮夹子漂亮吗?牛蛙皮做的。这个黑皮夹更漂亮吧?是鳄鱼皮做的。这条金项链,漂亮吗?
卞洁琼拿出一个小首饰盒,取出一条金项链,双手捏着,提起来,让林虹看。金光闪闪。林虹微微一笑,表示看见了。卞洁琼又贴到自己脖颈上比试着。
我戴好看吗?这是18K的。24K是纯金,那太软,太红,不好看,18K最好。成色再低了,不值钱,也不好看。你戴过金项链吗?没有?女人一生没有几条好项链,实在太亏了。我先生已经答应我了,给我买一条真正的钻石项链,那要戴上才漂亮呢。
……她戴上钻石项链,脖颈上群星闪耀,穿一件黄色的,不,是黑色的,不,是绿色的,不,是红色的拖地长裙,出现在香港上流社会。她被丈夫挽着款款步入辉煌的舞厅,上千人站起来为她鼓掌。所有的照相机都对着她,闪光灯一片耀眼,燃起一百个太阳。她是香港最受欢迎的女影星,她回眸一笑就值千金。香港到处是她的巨大画像,她在对每一个香港人含情脉脉地微笑……
我很快就会移居香港了,我要到那儿打天下。我嫁给我先生,并不图他的钱。他是有钱,而且爱我爱得发疯。结婚在我只是跳板。我要到香港演电影。我觉得我适合在那个世界发展。咱们这儿太僵化,我根本施展不开。你再看我这个戒指,做工特别精致,美国货,你不感兴趣?
林虹表示感兴趣地看着她。卞洁琼在灯光下转来转去欣赏着金戒指,恍惚的目光充满着贪婪的欲望和痴迷的想象。
“林虹,要不要我给你也介绍一个香港的先生?”
林虹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不愿意。”
卞洁琼看着林虹,愣了一会儿。“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她满脸敌意地问。
“不是。”
“你是看不起我吧?”
“不是。”
林虹在对面床上静静地坐着,眼里含着真诚的微笑。真会演戏。幸运儿。又美,又安静,一动不动,像个小观音。小观音在自己眼前模糊了,一壁又一壁的石佛、石菩萨在眼前浮动,一张张慈祥宁静的脸,群鬼在他们坐骑下挣扎,又都化成人群,他们都不和她照面,冰冷的目光都钉在她脊背上。……
食堂里熙熙攘攘。排队打饭的,就座吃饭的,说说笑笑一团一伙地围坐成一桌。卞洁琼也不断和人打着招呼,但坐下吃饭时她常常是冷冷的一人一桌,没有人和她坐在一起。在食堂吃饭据说是对人缘的最明显检验,在这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候,人人愿意和亲近的人坐在一起。她独自坐着,慢慢喝着汤,感到周围的热闹及自己的冷落。眼前的桌面像荒凉的大漠。一只蚂蚁在踽踽独行。她不愿受这种审判,端起饭碗一个人回宿舍去吃,脊背感到人们对她的冷蔑和议论。她不理睬,格登格登昂首往外走。
上卷:第四部分不计较她过去的耻辱
“哼,谁知道你是不是。”
“真的不是。”林虹解释道。
“别装大善人了。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我是破鞋,我从十五岁起就和男人胡搞,我一生都要背着黑锅。人人可以在背后唾我,我的耻辱是洗不掉了。以后孩子长大了,也会看不起我。我倒霉,人们糟蹋我;我出人头地,人们更拿我当闲谈的资料。我知道,你们人人肚里一把刀。”
看着歇斯底里的卞洁琼,林虹不知说什么好。这两天她已多少知道一些卞洁琼的悲惨身世。
卞洁琼喷着酒气,感到自己身体的抖动。
——她什么罪?—个文工团员,工人家庭出来的女孩子,十五岁被文工团团长强奸了,以后又被他长期霸占了。“文化大革命”她成了作风败坏的女流氓,胸前挂着黑底白字的牌子,手里举着根竹竿,挑着一只破鞋游街。千百双手,千百样脏东西从人群中飞来,黑红黄绿都砸在她脸上身上。她变成了妖怪。
——她站在黑烟滚滚、恶臭熏天的沥青锅旁烧着火,用木棍搅拌着浓稠的沥青。火烤着她,烈日晒着她,黑烟熏着她。她的脸是黑的,头发是蓬乱的,帆布工作服是黑污的。她早已被文工团开除了,到了建筑工程队,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她熬着沥青,也熬着自己。她发誓这辈子要熬个出人头地。
——天黑了,她疲惫不堪地拖着步子回家,丈夫醉醺醺地在街口拦住她,伸出手:给点儿钱。南方小镇,晚饭后的街边店铺都在亮灯敞门营业。她说:没有。她不能给他钱去喝,去赌,她还要顾家,她还有刚满周岁的孩子。没有? 丈夫眼睛血红。他是工人,托人介绍要娶她。她以为他忠厚,不计较她过去的耻辱,嫁了他。但一结婚他就不原谅她的过去了,忠厚变成了粗野。他毒打她,打完她便打自己,打完自己便两眼发直地出去喝酒,醉在外面。不给钱?你这破鞋, 你这烂女人。他左摇右晃地当街指着她大骂,惹得人们围上来。
——她终于和丈夫离了婚,终于在法院上争到了孩子,终于熬来了机会,在几年前考上了电影学院,终于出人头地了,终于又嫁给了一个香港商人,终于又……
“洁琼,喝点水吧,你是不是有点醉了?”林虹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面前。
她伸手把它搪开了,“我不喝。”她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林虹,你看过我演的电影吗?”
“前两天刚看过一部《枫叶红了》。”
“我演得怎么样,你客观说?”
“挺好的,挺成功的。”林虹眼前不禁浮现出卞洁琼在银幕上的形象:一个年轻女医生,穿着黄色的短袖弹力衫坐在那儿微笑着想一件幸福的事情,目光纯洁动人。
“纯洁善良?哼,这就是我的天才。我一点都不纯洁,一点都不善良。我也不相信这些,可我却能演出来。人活一辈子就是演戏。谁不演戏?不在银幕上演,就在银幕下演,无非是演得高明不高明而已。连小孩哭闹都是演给大人看的。怎么样,我说的这一套动听吗?”卞洁琼冷冷地瞥视着林虹。
林虹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觉得你能像我演得这么好吗?”卞洁琼含着敌意问道。
“我现在还一点经验都没有。”林虹温和地说。
“我看你挺自信的。你不用摇头,我能看出来。”
林虹又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自鸣清高,对吧?你是幸运儿,一上来就是主角。有人捧你,一步登天,把别人一脚踩在下面。好不得意吧?”
你不承认?踩着别人肩膀往上走,该有多得劲,多舒服。瘦肩膀,肥肩膀,宽肩膀,窄肩膀,老肩膀,嫩肩膀,一脚踩一个往前走,蹬得他们往后倒,往下瘫,肉陷骨塌,自己借着反作用力往前窜。
“你累了,早点洗洗睡吧。”林虹说。
“我不累。”卞洁琼歇斯底里的发狠被打断了。她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沉默了一会儿,“林虹,我挺嫉恨你的。你知道吗?”她目光恍惚地说道。
林虹看着她,什么也没说——不能说。
卞洁琼猛然抬起头:“你听见没有,我嫉恨你。你不聋吧?”
“睡吧,你太累了。”语气平静。
她喝多了,失态了,脸肯定扭歪了,头发肯定蓬乱了,不成人样了。可林虹还平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