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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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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上台阶,没有外人了,国明睁了睁困倦的眼,说:“我这一回真是开眼界了,没
见过在雪地里边走边开常委会的。”说着朝旁边看了看,确认没有外人了,才又说:
“这些副书记和常委们,过去日子好过得很,书记咋说他们咋干,只要达到书记的要求
就行。白书记这一来把他们治住了,白书记就不说咋干,而是问他们是咋抓工作的。这
一回去乡镇,就把农口的人治住了,问为啥会出现这些问题,立马就要解决办法,弄得
这些领导脑子乱紧张。”
    老秘立即想起白书记那一天晚上对他说的话,其中“要调动人的积极性”的话很有
道理,这明显地是书记将自己的忙变成大家的忙,将自己一个人动脑筋变成大家动脑筋,
而书记作为县里的最高领导,保留着随时检查、随时批评、甚至随时在你所分管的面上
或点上开现场会的权力。跟着这样的领导干,只要你有本事,就容易出政绩,就容易被
提拔;而那些平时爱跟着打呼噜,没有真才实学的干部,就会立即在他面前显出捉襟见
肘的窘态。老秘遂又为自己没能在刘书记走以前被提拔到下面乡镇任职而痛心,否则,
这正是显露才华的大好时机。
    “你看着,”国明边往楼梯上走边小声对他说,“这会儿,我敢说每个副书记和常
委都忙得不得了,只有书记敢在办公室睡大觉。”
    要在过去,他会哂笑国明胡说瞎猜,但现在,虽然只有几天,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往
后需要借助国明的地方很多,就笑了笑,转过头认真地对国明说:“谢谢你。”
    “谢我弄啥?”国明知道他感谢的意思,就在走廊上停住步子,小声说:“其实我
是为我呢,我还是觉得咱俩跟书记带劲,要换个人,我说话都不知道咋出声。”
    “就是,”老秘说,“你管驾车,我管联络,书记管干活,三套马车,所向无敌。”
    话刚说到这里,二楼走廊上响起一串脚步声,老秘一听就知道是办公室主任,连忙
将手指头竖在嘴唇上,国明立即噤了声。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走上楼,似乎是偶然遇到一
起的,一上楼就不吭声地分开了,一个往东,到司机班;一个往西,到书记秘书办公室。
    老秘一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就看见书记办公室门关着,便一边掏钥匙开自己办公室
门一边琢磨,书记在不在他办公室呢?如果在,为啥又关着门?过去刘书记在办公室,
就把办公室门开一条小缝儿。但现在是白书记,他的脾气个性老秘还没有把握住,所以
不敢肯定白书记在不在办公室,也就不能决定自己下面应该干什么。
    治秘在办公室转了两圈,最后下定决心,开开书记办公室门看一下,如果在,为他
服务;如果不在,再关了门,等他回来。但走到书记办公室门口,他还是没有贸然就开
门,而是举起手,勾起食指,轻轻地敲了敲,如果书记在他会听见这声音,也就会应声。
    但是没有听到应声,老秘就掏出钥匙,动作轻巧又很迅速地打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正像国明说的,白书记正躺在办公室内间的床上睡大觉,眼镜
放在枕头旁边,只穿着毛衣毛裤,光着脚,连被子都没有盖;有泥点子的鸭绒棉袄挂在
衣架上,满是泥污的棉鞋脱在地上,罩裤和袜子扔在洗脸盆里,罩裤上有很多黄色的泥
水。也许是太瞌睡了,也许是没有盖被子的缘故,白书记还打着呼噜,声音不大,也很
均匀,说明他睡得很安稳。
    老秘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给书记盖上了被子,然后端起放着罩裤和袜子的脸盆,俏
悄走到外间墙角,弯下腰,左手端着脸盆,右手伸到电话线插销跟前拔电话线。就在这
时候电话铃响了,虽然是那种柔和的音乐声,但还是吓了老秘一大跳,他也不去接电话,
只恨自己动作慢了,便迅速捏住括销,猛地拔了下来。
    屋里响起白书记的声音:“谁啊?”
    老秘连忙应了一声:“是我,白书记。”竟然忘了把洗脸盆放下,依然端着,走进
里间,“你太累,我拔电话线晚了一步,把你吵醒了。”
    白书记坐起来,戴上了眼镜,“是谁打来的?”
    老秘还是端着脸盆:“我没接,把电话拔了。”
    白书记光着脚准备下床,眼朝床前左右看了一下,只有那双满是泥污的棉鞋。
    老秘连忙过去,弯下腰,从床底下拿出一双拖鞋,放在床前,“你带没带换洗的袜
子和衣服?”
    白书记穿上拖鞋:“我来拿吧。”遂走到衣柜跟前,打开门,提出一个大提包,拉
开拉链,从里面取出袜子和罩裤。然后坐在床边上,一边穿袜子一边说:“把电话线插
上吧。”
    老秘连忙说:“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睡够了。”白书记卸下眼镜,伸手在眼上抹了一下,“我小的时候我爷爷常给我
说:‘小伙子睡觉驴打滚儿。’”
    老秘想再劝他休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走到外间,插上了电话线,然后给书记
倒了一杯毛尖茶,放在办公桌上,又走进里间,端起洗脸盆。
    “放下吧,”白书记说,“这个我中午洗。”
    “不不。”老秘连忙说,“你太忙,我现在就去洗,洗完放在暖气片上,到下班就
干了。”
    白书记穿好了裤子,一边系着皮带一边说“你放下,你年纪比我大,怎么能让你给
我洗衣服?”
    老秘还是没有放下,笑着说:“我虽然比你多长了几岁,但老没成色,只要能给你
服务好,就谢天谢地了。你太忙了。”
    “我不忙。”白书记系好了皮带,穿上了西装,人立即显得精神了。“各个口上都
有其他书记和常委们抓着,我今天上午就没有事情。你如果有空,咱们俩可以谈谈。”
    老秘心头立时一热,但他毕竟是老秘书了,并没有受宠若惊地立即坐下来和书记谈
话。“我先去给你打一盆热水,洗把脸。”
    “不用了。”白书记走到外间办公室,坐到沙发上,手朝对面的沙发一伸,“你也
坐吧。”
    老秘很不自然地坐下了,刚坐下又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端起那杯沏好的毛尖茶,
放到书记左侧的茶几上。
    由书记似乎真是睡够了,喝了一口水后,脸上确实找不到一丝倦色,扶了扶眼镜,
说:“刘秘书长对我介绍说,你是一个难得的好秘书。”
    老秘心里一震,想到自己曾经在心里对刘书记的怨恨,惭愧之情油然而生。
    “他说你是一个有思想有办法的好干部,关于全县工作,你的许多大思路和他不谋
而合。他觉得你如果到一个乡镇当一把手,这个乡镇的工作一定能做好,但他用惯了你,
舍不得放你。这次他很想带你走,又怕耽搁了你的前途。”
    这是老秘万万没有想到的,心里不禁交织着对刘书记的感激和对自己胡乱猜忌的愧
赧。深深吸了几口气,他的心情才稍得平静。
    白书记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取下眼镜朝上面哈了一口气,然后用手绢仔细擦着:
“刘秘书长的意思我明白,但干部问题要组织部提出建议,由常委会决定,我想先听听
你的想法。”
    “我……”老秘低下头来,“我……听从组织安排。”他真想补充一句,说他愿意
到乡镇去工作,因为刚才与国明谈话时他就深切意识到,在白书记手下当乡镇一把手,
很容易出政绩,很容易进步,但他略一停顿就说:“我想如果白书记需要的话,我还是
给您当秘书。”
    白书记没有吭气,依然擦着眼镜,似乎擦得很专心。
    老秘知道他在思考,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说到这里就足够了。而在这个难得的时候,
是让书记充分认识自己才华和能力的好时候,所以他轻声说了一句,“我过去拿个东
西。”就迅速出了书记办公室。片刻又回来,见白书记已经将眼镜戴上了,就将那份他
整理了一夜的“思路”连同他附在前面的信,双手递给了白书记。“我整理了一夜,希
望您能抽时间看看。”
    白书记没有吭气,却已经用心地看了起来。
    老秘机敏地离开日书记,轻着手脚到里间,端出那盆脏衣服,悄悄出了书记办公室。
    只有裤子和袜子,所以老秘很快就洗完了,端到自己办公室,刚要往热乎乎的暖气
上晾,就见白书记推门走了进来,“唉呀你洗了!”
    “应该的。”老秘说着,平展展地晾好了。“一会儿就干。”
    白书记走到老秘办公室的窗口,看着窗外。老秘一边擦着手。一边站到了白书记身
边。
    县委机关的干部已经结束了扫雪的劳作,将院里的雪堆成一个一个大雪堆。天晴得
很干净,阳光照在雪堆上,明光闪闪的,西北风吹着,雪堆上的雪沫子雾一般向东南飞
去,也闪着光。
    “你觉得这个景色好看吗?”白书记问老秘。
    “挺好看的。”老秘说。
    “应该是很好看的。”白书记说,“但是我一看到这景色,就想起我上小学和中学
的时候。我家离学校三十六华里山路,我每隔三天回家背一回馍,不管多大的雪,不管
多大的雨,我都得回家背馍,要不我就没有吃的。在这样的雪路上,我要走整整一天,
才能从家里赶到学校。其实当时要在学校搭伙,只需要背上粮食到学校,每月给学校三
块钱就可以,但我爸爸拿不出这三块钱。我母亲去世得早,我弟兄三人都是父亲当爹又
当娘拉扯大的。”说到这里白书记停下了,从窗口走开,坐到了老秘办公室的简易沙发
上。
    老秘不知道白书记为什么给他说这些,但他被白书记的真诚感动了,他不知道应该
说些什么,见白书记坐下,连忙走到白书记办公室,将白书记的茶杯拿过来,添了一点
开水,放到白书记身边的简易茶几上。
    白书记喝了一口茶,看了老秘一眼,轻声问“你说我在那样的年代,特别是那种年
代的大雪地里,最需要的是什么?”
    老秘心里豁然一跳,“最……”咽了一口唾沫,“最需要关怀。”
    由书记点点头:“你说得对,最需要关怀,而且是最最基本的关怀,仅仅是温饱。
那时候我们乡的书记叫王大军,我到现在还能这么清楚地叫出他的名字是我对他的印象
太深了,几乎每到我家揭不开锅的时候,我们村最最困难的时候,我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都会来到我们村,和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危难。那时候我就暗暗下定决定,一旦我将
来当上国家干部,就一定要当一个王大军这样的好干部。”
    老秘这时已经完全领会了白书记到他办公室来的目的,不禁点头应道:“就是,我
们的每一个干部,在每时每刻,都应该具有人民性。”
    “不是一般具有人民性,应该是具有强烈的人民性。”白书记说完,站了起来,
“你说是吗?”
    “是是。”老秘应道。
    白书记看着老秘,扶了扶眼镜:“咱们今后多交流,今天算是你给了我一个思想,
我还给你一个思想,对吗?”
    老秘只觉全身哄地一热,脸上不禁淌下汗来。
    白书记端起茶杯,站了起来,但他正好看见老秘在擦汗,就微微一笑又坐下了,说:
“你知道市里一些干部给我取了个啥外号吗?”
    老秘摇摇头:“不知道。”
    “人家叫我‘中发白’。”白书记笑笑,“说我做事情没有一点高招,普通得就像
麻将牌中的中、发、白一样,恰巧我的名字从后往前念就是中发白。市长那次和我说闲
话,说起这事,叫我干脆换个名字算了。我说不用换,我就是普通人,做的就是普通人
的事,他们叫我‘中发白’正好叫准了,你说对不?”
    老秘看看白书记,嗫嚅半晌,不知说啥。
    老秘全县出汗了,他明白书记的这一番话,比直接批评他一心想着政绩,一心想着
提拔还要让他难受,他强烈地感受到了白书记的人民性,而且,在推心置腹的白书记面
前,他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他给办公室主任打了一个电话后,就呆呆地坐在椅子
上。
    “完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彻底完了!”他在心里又对自己说。
    他明白,如果自己不给白书记写这一份思路,白书记凭着刘书记的推荐,很可能建
议组织部,让组织部提议自己下去到乡镇当一把手,然后交常委会讨论。但是自己过早
地暴露了自己的思想,其实这个思想并不是自己原本的思想,而是为了讨好白书记设计
出来的思想,就是这个思想毁了自己。在白书记强烈的人民性面前,自己的那种思想立
即显出了恶劣的一面,卑俗的一面,个人主义的一面,白书记了解到自己有这种思想,
还能放心地让自己去当乡镇领导?!
    老秘狠狠擦了探脸上的汗,攥紧拳头在自己的膝上狠狠砸了一通。
    办公室主任就在这时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立即站起来,觉得自己双腿很软。
    办公室主任一改前几日对他的那种冷冰面孔,满面春风地朝他微笑着,走到他的面
前,轻声对他说:“我刚才和书记商量了,决定还是让你跟白书记,当秘书,怎么样?”
    “哦……”老秘点点头,“我服从组织安排。”他万万没有想到白书记还会用他当
秘书,他觉得简直像做梦一样。
    “那咱们以后多配合。”办公室主任微笑着说。
    老秘这才还过阳来,笑道:“你是我的领导,我听你的指示就行。”
    他一直把办公室主任送到办公室门口,还站在走廊上看着办公室主任离开,心里想,
白书记肯定是让我跟他一段,培养我的人民性……我要在跟着白书记的这一段时间,切
不可得意忘形,要注意和同志们的关系,就是和这个势利的办公室主任也要搞好关系。
    晚上刚刚吃过晚饭,老秘就给白书记打了一个电话,他现在是明确了的书记秘书,
所以就可以随时和书记通话了。他问白书记晚上怎么安排。
    白书记想了想说:“咱们去一下赵沟乡。”
    “是去乡政府还是去下面村里?”
    “去乡政府。”
    “什么时候去?”
    “一个小时以后。”
    “哦是不是给他们通知一下?”
    “不要通知,我们去就是。”
    老秘明白,白书记想看看乡镇干部的真实状态,特别是在这样的大雪压着原野的晚
上。他意识到自己这是和白书记第一次下乡,应该特别重视。一定要给自书记留下一个
良好的印象、所以一边穿大衣一边给妻子说了一下,就出了家门朝办公室走去。
    雪后的夜风很冷,吹在脸上真正像刀割一样。他不由缩了一下肩,但依然边走边思
考着今晚应该携带的东西和应该办的事。
    应该带上全县地图(小型的);全县工业简报(最新一期);全县农业简报(最新
一期);全县干部花名册(一九九六年九月印)。
    还应交待司机国明,带上防滑链,带上铁锨,检查好备胎等。
    应该给哥哥打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又当上了秘书。还应告诉他……不不,要告诉
他的很多,以后有机会再说。
    路上所想的事情在办公室一会儿就办完了,他一看表,还有四十三分钟,就背着手,
在办公室漫步随想。
    “白书记是个好书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白书记是个难得的好书记!”要跟
着这样的书记,好好学地的一招一式,同时,应该为这样的书记服好务,当好参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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