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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失败之书-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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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碰到玻璃窗上。他紧抱的那台索尼摄像机快成了古董,取景器还是黑白的。从不太严格的意义上,他算个摄影爱好者,不论走到哪儿,总是哆哆嗦嗦地端着摄像机,好像那是他观察事物的一种方法。我跟他开玩笑,说他出门看到的永远是二手的黑白风景。更让人佩服的是,他不计成败,把拍好的录像带扔在一边,极少再碰,体现了一种大家风范。
  有时我怀疑,这位刘伯伯和那个年轻的刘杰是同一个人吗?是谁在讲述谁呢?听起来似乎不是他在讲述过去,而是过去在讲述他。在一个如同生命般短促而又漫长的梦中,刘杰把他叫醒。他清清喉咙,紧紧搂住摄像机,给我一些必要的指点:拐弯前要点一下脚闸,然后轻踩油门;最重要的是,弯道上绝不能煞车。
  上大学前,刘杰当过两年司机,开货车几乎跑遍大西北。他那时还不到十八岁。车一抛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差遣徒弟搭车回兰州买零件,一去至少十天半个月。他一个人带着猎枪上山,餐风饮露,夜里睡在篝火旁。
  有一回开车到彬州,刘杰跟一伙司机在酒馆赌博,玩的是ShowHand,赌注越下越大。最后一轮,只剩下他和一个车行老板。他兜里没钱,仗着牌好,顺手把车钥匙压上。这车可是他租来的,一翻牌归了人家。他问能不能再让他开三个月,赢家竟答应了。他拼死拼活,拉了三个月的货,把车钱挣了回来。“那年月,司机是老爷,运货搭客,倒买倒卖。除了飞行员,就属司机挣得多。”他说。
  他还真差点儿成了飞行员。四四年秋天,他考上了成都双流的空军航校,这和他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有关。林琳死后,在极度的苦闷中,他匆匆成婚,不和。开飞机既能打日本,又能逃离家庭。可他晕高,航校的训练大都和高度有关,特别一上天桥,他两腿发软。日本一投降,内战开始了,比破裂的婚姻更可怕。他愤然离开了航校。
  他先走街串巷,在上海推销了半年皮货。正赶上他父亲过去的同事、中国驻塔什干总领事需要个翻译,他成了塔什干领事馆雇员。国民党政权风雨飘摇,驻苏联大使溜号了。任代办的表妹夫,把他调到莫斯科使馆管总务。四八年底,刚上任不久的刘杰,出差采购,去斯德哥尔摩、巴黎等地转了一圈。
  记得八十年代初,饭后茶余刘伯伯常讲讲欧洲见闻,让我们大开眼界。他说人家欧洲,家家户户单有根管子,一拧龙头,是新鲜啤酒,敞开喝。起先我有些怀疑,但想想人家毕竟见多识广。是啊,那多好,省得老去排队打啤酒了。直到几年后我自己去过欧洲,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酒鬼的梦想。
  九二年夏天,我岳母和刘伯伯带女儿到巴黎来看我。旧地重游,刘伯伯感慨万千。他表妹夫早已病逝,表妹守着巴黎郊区的一幢大房子,沉默寡言,把记忆和毛衣织在一起。前总务老钱还活着,生活潦倒,在唐人街有间小屋,常弄几个小菜,找刘伯伯去喝酒。他身体不好,极瘦,眼睛鼓鼓的。听他们说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真有隔世之感。谁谁死了,谁谁活着,谁谁病重了,那谈话如同命运的运算,加减乘除,还剩下些什么?离开巴黎头天晚上,刘伯伯喝醉了,半夜钻进厕所,哭了好几个钟头。
  临回北京的头天早上,刘伯伯又去河沟里钓鱼。我中午开车接他,他竟连一条也没钓着,这还是头一回。他显得有些困惑有些迷惘,收完竿,驼着背立在河边发愣。跟他一起去钓鱼的老关,原在建委工作,后来去了香港,现在退了休搬到美国。他以往运气不佳,这回竟钓到七条巴掌大的太阳鱼。我建议放生,而且得由刘伯伯来放。只见他把水筒一歪,鳞光闪闪,
  鱼扑通扑通跃入水中。他转过身来,嘿嘿笑了。



第三辑乌鸦


  它们的味觉已经退化。更重要的是它们完全被剥夺了谈情说爱的权利。北京的猫大多不去势,夜半时分,叫春的声音此起彼伏。再有当年北京不许养狗,猫的世界安全得多。


乌鸦(1)


  

  一
  我住的小城名叫戴维斯。它实在没什么特点,看看这儿的明信片就够了:难看的水塔、大群的牛羊,农贸市场,要不就是城市的标志——老式自行车,前轮大后轮小,达·芬奇设计的那种,它用铁管焊成,戳在城市的主干道第五街上。要说特点也有,乌鸦多。
  在美国,人们一般不看天空。上班埋头苦干,开车跑步逛商店,视线都是水平方向,有个把漂亮女郎经过,也绝不会像夏嘎尔画中的那样升起。赶上刮风下雨,看天气预报,打伞出门。乌鸦叫声特别。开车的听不见,跑步的戴着耳机,拒绝接收自然频道。于是乌鸦拉屎,用墨绿灰白的排泄物轮番轰炸,人们终于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冬天的树上,骤然飞起,呼啦啦一片,遮天盖地,如地狱景象。我进城提心吊胆,尽量不把车停树下,还是免不了遭殃。若糊住挡风玻璃,用雨刷刮,视线更模糊。乌鸦粪腐蚀性极强,不及时冲洗,会留下永久痕迹。
  据说市政厅规定,杀一只乌鸦,罚五百美元。谁没事撑的,想吃乌鸦炸酱面?
  小城有小城的思路。铺开地图,当我们和乌鸦处于同一视角,即可看清。帕幽塔(PutahCreek)河代表历史,从城南流过;两条铁路交叉处构成等边三角,如文明的困境。市中心经纬分明,以字母ABCDE和数字12345交叉,像学龄前教育——识字和数数。随岁月向外延伸,思路趋于复杂。美国总统、印第安部落和树木加入街名。还有戴维斯最早的居民,他们纵横躺下,变成街道。查尔斯侧卧在铁路和八十号高速公路旁,不得安宁。
  查尔斯(J。B。Chiles)上校为什么决定迁移到加州来?对我来说还是个谜。也许这是天性,有人像家雀儿,不愿意挪窝;有人像候鸟,永远在路上。自一八四一到一八五四年,在老家密苏里和加州的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河谷之间,上校七次横跨大陆。这么折腾,胃准有毛病。他极瘦,鹰眼勾鼻,像林肯总统。他的祖先瓦尔特(WalterChiles)也是只候鸟,一六三八年驾多桅帆船从英格兰来到佛吉尼亚。
  这些天阴雨连绵,帕幽塔河一定涨得满满的。
  我很少出门,隔日去趟健身房,顺便借两盘录像带。我在研究我们小城的历史。起先很枯燥:年代、数字、面积、事件、生死,一旦深入进去,景致发生变化,人物由静到动,好像被冻僵了,在阳光下慢慢复苏。我和他们熟络起来,并建立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久而久之,要想区别事实和想象反倒很困难。我不得不在与想象有关的部分加上括号,以正视听。
  所谓卓克(SirFrancisDroke)爵士一五七九年首次发现加州的说法,现在听起来有些可笑。最新考证表明,早在公元四五八年,晋代高僧法显已在西雅图附近上岸,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早了一千年。另据徐松石教授的说法,印第安人的祖先,大部分来自中国。四五千年前由于黄河发大水,他们从中原出发,经西伯利亚、白令海峡、千岛群岛、伊留申群岛,进入北美大陆。这个说法也值得怀疑,印第安人的纯朴和中国人的精明成鲜明对比,莫非是在另一块大陆走出汉字的格局?不管谁是谁的祖先,直至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印第安人逐水草而居。帕特文(Patwin)部落就驻扎在帕幽塔河两岸。
  若历史学家是法官,那么乌鸦就是人类迁徙的目击者。但再怎么过堂,也还是问不出来的。
  从一八四○年起,东部人开始向西迁移。那有点儿像现在的旅行团,三五十人,有人领队。查尔斯上校加入最早的移民行列。那时候旅行惨了点儿,乘马车,没道,颠簸不说,一上山只能弃车保卒。从密苏里出发,两千英里的路走了半年。
  没有人给上校写信。他长相凶,别人都有点儿怕他。一八四一年秋天,在路上跋涉了五个月,他们在险峻的聂华达山脊(SierraNevda)上过夜。他想念孩子们,特别是最小的女儿玛丽(Mary),她只有六岁。妻子在玛丽出生后不久病故,抛下了四个孩子,上校决定不再另娶。出发时他把孩子托付给亲戚。夜降临,他回帐篷,睡下。一夜风声。
  一个人变成一座城市,这事有点儿不可思议,我说的还不光是命名。
  J·C·戴维斯西行,是被地形考察队召募去的。要说钱不少,又开眼界。上路时,心情平静,没什么可留恋的。他在俄亥俄州的农场长大,厌倦了那里的冬天和地平线。身为长子,他很早“下海”,做买卖、开旅店。中西部的气氛保守,直到二十三岁他完全没有恋爱经验。他口讷、实干,对生活不存奢望。关于加州,有很多说法,比如遍地是黄金,他怀疑。
  戴维斯于一八四五年底来到萨克拉门托河谷,在帕幽塔河边定居。第二年秋天他服了两个月兵役。这一点,官方文件和家族记载有冲突。家人认为他从军的时间长得多,看来当兵光荣。那时候地便宜,一点二五美元一公顷,不到现在一盒烟钱。父子俩购置了两万公顷地,其中带围栏的占七千多公顷,有两千头牛、两百匹骡马,六百只羊和一百五十口猪,于一八五八年被评为加州最好的农场。
  (乌鸦开始落在他们家树上。)
  二
  我感到烦躁。
  我到B街的商会兼游客中心。铃铛一响,一位小姐迎出。我说明意图,她指着花花绿绿的架子,让我随便挑选。都是垃圾。再问。“问得好,”她打开电脑查找,很快,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们没有本市的历史资料。”我回声般的作了删节:“没有历史。”



乌鸦(2)


  

  一八六八年八月二十四日,对戴维斯是个转折点:加州南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火车在这里通车。最初在图纸上,铁路从戴维斯农场西边四英里处擦过。终成人间正道,除了父子俩施加的影响,恐怕主要还是出于地势上的考虑,避开洼地。历史有时是由空间决定的,否则戴维斯只是人,而不会变为城市。
  J·C·戴维斯请客,上等的那帕(Napa)葡萄酒和烤鹿肉。三位铁路公司的客人中,有个留小胡子的最讨厌,带纽约口音,不停地说下流笑话。戴维斯知道,他是决策人。小胡子喝得烂醉如泥。临走,戴维斯往他口袋里塞了个信封,其中数目他从未告诉任何人。
  我开车去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老城的火车博物馆。那些擦得铮亮的蒸汽火车头——现代古董,吸引着参观者的注意力。在背景的雕塑群中,三两个留长辫的华人在山上搬运石头。但所有文字说明都没有提及,华人是当年修铁路的主要劳力,历史学家在度假,多少悲欢离合,乌鸦看到了,不说。
  铁路给戴维斯带来迅速的繁荣,当年有人作如下描述:“小镇整齐,五百余人。橄榄街是主街,建得较密,木结构,多为一层。小镇有木料场,车铺铁匠铺,商店发廊,三家旅社,一个饭馆,还有马棚鞍具店和几处小市。教堂正在建造中,本季度竣工。”
  一八六九年十月二日,小镇因J·C·戴维斯得名。
  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加州,粮食代替了黄金,成为资本积累的主要来源。像戴维斯农场这么大块地,谁在上面干活?最初的劳力是印第安人,逐渐被华人取代。铁路修成了,赶上下岗,工转农,正好。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三万华人在萨克拉门托和圣华金河谷当苦力,占加州农业人口的87。5%。
  (J·C·戴维斯学会了几句中文“你好”、“吃饭”、“干活”,还有中式英文“longtimenosee——好久不见”,甚至会用中文点菜“炒碎”。)
  我注意到语言交换的结果。在周末的农贸市场上,常见到在青纱帐潜伏了好几代的华人来卖菜,除了不会说中文,他们跟北京街头的乡下小贩没什么两样。
  J·C·戴维斯开了全县第一家乳酪厂,又和查尔斯上校等人在河上建起缆绳摆渡,如日中天。
  他付给船夫托马斯十六美元的夜班费,搭船从萨克拉门托过美国河到北岸的查尔斯上校家,这笔开销传出去,令人咋舌。去干吗?上校有三个女儿,戴维斯是众多的追求者之一。戴维斯头一次在上校家见到小女儿玛丽,她还是个孩子。没几年工夫,让人另眼相看。上校对女儿们管束极严,他很少有机会跟玛丽说话。在上校家的一次舞会上,他请玛丽跳舞。他多喝了几杯,动作笨拙,逗得玛丽直笑。他们溜到后花园。玛丽的笑声引起了查尔斯上校的注意。他对戴维斯的印象不错,话不多,精明强干。他派人调查过,仅摆渡一项,每月收入近万元。
  戴维斯于一八五○年和玛丽结婚。据一八五○年人口普查上记载,戴维斯二十七岁,来自俄亥俄州,乳酪制造商;玛丽,十五岁,密苏里人。
  其实乌鸦和人有一种共生关系,它们热爱人类,循其足迹,蹭吃蹭喝。有人类的弱点,怕孤独,呼啸成群。它们肯定有自己的社会结构,只不过人对此没有耐心罢了:天下乌鸦一般黑。
  从统计表来看,本市人口,一八九一年七百,一九一七年近千,一九四○年一千六,一九五○年突变到九千,现在翻了几倍,约五万。继铁路出现后,一九○六年开办农业学校,又转成加州大学的分校,这是人口急剧增长的原因。
  我贪杯,在黑暗中,像吞吃了烂果子的乌鸦,摇摇晃晃。我们的主角被遗忘了。我敢说,本市居民,很少有人知道他——J·C·戴维斯,他的一生,他的悲欢离合。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阳光闪耀在帕幽塔河上,风车转动。)
  J·C·戴维斯和玛丽的独生女,三岁的阿美利亚(Amelia),和父亲在磨坊玩耍时,摔成重伤,不治。心碎的父亲发疯似地拆掉磨坊。玛丽告诉别人:“孩子死后,我们做父母的再也没有成功感了。”
  连年的干旱和病虫害,加上内战后的高税收,农场开始走下坡路,J。C。戴维斯把地陆续卖掉,搬到萨克拉门托。他晚年担任公职,官拜街道专员(相当于我们的街道居委会主任)。他死于一八八一年十月五日。
  我得承认,到目前为止,研究进行得不顺利。原因很多,比如缺乏史料,我英文不好。更主要的是,死者拒绝敞开内心。我的嗓音有点儿异样,带有乌鸦叫声中的烦躁。我自以为可以获得乌鸦的高度,那完全是一种错觉。



猫的故事(1)


  

  十几年前我们在北京的大杂院养过只猫,叫黄风。它总是居高临下,从房顶俯视我们人类卑微的生活,总是骄傲地竖着尾巴,像一根旗杆。记得那天我从办公室用书包把它带回家,洗完澡,它一头钻进衣柜底下,最后终于探出头来,我们不禁打了个冷战:一个世界上最小号的鬼。黄风祖籍不可考,必是野猫无疑。它从不恋家,吃完饭掉头就走,不饿绝不回来。我们住的说是五进院,其实早被自盖的板房挤压成胡同,而我家的小厨房恰好盖在那胡同的顶头。夏天做晚饭时,只见黄风竖着比它高数倍的尾巴大摇大摆地回来,检阅着分列两边半裸着乘凉的人们,那些摇动的蒲扇让人想起古代的仪仗队。最终黄风和它的情人私奔了,翻越海浪般的屋脊,弃我们而去。
  我的女儿田田对巴黎的狗品头论足,都不甚满意。最后在一家美容店门口碰见条比巴掌稍大些的哈巴狗,系着粉色蝴蝶结,让田田看中了。那狗边叫边打喷嚏,愤怒得像个摇头风扇。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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