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森林-第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然好。你妈要是严肃起来,把眼那么一瞪,我还有点怕,不像你爸,脸上总是笑。不过,刚才你妈朝我笑的样子,蛮好看的。”
“哈,那我告诉她啦,叫她多来那么几下。”
“别,多不好意思,毕竟是异性嘛。你们对我太好,我倒觉得有愧,像是不该受到这样的礼遇。要是对我一般般哩,我可能更轻松,更舒服。”
“不要这么想。在任何时候,我都希望你保持从容镇静,什么事都慢慢来。受到别人的一点款待,就忐忑不安了,老想着怎么能快点回报人家,这样也不太好。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见我不作声,毓泽又说:“其实,我说这话只是想让你轻松一点罢了,你别往心里去。有些时候,我欣赏的正是你这一点。还好,你多少也有些脆弱。”
把脸贴上去,我说:“以后,你多给我上点课吧。我不是怕老婆噢,我是真愿意听你的,从心眼里。”
毓泽歪着头想了想,表情是她特有的,很可爱。“在北京看见你时,你还像大爷似的,可现在,变得很服帖了。”
我顽强地笑着:“再猛的勇士,也会屈服于情人的微笑。如果说我是铁打的,那你就是打铁的,还是比我狠。”他们越好,只让我越觉得对不住他们。
“刚才听爸妈说起房子的事,我看你这几天就不要下去看了。长时间没人打扫,里面都不知道脏乱成什么样子,你第一印像不佳,以后住着也不太舒服。等过了年,雇几个人弄弄干净再说。”
“都是你们家以前住过的,我怎么会嫌弃。再说了,如果让你爸妈知道我有这个心,还不是一肚子不高兴。”
毓泽笑了:“你又是从前的那个姬汉了,知道为别人着想。”
“也未必呀,看对什么人了。我的心够细,但有时又够粗。”
“放心吧,我去跟爸妈说。”
我还要阻止,她又说:“其实,我们也可以早点买房子的,用不着等结婚了,首付的钱可以先跟爸妈借。”
我说:“干嘛买房子,住楼下不是挺好么。”
“你别委屈自己。反正,我是随你。现在这个三室两厅,两代四口人住也都嫌空。你要是愿意和爸妈住,那就最好了。我还舍不得跟他们分开呢。”
“我随你,你看着办。”
第一部分第三节(2)
快乐的新年,当是千家相似,并不因我的到来,而是容家显出不一样的气象。但这也许只是我的心境在作怪罢,说不清的。一些时候,我暗暗想把面前的笑容推推开,以留一段松弛的神经给自己;但另一些时候,我又努力尝试着全身心融入到这个家庭中,看他们如何说话,如何行事,并暗暗地学习。好在状态被我认真调理了几下子,已渐渐地较为妥帖了。
我这样想:老天待我不薄,一切都将重新好起来的。
我也主动出击,和毓泽一起去亲戚朋友家拜年。他们以前多半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有的以前还见过,所以这次给他们拜年也不算唐突。
饶是如此,所到之处,仍引起不少的夸奖。有的说我和毓泽如何如何般配,似乎连木石前盟都得相形见秽。有的是重点吹嘘我一个人,能在见面五分钟之内,挖掘出我身上的十大优点,简直恨不能在我身上遍插鲜花,竖满大纛。小两口张着大嘴,总笑不够。
这样的几天过下来,我整个的人的确感到舒服得发呆,像在人参汤里洗了澡,又在珍珠粉中打滚。
初一那天,我和毓泽去了S公司一位高层领导的家里拜年。上门的人太多,我们当时没有久坐,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回来了。现在已是初四,她再次和那位领导通了电话,得知公司美国总部的人力资源总监,正由上海飞到了西安。这是个好机会,毓泽很兴奋,有意带我去见见他。
刚巧伯父前年曾以微电子专家的身份访美,途中的一项重要安排,就是同S公司谈一个合作项目,得以和这位高管Hobbes相识。听说是他来了,伯父也鼓励我去自荐一番,给Hobbes留个印像;况且也毋需辗转托人,他直接给Hobbes打电话约了时间。那位Hobbes也有很强的技术背景,早年就在国际权威刊物上拜读过伯父的论文,对他钦心有素,前年的见面,更是对伯父的为人和学识留下了深刻印像。
电话一打过去,哪还有不成的,时间就约在了明天上午10点。
Hobbes初六要去香港,在西安的活动,排得满满当当。第二天,我和毓泽掐着时间出门了。路上积雪很多,车子开得很缓,约三刻钟功夫,我们才到了S公司。看看表,已经十点过十分了。
我也不好意思埋怨毓泽,倒是她不停地批自己:“我就没估计到路这么难走。”过一会又说:“本来还有一条比较短的路线,出门时没想到,怪我。”
我们喘着气跑进办公室,Hobbes起身,简短热情地寒暄。毓泽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道歉说,自己没有算好路上的时间,所以耽搁了一会。她好像比我还紧张似的,与平时的镇静判若两人。
Hobbes态度很温和,耸耸肩说不要紧,又问伯父好。这是一位典型的美国人,简单,爽朗,手势和表情都透着力度和热情。落座后,他就直奔主题地问我:“Wouldyoubeginbytellingmesomethingaboutyourbackgroundandexperience?”
我的英文还是不错的,越讲越流利,手势也渐渐多起来。坐在旁边的毓泽,只是盯着我笑。
约聊了半小时,Hobbes似乎对我很有点兴趣,索要我的EnglishResume。我们是空手来的,我望一眼毓泽,欲言又止,只好说Sorry。
“Itdoesn’tmatter。”Hobbes要我填一张英文表格,算是人事资料。
我还是忍不住对毓泽说:“你也是的,就知道拉着我出门,也不提醒我带上简历。”
“我回去拿一下吧。我记得你皮包里有个塑料文件袋,是在袋子里吗?”毓泽很抱歉似的。
“对,快点回哦,不要耽误人家时间。”
“还好我路熟,等下叫司机抄近路。”她和Hobbes招呼了一声,走到门口,又转身笑着:“不要让他走了,我马上回。”
“她出去做什么?”Hobbes用英语好奇地问。
“我让她回去拿我的简历。”
“哦,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填了这张表格,效果也是一样的。刘先生,你做事很认真。”
我很高兴他的评价,不禁浮想联翩,将来若能得到这位贵人相助,加薪或者升迁,怕都不是难事。一时又想到北京,觉得无论如何要混出个样子来,不能比以前差。
我们又聊起了相关的行业动态以及市场前景。这些我知道得不多,主要是听他讲。后来电话响了,他接了后对我说:“对不起,刘先生,我有点急事要处理,现在不能再聊了。”
“你什么时候能回,可以的话,我想在这里等等我女朋友。”
“可能要下午才能回,你把简历放我桌上就行了。”
我一个人剩在了他的临时办公室里。我背着手转了好几圈,又到他的椅子上坐了坐,体验了一下当领导的感觉。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也能有这样的一把椅子。
一位小姐进来问我要不要吃午餐时,我才注意到时间已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我放下报纸,给毓泽打电话。是伯母接听的:“这孩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把手机也落在家里了。她还没到你那里吗?”
“没,她是什么时候到家的?”
伯母说:“她说赶近路回来的,半个小时就到家了。进房拿了你的简历就出门,还说,怕你在公司等得着急哩,动作要快一点。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也许是碰到熟人聊上了吧,过年嘛,总得热情一些多聊一会。我再等等看,等会我再跟你们打电话。”
我下楼,拦了出租,对司机说找人,叫他务必按最近的路线走。司机考虑了一下,将车左拐进了一条较偏僻的小路,然后上高架,走了十来分钟又下来……。一路上我都留意看迎面过来的出租。再驶了几分钟,见前面有许多交警忙成一团。
我下了车,过马路冲上前,绕到那辆大货车后面,发现是一辆出租车与它追尾相撞了。情况很严重,出租车整个前半截都缩成了一团,窗口位置还有许多血迹。我问了一个正在勘查的交警,问伤员是男是女,送到哪家医院了。他告诉我,又说:“看那女乘客还挺年轻的,全身是血。”
赶到医院,找到急救室,我在门口拉住一个手忙脚乱的护士说:“怎么样,里面的那个女伤员怎么样了。”
“出血太多,恐怕不行了。你是她的家属吗?”
“我也不知道。她是短头发,白羽绒衣吗?”
“好像是短头发,穿什么衣服我没看见。”
“她有什么随身携带的物品吗?”
护士说:“有一个包,你在门口等一会,我进去拿给你看看。”
我心里不停念着:“大过年的,怎么会发生车祸?大过年的,怎么可能是毓泽这样的好女孩?大过年的……”
那护士出来,那坤包就在我手上直抖。毓泽的包有很多,我只觉得这个像。我不信,不信,不信,仍怀着侥幸哆哆嗦嗦打开包,一看,正是我的简历。
我心胆俱裂,大叫一声,坐到了地上。
丧事简朴,庄重,来送她的亲朋好友、同事同学,共有两百多人。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好同事,一个很少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好女孩。她确实不漂亮,不过一头短发,一张瘦长脸;她也未必聪明,虽然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但她有包容,能体贴,很细致,极柔韧,是这世上我最可以托付的人。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简历,我失去了不能没有的毓泽。是我一句话断送了她,我心里的这个帐,清楚,明白。
伯父母的痛苦,也应记在我的头上。他们是中年得女,付出了多少,又寄托了多少,我都不敢去想。车祸发生后的那几天,他们显得老多了,但仍镇静地同亲朋一起有条不紊地处理善后事情,真撑不住了,也是一声不吭背着人躲到房里抹眼泪,无声地。
真正让我怕的,也就是这样的无声,使我自恨不能被如磐的无声碾成齑粉,却仍保存了一个壳,眼睁睁地看着两位老人,在无声中窒息,坠落。
我不怕到任何地方去,但我怕和他们在一起。
事情好像料理完了,公司也好像几次打电话,让我去上班。生活还得继续下去,班也还是要上的。伯父母不提房子的事,我自然更不提,悄悄在附近的小区内租了套一室户的房子,以便时时过去陪陪二老,尽可能地帮着做些家务。但感觉完全两样了,比如洗碗吧,那些餐具不再透着亲切,而像出土文物,冷冰、陌生,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毕竟我还可以上班,可以得到八小时较为轻松的时间。日常工作,其实是一场全新的学习,以前贸易方面的一点知识和经验已没有用处,而得改看会计、财务管理类的专业书籍。领导和同事都知道了我的事,没有给我加什么压力,让我跟着一个师傅,等他得闲时就请教请教,没空时就自己看书。
但,毓泽一死,我就变了。做什么事,往往都丢三拉四;有时做着做着就放下,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想一会。空虚是有棱角的,而且相当锐利,刺得人千疮百孔。
睡意也从我的身体里游离出来,变成了我的影子似的,因为它一直在我身边游荡,我却无法将其俘获。每一夜我几乎都是眼睁睁地候着天明,在枕上听自己的心音,看毓泽苍白而清癯的脸。在等待中夜显得格外地长,似乎有好几个夜串通一气联袂起来了,刻意与我作对,把太阳的到来一再往后推迟。
天外有悲风,星宿在乱摇。
伤痛是要定格的,永久是这样的伤痛。有一个雨夜,才过了一半,我就披衣下床,拉开窗帘,将目光放逐出去。外面浸满了夜色,我看见无所有。惟一能觉到的,就是细密的雨点扑在窗玻璃上的声音,细细软软,若有若无的。若有若无的,还有我对毕业之后的一些经历的记忆。
回过身,看着这床,这写字台,这沙发,这衣柜,这死蛇似的领带,我感到它们在摇撼,在变形,在逃走。我似乎不曾从北京南飞广州,又辞职来到西安,又经历了毓泽的亡故,住进了这个阴森冷暗的小小寓所。
再这样下去,不行的。几回的欲言又止和察言观色之后,我终于硬起心,向伯父母明白地说了要走的意思。我不想他们担心,还撒了谎,说上海的朋友在帮忙,工作已经有了些眉目。说这话时,我一直埋着头,怕看他们的眼睛。
“姬汉,你现在要走,也可以理解,我们不拦你……。”伯父沉默许久后,给了我宽容的回答。他脸色苍白表情淡定,但沙哑的声音终究在颤抖,掩饰不了什么。一番话说完,伯父又对伯母说:“你有什么话,也对姬汉说说。”
伯母说:“我们也是作过两手打算的,你要是愿意留下来,我们还是这样待你,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要是想走,那也不好强留你。但你一定得干出点事来,才对得起关心过你的人,尤其是毓泽。”
她又说:“你这一走,从今以后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要知道照顾自己。将来,要是还想回西安,也可以回到我们身边来。再怎么说,我们也算有一场缘份吧……。”伯母不禁泪下。
我也有些哽咽:“妈、爸,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记住您们,定期和您们联系。只要想起您们,我就不会觉得孤单……”
“记住,我家毓泽,完全是为你而生的……”伯父泪流满面了。伯母去拉他的胳膊,不要他说下去。
我从沙发上下来,跪到了地上。
第一部分第三节(3)
毕业时我也动过和毓泽一起去上海的念头,我们没有成行,有一个好友去成了,找了一家不错的公司。他叫沈蓦,同我一直有联系,总吹嘘上海的就业环境如何好,他一个月内要找五家单位都没问题。也只有上海了,北京和广州、深圳我都不愿去。
我让沈蓦给我寄了几份上海的《人才市场报》,后来自己又买了许多份。从报上的招聘信息看,上海的机会还比较多。我有些放心了,再不济,可以“纡尊”从文员做起,相信也能有出头之日吧。
我又把简历用电子邮件发送给他,要他帮我在各个人才市场登记,看看有没有公司主动和我联系。又过了几天,领了薪水辞了职,着手准备行程。身上已经不富裕了,就六千块,但我不能接过伯父母递过来的钱。
自然是坐火车走,要省钱,还得坐硬座。汽笛声声,我觉得这声音凄惨,不晓得是谁发明的,不然我要把他的骨头捏成白粉。看着站台上伯父的身影远去,我知道这一走真的就是孤单。我将沿轨道到达上海,剩下的路要我自己的脚踩出来。脚是有的,但往何处落下,完全是个未知。
北京,虽不是我的故乡,但毕竟在那里生活了四年多,我觉得自己属于她;而南来上海,我又重新是一个外乡人了。大大小小的种种事,都得一个人去打理。更要紧的是,莫名的空虚和寂寞,已侵蚀了我的心。据人说,上海人是排外的,但我自己,恐怕也已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