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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龙朱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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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无分了。    
    在寂寞中龙朱是用骑马猎狐以及其他消遣把日子混下去的。    
    日子如此过了四年,他二十一岁。    
    四年后的龙朱,没有与以前日子龙朱两样处。另一方面也许可以指出一点不同来,那就是说如今的龙朱,更象一个好情人了。年龄在这个神工打就的身体上,增加上了些更表示“力”更象男子的东西,应长毛的地方生长了茂盛的毛,应长肉的地方添上了结实的肉,一颗心,则同样因为年龄所补充的,更其能顽固的预备承受爱给与爱了。    
    他越觉得寂寞。    
    虽说齐梁洞并没有合拢,二十一岁的人年纪算青,来日正长,前途大好,然而甚么时候是那补偿填还时候呢?有人能作证,说天所给别的男子的那一份幸福与苦恼,过不久也将同样分派给龙朱么?有人敢包,说到另一时,会有个初生之犊一般的女子,不怕一切来爱龙朱么?    
    郎家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自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大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阿,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的人决不是好人!    
    那么龙朱必定是缺少这一项,所以不行了。    
    事实又并不如此。龙朱的歌全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发誓的青年男子女人,全采用龙朱誓歌那一个韵。一个情人被对方的歌窘倒时,总说及胜利人拜过龙朱作歌师傅。凡是龙朱的声音,别人都知道。凡是龙朱唱的歌,无一个女人敢接声。各样的超凡入圣,把龙朱摒除于爱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为一种吃亏理由了。    
    有人拜龙朱作歌师傅的话,也是当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汉子,在求爱时腹中歌词为女人逼尽,或为一种浓烈情感扼着了他的喉咙,歌唱不出心中的恩怨,来请教龙朱,龙朱总不辞。经过龙朱的指点,结果是多数把女子引回家,成了管家妇;或者领导到山洞中,互相把心愿了销。熟读龙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倾心,也有过许多人。但是歌师傅永远是歌师傅,直接要龙朱教歌的,总全是男子,并无一个年青女人。    
    龙朱是狮子,只有说这个人是狮子,可以使平常人对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种解释!    
    当地年青女人到甚么地方去了呢?懂得唱歌要男人的,都给一些歌战胜,全引诱尽了。凡是女人都明白在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种痴处,所以女人宁愿减价卖出,无一个敢屯货在家。如今只能让日子过去一个办法,因了日子的推迁,希望那新生的犊中也有那不怕狮子的犊在。    
    龙朱就常常这样自慰着度着每个新的日子,人事凑巧处正多着,在齐梁桥洞口合拢以前,也许龙朱仍然可以得着一种好运。


第二部分 龙朱第3节 说一件事(1)

    中秋大节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过去的事了。大节的来临,反而更寂寞,也成了过去的事了。如今已到了九月。打完谷子了。拾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全下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出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青女子全都负了柴耙同篾笼上坡扒草。各处山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洞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铺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着那成双作对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正用着那“一日数摩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口宝刀的。刀用清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近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他还是每天把这把刀来磨砺。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象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在阳光下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顾望天空。黄日头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有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八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郎家、乌婆族、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青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青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菩萨神鬼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神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什么种族,这种族都近于无用,很象汉人,也很显明了。    
    龙朱正磨刀,一个五短身材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声,低头磨刀。    
    这个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做声。    
    远处正有一片歌声飞来。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象唱歌,在揉和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夹着一点儿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小。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作奴作婢?谁……”    
    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后一句“谁个女子敢想象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来。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于作奴隶的。    
    龙朱说:“甚么事使你这样可怜?”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人太聪明了。”    
    “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说的是毫不必须的‘聪明’,是令人讨厌的废话。我问你,到底有甚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    
    “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你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时他哭着脸,表明自己的苦恼和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神气。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作成这样子,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矮子的郁郁不乐,不出赌博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件事。    
    龙朱不作声,高贵的笑,于是矮子说: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是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    
    “得了,谁能欺侮你?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    
    “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成一只蠢鸟了。”    
    “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    
    “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一点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象一只猪。”    
    “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往甚么地方去了?”    
    “平时哪里有什么本事呢!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体大,唱的歌全是学来的,不中用。”    
    “把你所学的全唱唱,也就很可以打胜仗。”    
    “唱虽唱过了,还是失败。”    
    龙朱皱了一皱眉毛,心想这事怪。    
    然而一低头,望到矮奴这样矮,便了然于矮奴的失败是在身体,不是在歌喉了,龙朱微笑说:    
    “矮东西,莫非是为你像貌把你事情弄坏了。”    
    “但是她并不曾看清楚我是谁。若果她知道我是在美丽无比的龙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早被我引到黄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一定是你土气太重。”    
    “我赌咒,这个女人不是从声音上量得出我身体长短的人。但她在我的歌声上,却一定把我心的长短量出了。”    
    龙朱还是摇头,因为自己即或见到矮人站在面前,至于度量这矮奴心的长短,还不能够的。    
    “主,请你信我的话。这是一个美人,许多人唱枯了喉咙,还为她所唱败!”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应当把喉咙唱枯,为她吐血,才是爱。”    
    “我喉咙枯了,才到主面前来求救。”


第二部分 龙朱第4节 说一件事(2)

    “不行不行,我刚才还听过你恭维了我一阵,一个真正为爱情绊倒了脚的人,他决不会过一阵又能爬起来说别的话!”    
    “主啊,”矮奴摇着他那颗大头颅,悲声的说道:“一个死人在主面前,也总有话赞扬主的完全美好,何况奴仆呢。奴仆是已为爱情绊倒了脚,但一同主人接近,仿佛又勇气勃勃了。主给人的勇气比何首乌补药还强十倍。我仍然唱去了。让人家战败了,我也不说是主的奴仆。不然别人会笑主用着这样一个蠢人,丢了郎家的光荣!”    
    矮奴于是走了。但最后说的几句话,却激起了龙朱的愤怒,把矮子叫着,问,到底女人是怎样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脸,身,以及歌声,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语,正如他自己所称,是用一枝秃笔与残余颜色涂在一块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声上,他就把所有青石冈地方有名的出产比喻净尽。说到象甜酒,说到象枇杷,说到象三羊溪的鳜鱼,说到象大兴场的狗肉,仿佛全是可吃的东西。矮奴用口作画的本领并不蹩脚。    
    在龙朱眼中,看得出矮奴有点儿饥饿,在龙朱心中,则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欲望相近。他有点好奇,不相信,就同到一起去看看。    
    正想设法使龙朱快乐的矮奴,见说主人要出去,当然欢喜极了,就着忙催主人出寨门往山中去。    
    不一会,这郎家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藏在一堆干草后面的龙朱,要矮奴大声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闻回声。矮奴又高声唱。过一会。在对山,在毛竹林里,却答出歌来了。音调是花帕族中女子悦耳的音调。    
    龙朱把每一个声音都放到心上去,歌只唱三句,就止了。有一句留着待答歌人解释。龙朱就告给矮奴答复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边解释。龙朱的歌意思是:凡是好酒就归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应归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姣好美丽的女人应当归谁?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只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来,就说出什么样男子方是好男子。说好男子时,提到龙朱的大名,又提到别的两个人的名,那另外两个名字却是历史上的美男子名字,只有龙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龙朱,又不是××××,你与我对歌的人究竟算什么人?你胡涂,你不用妄想。    
    “主,她提到你的姓名!她骂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说她只配同主人的奴隶相交。”    
    龙朱说:“不行,不要唱了。”    
    “她胡说,应当要让她知道她是只够得上为主人擦脚的女子。”    
    然而矮奴见龙朱不作声,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龙朱的心深沉到刚才几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这样大胆。虽然许多女子骂男人时,都总说:“你不是龙朱。”这事却又当别论了。因为这时谈到的正是谁才配爱她的问题。女人能提出龙朱名字来,女人骄傲也就可知了。龙朱想既然这样,就让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如何。    
    于是矮奴依照龙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说自己量大,没有根柢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认为搀了水的酒总比酒糟还行,那与龙朱的用人恋爱也就很写意了。    
    谁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份,说,只有乌婆族的女人才同龙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只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论交,至于花帕苗中的自己,为预备在郎家苗中与男子唱歌三年,再预备来同龙朱对歌的。    
    矮子说:“我的主,她尊视了你却小看了你的仆人,我要解释我这无用用人并不是你的仆人,免得她知道了耻笑!”    
    龙朱对矮奴微笑,说:“为甚么你不应当说‘你对山的女子,胆量大就从今天起始来同我龙朱主人对歌’呢?你不是先才说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她吗?”    
    矮奴听龙朱说的话,还不很相信得过,以为这只是主人说的笑话。他想不到主人因此就会爱上这个狂妄大胆的女人。他以为女人不知对山有龙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纵不生气,自己也应当生气。告女人龙朱在此,则女人虽觉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    
    龙朱见矮奴迟疑,不敢接声,就打一声吆喝,让对山人明白,表示还有接歌的气概,尽女人起头。龙朱的行为使矮奴发急,矮奴说:“主,你在这儿我已没有歌了。”    
    “你照我意思唱下去,问她胆子既然这样大,就拢来,看看这个如虹如日的龙朱。”    
    “我当真要她来?”    
    “当真!要她来我看看是甚么样女人,敢轻视我们说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龙朱,见主人情形并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应下来了。他们歌唱出口后,于是等待着女子的歌声,稍过一会,女子果然又唱起来了。所唱的意思是:对山的竹雀你不必叫了,对山的蠢人你也不必唱了,还是想法子到你龙朱王子的奴仆跟前学三年歌,再来开口。    
    矮奴说:“主,这话怎么回答?她要我跟龙朱的用人学三年歌,再开口,她还是不相信我是你最亲信的奴仆,还是在骂我郎家苗的全体!”    
    龙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过去,那边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咙唱。回声来了,大骂矮子,说矮奴偷龙朱的歌,不知羞,至于龙朱这个人,却是值得在走过的路上撒满鲜花的。矮奴烂了脸,不知所答。年青的龙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心小心,压着了喉咙,平平的唱了四句。声音的低平仅仅使对山一处可以明白,龙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听到,因此哑喉半天的。龙朱的歌中意思就是说:唱歌的高贵女人,你常常提到郎家苗一个平凡的名字使我惭愧,因为我在我族中是最无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独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龙朱却仍然是个独身。    
    不久,那一边象思索了一阵,也幽幽的唱和起来了,唱的是:你自称为郎家苗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王子有银锣银钟的声音。本来呢,拿所有花帕苗年青女子供龙朱作垫还不配,但爱情是超过一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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