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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甲苍髯 by ciel mu 第四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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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冰风
  
  元凰就这样在王府里住了半个多月,每日除了吃药睡觉,便是等着神堪军师前来问诊,或是等待北辰胤带来宫里的最新消息,拣出几份重要的折子念给他听。有时候他听到一半就像上次那样犯起困来,不愿让北辰胤就此离开,硬撑着强打起精神回话,往往这个时候北辰胤会若无其事的说句“这折子后头的都是废话”,合拢奏折站起身来,再顺手给元凰拉好被子。
  能够下床走动之后,因为身份秘密的关系元凰不敢随意出门,大多数时间仍旧呆在房内,享受自四岁开始读书以来就离他彻底远去的清闲松懈。觉得无聊的时候他就走到窗边,静悄悄的站着往外观望,王府别院里见不到闲人,只有守在暗处的两名夜鸮士兵同空荡荡的朱漆回廊。正对着客房窗户的是一道青石砌成的拱门,通往王府花园,从元凰的角度望去能见到园中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茂盛蓬勃的生长着,几乎遮掩住了背后充作假山的太湖石。——这块太湖石是北辰胤早年从江苏寻来,尽得“瘦皱漏透”四字真意,单薄处仅得指甲宽度,雄厚处又似力压千钧,从皇城一路搬迁到此,倒也没被拦腰折断。元凰幼时不懂玩赏,只觉得石头远看起来像是积搭在一起的云片糕,近看又像是被压扁了的马蹄酥,简直俗不可耐,半点谈不上美好。年纪渐长之后他懂得了如何品评奇石好坏,无奈早年留下的糕点印象太过深刻挥之不去,始终无法体味其中妙处。直到这次他借住王府,数次入夜无眠踱至窗前,见到月光底下那石头的影子水波一样打在地上,衬的庭中粼粼茫茫的空淼一片,方觉出这块假山石确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不枉北辰胤当年从江南辛苦运回。
  元凰常常看着花园就出了神,一站便是几个时辰,待听见夜鸮侍卫赶出藏身之所的细微脚步,才知道是北辰胤来了。他这时觉出胸口内伤的隐隐闷痛来,回转到桌边正襟危坐,北辰胤进屋见他不听神堪嘱咐下床乱跑,习惯地微皱起眉头,撩起眼睛默默看着元凰,直瞧得另一个人内心有愧,灰溜溜地躺回到榻上方才作罢。
  元凰身体好转一些之后便可自行起卧饮食,北辰胤无需再给他喂药,有时朝中也没有需要商讨的大事,两人只闲说些笑话趣闻。有一日北辰胤讲起几个老臣三番五次奏请皇帝立后纳妃以延后嗣,郢书先是推说新都未稳无心于此,后来又说纵然有意亦不忍有负宫变时以身殉节的皇后月吟荷。此事传到养心殿当值的太监耳里,误会以为皇上是在暗示一人孤寂难耐又不好另寻新欢,当夜选出一名俊俏宫女用被子松松裹住,悄悄送上了龙床。这一下把郢书吓得不轻,将太监总管怒斥一顿不说,那天夜里不敢安眠,第二日向北辰胤禀报时候还涨红了耳根结巴半天。元凰听完笑笑说郢书胆小,这要是换了朕,就打发那几个老头回乡去,看谁再敢嚼舌根。拿了朝廷俸禄倒操心起皇族的家务事,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他顿了顿,又笑指着北辰胤道:“他们是当着你的面说的?朕的婚事你都不急,要他们掺和什么。”
  “那日夜鸮营里有事,我不在朝上。”北辰胤道,看出元凰笑里带着怒:“此事虽略嫌荒唐,却也不至僭越。我当家常闲话说给你听,不必如此生气。”
  “啊,我也只当笑话议论。”元凰接口道,在跟北辰胤说话的时候又自然而然的换去了“朕”字,同时也巧妙转换了话题:“你方才说夜鸮营中有事?”
  “前几日我让神堪鬼斋打探当日那名的剑客的行踪,已有消息回报。”北辰胤颔首道:“等你的伤再好全些,能够上朝听政,我想出城一探。”
  元凰听说他要出城寻访一名不知敌友的高手,本能的感到担忧不舍,然而敛下眉头细想一番,又觉得此举在情在理,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且不论那名剑客为何要出手相助,既然他已经现身搅乱了战局,势必成为北嵎同楚王孙双方分别关注的对象。北嵎若能抢先将他收归己用自是上策,即便不能拉拢,也要尽快设法阻止他成为日后劲敌。况且自神武侯病逝,铁常焕谋反伏诛,北嵎将才凋零,不复前朝盛况,而今朝堂之上文有江仲逸自得风流,武除北辰胤之外无人可当大任,勉强还有一个神堪鬼斋颇通兵法,但长于诡划短于全谋,缺乏统筹千军征战沙场的经验气魄。若能趁现在机会招揽人才委以重任,于公于私都确实获益良多。
  话虽如此,元凰还是难免觉得懊丧失落,与其说是不满北辰胤的离开,无如说是惋惜自己暂住王府同北辰胤畅所欲言的日子即将结束。他不敢将真实情绪在面上表露出来,只得抿起嘴唇郑重其事点头,表示赞同北辰胤的决定,不甘心地又低头想了想,随后建议道:“你就一个人去么?总要带些随从。”
  “江湖中人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北辰胤笑道:“重侠义,轻生死,真情真性,无所拘束,其中乖张古怪之人不少,比不得朝中百官遵律典、省言行。若仿先人君臣之礼,携带名帖下属三顾而情,恐怕是不成的。况且我只身前去不过是碰碰运气,未必能有成效,何须浪费皇城兵力。”
  元凰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好奇起来:“你又不是江湖人,怎知道这许多。”
  “以前先皇在位的时候,我同中原武林人士曾有交往,略知一二罢了。”北辰胤道:“你早前曾随三教罪人学武,也当知道他们交友收徒,讲究的不是努力诚心,而是‘机缘际会’。若是不对眼缘,任凭如何礼贤下士都是枉然。”
  “……”,元凰听他提到三教罪人呼吸一滞,想要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逼杀北辰胤的光景却看戏似的在眼前一一闪过。那时他在金銮殿上孤零零站着,北辰胤在百官从中亦是孑然傲立,他看着北辰胤,北辰胤也看着他,明明两个人都是为了对方的背叛别离而那样孤独悲伤,惊鸿掠影般的眼神交错里却依然只剩下冰凉固执,从而拒绝了一切幸福和解的可能,将说不出口的关心依恋都化作残酷杀戮。北辰胤利剑高举,劈开血路,在哀嚎四起中决然转身而出,元凰想要迈步追上,抬脚才发现已经足陷血池动弹不得。他低头注视着鲜血从汉白玉铺就的地上溢出,攀爬上他的朝靴龙袍,蔓延直至他的胸口,受伤时候火烧一样撕裂脏腑的疼痛被撩拨起来,趁他不及反应已经撑满了心胸,好像皇陵江的水患一样纵横四溢,在他张口呻吟的时候从喉头纷纷涌出。他把身子往床内缩了缩,抬手压住胸口,将被疼痛扭曲的神情隐藏进床架稀薄的阴影里头,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异状,敷衍回答了北辰胤的话:“呵,说的也是。”
  北辰胤注意到他的古怪动作,伸手要碰他的额头,元凰侧头闪避了一下没能躲开,倒是沾了北辰胤一手的冷汗。北辰胤拉住他的手臂,拖下原本半坐的青年躺平在床上,俯身下去仔细倾听,觉得他的呼吸平缓顺畅不似发病,才略略放宽了心,绾起放低的马蹄袖口,先用手背替他一点点地擦脸,又用拇指指腹揩去粘在睫毛上的冷汗:“怎么了?”
  “没有。”元凰阖上眼睛不去看他,慢慢吐完一口气才又睁开眼睛,目光只一味盯着枕头:“以前的事……我总是怕你怪我。”
  北辰胤闻言一愣,低下头来将元凰绕在颈侧的腻湿头发细细拨到耳后,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却在元凰心底搅起阵阵涟漪。他一面替青年擦去汗水,一面放缓了语气:“在荒山上不是说过,这件事此后再也休提。当日如此说,现在也是一样。我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倒记得。”
  “我……以后再不会了。”元凰本想拉住北辰胤回抽的手,动动了手指终是没有动作,在枕上仰起脸来看他:“以后再也不会了。”
  青年清秀的脸庞被阳光底下萤然生辉,抚平了眉眼中的犀利,显出孩子似的稚嫩无辜。脖颈皮肤下的青色血脉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凸显出来,好像冰川下的静静河流蛊惑人心。北辰胤低下头,将元凰的脑袋轻轻按回枕上,微笑着用指尖划过他的额际,仿佛这样就能带走方才的不快:“早些休息吧。探访之事我自有分寸。”
  元凰看着他,想要给他出谋划策,刚准备开口又不知应该讲些什么。他跟北辰胤不同,以储君的身份在东宫里生活了二十年,没有母后的允许不能踏出皇宫一步,虽然也学习武功剑法,从来都不曾去到江湖。他知道就像朝廷一样,江湖里也有强权,也有霸主,也有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却又都以一种截然不同姿态长久存在。北嵎百姓求的是安生度日,文武官员求的是尽忠报国,天子贵胄求的是江山永固;江湖人则好像三教罪人这般,不屑于他人赐予的封赏荣誉,哪怕称霸一方也无需背负太多的责任义务,只求快意恩仇仗剑天涯。那时候的元凰还不知道,数年之后赤城会有一场焚尽宫廷的大火将他推入茫茫江湖,无情阻断他的归程,让他终其一生再望不见为之呕心沥血的北嵎江山,再回不到承载他所有少年欢乐回忆的金瓦红墙,他只以为江湖离他很远,远到他只能像逝去的北辰禹那样怀着好奇不安的心思揣测遥望,远到一辈子也不可能由陌生变为熟悉。其实在他心里并不真正在乎江湖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他只知道那个地方有歌有酒,北辰胤去过,而他没有。
  想到这里元凰突然觉得心酸,还有一点点寻不到对象、无处宣泄的妒忌情绪。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在努力着同北辰胤并肩而立,每一天醒来都以为自己又接近了一点点,有朝一日便能有资格分享北辰胤生命的全部内容。直到今日他才开始明白,北辰胤的生活中总会有那一段纵马江湖的豪情率性,藏在深处不可或缺,而他费尽力气也永远无法参与体会。他垂下脑袋没有说话,恢复成原先的静思模样,北辰胤的指尖便随着他的动作从额头滑上了发梢,同残夏阳光的温度融在一起。北辰胤从方才起就一直看着他,注意到了青年的莫名不快,将手移回来抚上他的额头,又轻声说了一遍:“早点休息吧。”
  元凰沉默一会儿点点头,本想问他准备何时启程,忽然记起他一开始就将那名高手称为剑客,心中徒生疑惑:“说起来,你如何知道他用的是剑?”
  “不知——剑气轻锐,刀气薄利,从江仲逸的描述来看,我猜他用的是剑。”北辰胤说到此处嘴角轻勾,明白元凰心思似的搭上他的肩膀:“当日不愿教人知晓我同玉阶飞曾有旧交,是怕他为难,也是怕二哥生疑。如今你我同心,我若知道那名剑客的身份来历,又何必瞒你。”
  “嗯……那大约要去几日?”
  “这就但看运气了。”北辰胤展颜笑道:“短则数天,长则数十天。……而且,眉姬的坟墓尚在皇城左近,自迁都以后再未回去看过。这次既然要途径皇城,总该让她知晓。”——他顾及元凰的感受,提起妻子的时候经常只说名字,很少用“你的母亲”这一称呼代替。元凰听完笑笑说了句“这是该然”,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继续解释道:“我是怕楚王孙知道你不在皇城,乘虚而入”,说完顿一顿,又喃喃加上一句:“三王妃的陵寝,待局势稍稳,我同你一道将她迁来赤城吧。”
  北辰胤对他的提议抱以欣慰微笑,没有接话:“趁你伤势未愈离开,他们才料不到我会此时出城。这里有神堪鬼斋留守,随时可同我联络,你尽管放心就是。”他说完见元凰困顿似的眨了眨眼睛,发觉窗外天色已逐渐暗沉。花园另一头的王府厅堂点起灯烛,在影影绰绰的天光里混入一抹亮色。元凰受伤以后便容易犯困,有时天还未黑透就沉沉入眠,直到翌日晨光满室才睁眼起身,好像要把勤政时候所失去的睡眠时间全都一次补回。北辰胤伸长手臂去解了床角银钩,小心拉开帷帐放下,正盖住一半肩膀,余下的帘幔便坠在他的脚边,堆出朵朵绉纱縠纹。他站起身来,原本搭盖在肩上的帷帐顺势滑下落上床沿,将元凰的大半个身体遮掩不见。元凰知道他准备离开,昏沉沉的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孔一点点消失在两片帷帐间越来越窄的缝隙中,忽然伸出手来奋力隔开正被拉拢的层层丝幔,紧紧握住了另一人的手腕,从床上翻身坐起。北辰胤吃了一惊,掀开帷帐,有些担忧地望着元凰。元凰怔了片刻,不好意思地讪讪松开了手,轻声询问道:“你明日还来么?”
  “这里是王府,我不回来又去哪里?”北辰胤看着他哭笑不得:“等你开始理政我才出城,总不会一言不发就走。”
  
  十日后元凰住回了宫里,神堪鬼斋怕他伤情反复,建议每日仍由郢书代替上朝。北辰胤微服出城,对朝中只称是在外督促夜鸮部队操练。朝臣们对他的缺席习以为常,并没引发议论猜测,江仲逸算是唯一一位知情者,每日照旧低眉敛眼的上朝下朝,说些无关痛痒的温和观点。然而相处日久,朝臣们都知道他虽然外表文弱,但绝不是个容易欺负的主儿,有时候慢悠悠地说出一句软话来,能把人惊出一身汗,再加上他是皇帝的信臣,揣测上意几乎百发百中,朝里更是无人敢跟他明目张胆地针锋相对。早朝之时若是事有分歧,往往在皇帝询问完江相的意见之后,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闭嘴噤声。郢书将此事转述给元凰,元凰眯起眼睛说道“这便是江相的高明之处”,暗叹玉阶飞的识人之明。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他原先只在兵书上读过,现在居然在江仲逸身上看到了例证。
  元凰同郢书感慨江相善用兵法的时候,北辰胤按照江仲逸的描述同事后神堪探查得来的情报,来到了那名剑客出没过的山岭。那是西佛国同西北十酋交界处偏北的一座无人高岗,偶然大晴无云的天气里才能望见顶峰。据说自半山腰往上就不见动物出没,只有黄沙遍野,每逢入冬便大雪封山三月始消,山风寒冷刺骨,当地土人便称之为冰风岭。冰风岭严格算来并不在北嵎地界,因为长年荒无人烟,在北嵎地图上只被潦草的画做一个小点。北辰胤卯时刚过便来到山脚之下,不急不缓的顺着砍柴人开辟的羊肠小道往上攀登,不时有横生藤蔓拦住去路,地形倒不显的格外险峻。此时烈日当头,暑气未消,在山下急跑几步就满头大汗,上山行得小半个时辰便已觉得周身凉风习习,气候变化如此骇人迅速,当真应了白乐天那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北辰胤事先听神堪说过此处地气奇异,入山三步一季,此时仍是忍不住微感惊讶,他又行了一会儿,脚下樵夫开辟的道路愈发模糊狭窄,两边渐渐都是悬崖峭壁,周遭鸟兽的撺动鸣叫也愈见稀少,就连树木都长得稀稀拉拉起来,比之刚进山时眼界开阔不少,能够望见环绕在四周的高矮山峦。
  这时候他猛然听见山道另一头传来疾速匆忙的脚步,正朝他的方向奔来,听来不像是练过高深武功的人,但因为空山荡起的回响不能分辨真切。他极目望去也只能见到山道几十丈外的转弯处,正好被一株老树遮挡住了视线,甚至不能从率先出现的影子里判断来人的高矮胖瘦。北辰胤打量一番两侧的悬崖坡度,选了地势较缓树木繁盛的那边退到山道一旁,压低呼吸等待狭路相逢的不速之客,希望能抢在对方看清自己之前找准那人的所在位置——一场凶险打斗虽然可以持续几个昼夜,决定胜负的关键往往却在最初出手的一刹那先机,北辰胤是练弓的人,对这个道理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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