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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五月女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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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路上出了点事。”袁青山压低着声音说——还好张沛没有听见他的话,他去和岑仲伯坐了一边了,余飞和何斌陈倩倩坐成了另一对,他正在跟他们说路上发生的事,又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支烟出来抽——他老练地在吐出烟的时候眯起眼睛。
    除了马一鸣,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了张沛低落的情绪,何斌好几次回头去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想和他说话都被他一把挥开了,余飞也叫了他两次,他都没有说话,他就丢了一根烟给他,他也没有动——这一切马一鸣都丝毫没有察觉,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袁清江身上,他知道这是袁青山的妹妹,以前也见过好几次了,袁清江乖乖地叫他:“哥哥。”“叫小马哥。”马一鸣神气地说。
    “小马哥。”袁清江就叫了,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和其他两个字并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马一鸣浑身舒服,他看着袁清江低着头,把饺子一个个沿着锅缘放进开始冒泡的水里,她的小辫子扎得很紧,他可以看见她的头发因为被拉扯而露出的青白色的头皮,而她辫子上的彩色橡皮筋花花绿绿的,那颜色依次是:红色,蓝色,黄色,蓝色,绿色。与此同时,袁清江幼嫩的皮肤在彩色光芒的映照下显露出一种透明的白来。
    “袁清江,你们班上有没有人追你啊?”马一鸣问她。
    “没,没有。”袁清江结结巴巴地说。
    马一鸣看见她脸上可疑的红色,他说:“有吧,给哥哥说,我给你去摆平他。”
    “真的没有。”袁清江一下连手里的饺子都咚地掉进了水里,热水溅在她的手上,她狠狠地缩了缩手,并且迅速地看了看张沛,他和岑仲伯不知道在说什么,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倒是岑仲伯往这边看了一眼。
    马一鸣又说:“你喜欢吃大白兔奶糖啊?”
    “嗯。”袁清江说。
    “以后我每天给你买三个。”马一鸣立刻豪气地许诺。
    “下学期你们不是读初中了吗?”袁清江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们会经常回一小的,还有那么多弟兄嘛。”马一鸣终于感到了当大哥的愉快。
    他们拉拉杂杂地说着话,中途袁青山过来看了看锅,加了两次水,饺子就好了,香肠和萝卜也好了,乔梦皎和陈倩倩张罗着在报纸上把碗筷放好了。
    天色还早,远远不是午饭的时候,但孩子们管不了这些,他们的身体都在急速地长大着,并且消耗着过度的激情。
    把第一口饺子吃到嘴里的时候,袁青山觉得她等它等得实在是太久了。她注意到张沛却久久地没有吃,他拧着眉毛,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
    后来,袁青山常常想到,如果马一鸣不说那句话,那么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了。或者说,如果那天没有带袁清江,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饭吃到一半,马一鸣说:“袁清江,给哥哥打碗萝卜嘛。”“你自己打嘛!”岑仲伯说。但是袁清江乖乖地站起来去打了,马一鸣看着她走了,对袁青山说说:“袁青山,喊你妹当我马子嘛。”
    “爬噢!”袁青山说。虽然马一鸣常常想要别人当他马子,但她还是吃了一惊。
    “眼光可以嘛!”余飞却笑了起来,一边咂着一截香肠。
    “袁青山,”余飞表态,“喊你妹当马一鸣的马子,我让她加入青龙帮。”
    “不行!”眼看妹妹已经回来了,袁青山急急地说。
    袁清江走回来,把碗递还给马一鸣,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她不明白为什么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了。
    “袁清江,”余飞说,“你过去挨着马哥哥坐。”
    “为什么?”袁清江有些怕他,他基本上没怎么和她说过话,她挪了挪身子,她的左边是袁青山,右边是陈倩倩。
    “去嘛,妹妹。”陈倩倩跟着起哄,并且拉了拉袁清江的手臂。
    事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张沛猛地站起来,拍了陈倩倩的手臂,骂她:“你拉什么拉!”
    何斌马上放下碗站起来,保护自己的女人,他狠狠地推了一下张沛的头,说:“你要干啥子嘛!”
    张沛也狠狠地站起来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要干啥子嘛!”
    “你要干啥子嘛!”何斌用更凶狠的语气又说了一次,再推了张沛一下,把他推了出去。
    “你要干啥子嘛!”张沛把何斌一把拉了出来,眼睛一下子红了。
    “张沛!”余飞终于站起来了,“今天你过分了嘛!阴阳怪气的!又不是我们害你被逮的,还不是你自己瓜!”
    “你才瓜!”张沛天不怕地不怕地骂余飞,“不是老子给你卷子抄,你哪次及格了嘛!”
    余飞两步就走了过去,飞快地给了张沛一拳——当年他就是那样把拳头打在斧头帮老大黄元军头上,并且最终把他打得拼命求饶的。
    但张沛不是黄元军,他彻底地发了狠,回了余飞一拳,与此同时,他自己又被何斌踢了一脚。陈倩倩捂着被张沛打的手臂,说:“踢他!”
    三个人就这样打了起来,袁青山吓得呆住了,袁清江不停地叫“姐姐!姐姐!”,乔梦皎也紧张地拉着袁青山的手,她高大的身材让她在这个时候显然成为了一个靠山。马一鸣也有点怕了,他说:“算了嘛!算了嘛!”——也不知道是说他自己还是他们。
    岑仲伯也站了起来,说:“飞哥,不要打了,自己的弟兄不要动手!”
    “就是成绩好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早就不想跟你耍了!”余飞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把张沛按在地上,用手肘捶他的背脊,张沛则用力抓着何斌的腿,掐着,何斌痛得全脸的白肉都在抖,他一边叫,一边蹲下来打张沛的头。
    岑仲伯终于走过去从他背后给了他一拳。
    “自己的弟兄,真的要打死啊?”他吼道。
    四个孩子就混战了起来,他们的招数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每一下都那么狠,那么重,袁清江吓得哭了起来,袁青山觉得自己从小腹有一股暖流一直往下流,她的肚子又痛了起来。
    乔梦皎也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别打了,别打了。”
    终于,她和马一鸣两个人过去把他们劝住了,两边的人都喘着气,挂着伤,余飞说:“有种明天拿家伙决斗!”
    “决斗就决斗!”张沛说。
    袁清江哭得声音都嘶哑了,袁青山连忙把妹妹抱在怀里,她深深地觉得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带她出来。
    他们再对持了一会,张沛说:“岑仲伯,我们走!”
    他转身就走了,岑仲伯也跟着他走了,他的脸被何斌狠狠咬下了一个血印子,就像古代罪犯的刺秦。余飞站在那里,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喊:“从今天开始青龙帮没有你们这两个人!”
    在他站的地方下面,传说是某个古代贵族的墓地,现在已经芳草萋萋,稍远一点的地方,清溪河的水涨得满满地,像女人的乳汁那样奔流了下去,从这里开始,它要浇灌的是整个肥沃的平原了,在平原上面,余飞的声音就那样野兽那样响起来,并且完全是他的家乡话了:“今天开始青龙帮没有你们这两个人!”
    山里的话比平原上的话有更多卷舌音,听起来,就像是一支古老的进行曲。
    何斌看了袁青山一眼,说:“你要跟张沛他们还是跟我们?”
    袁青山拉着袁清江站起来,跟在张沛他们后面走了。
    这就是后来在平乐一小传得沸沸扬扬的青龙帮五小龙的决裂,也就是岑仲伯和余飞的决裂——没有人知道故事本来是什么样子的,他们都说是岑仲伯和余飞闹翻了。
    四个孩子走在回去的路上,来的时候张沛在哭,回去的时候袁清江在哭。岑仲伯回头看了袁青山他们一眼,跟张沛说:“张沛,等到你的马子嘛。”
    “她才不是我的马子!”张沛说,头也不回地走着。
    袁青山被这话震得头一晕,她走得更慢了,在陌生的南街上,她看见有个黑色的影子出现了,就像过去那些心碎欲绝的时候一样,袁青山知道这是“妈妈”来了,她觉得好过了一点,她往她看过去,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妈妈”,而是昨天不知道被谁丢在那里的一条长扫把。
    袁清江看出了她低落的情绪,她拉着她,说:“姐姐,姐姐。”
    这就是怎样的回家路啊。和来时候的路相比,它更是一个隐喻。她们从酱油厂门口过了,袁青山忍不住看了一眼,铺子里面只有那个女人,她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眼睛是红肿的。
    到底有多少人流了泪啊。她想。
    没有人知道,平乐镇上的人想哭就哭了,哭了就算了。
    袁华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两个女儿有任何一个哭过,只是觉得屋里有点安静。
    “今天玩得开心吗?”他问袁清江。
    “嗯!”袁清江点着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袁青山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她发现她真的是那么可爱。她转过身要去给袁华倒水,却听见袁华用一种骇人的声音喊了一句:“袁青山!”
    她吓得哆嗦了一下,以为今年在南街的事情被哪个熟人看见了,一时间,她的心里面好像被刨出了千万条丝,她回过头,问:“什么事?”
    “快点去换条裤子!”袁华指着外面属于两姐妹的房间说。
    袁青山赶紧去了,她把裤子换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上面那滩血远远比她想得要大,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渗了出来,遮盖了本身的色彩,然后又迅速失去了光芒,变成了暗红色,好像是一声重重的叹息——袁青山看着这块血,她忽然像被锤子砸中一样明白她是再也见不到那个鬼了,再也见不到她年幼时候的朋友了,她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趁着还好洗的时候,她赶快到阳台上去把裤子洗了。
    刘全全
    将近十五年的时间里,刘全全的样子从来就没有变过。我总是在平乐一中操场的某个双杠附近看见他,他喜欢用两只手把自己吊在双杠上,曲起膝盖,双腿离地,紧接着他就低着头开始研究自己的鞋,直到他的手终于承受不住,让他跌落了下来——摔到地上以后,他也并不觉得痛,经常会笑上好一阵子——甚至他的脸也没有老过,看起来一直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将近十五年的时间里,刘全全仿佛穿着同一件衣服。那是一件青灰色的西装外套,夏天的话,他就光着膀子穿,如果是冬天,里面就加一件枣红的高领毛衣。他的衣服总不是很干净,因为他总是能找到那些年久失修的角落,躲在里面,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阵子,然后又神秘地出现。
    将近十五年的时间了啊,平乐一中的冯云芬白了头发又得了胆结石,但是她寻找刘全全的姿态也从来没有变过。很多人都看见她从平乐一中出来,然后在国学巷从头寻到尾,有时候还找到南街的大街上去了,有好事的人对她喊一声:“冯老师,你们全全跑到北门上去了!”——她就脸色铁青,拔腿就往北门跑,过了半个多小时,或者更久,我们就能看见她拉着刘全全的手走回一中去,母子两个都是一言不发,低着头猛走。冯老师走得很快,我们都觉得跟在后面的刘全全会因为两只脚相互绊住忽然跌倒——还好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刘全全本来叫什么名字我们镇的人并不知道,甚至没人知道他父亲的名字,街坊邻居都说,弄大了冯云芬肚子的是个外乡人,那一年我们镇上忽然来了很多卖假药的,过了十个月,才刚刚当上平乐一中语文老师的单身姑娘冯云芬生下了一个傻子,并且从此就被派到食堂去打饭了——“这都是报应啊。”老一辈的人讲起这个故事总是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就叫他刘全全了,连冯云芬也这么叫了,虽然我怀疑这个名字的来历很可能跟刘全进有什么关系——那名字在我们那里是傻瓜的代名词。
    每一个念过平乐一中的孩子都熟悉刘全全,他经常在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来逛操场,有时候站在树下歪着脖子看我们,有几次甚至嘴里呼啦啦地喊着向学生们冲过来,把我们吓得四处逃窜——后来我们都有些怕他,看见他出现了,大家就都尖叫着:“刘全全!刘全全!”然后飞快散开了。
    我跟刘全全唯一一次接触是在我高一那年,那时候的刘全全应该已经有三十多岁了,但完全还是个孩子的样子。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操场上看一本书,故事说到有个寡妇丢了她的儿子,她儿子走时偷了他们家的闹钟,寡妇就每天到桥上去问:“你们看到我们家的闹钟没有?”——这样问了好多年。
    那个时候刘全全忽然出现了,我甚至没来得及躲闪,他站在另一棵树下面,看着我,笑眯眯的,嘴里面发出“呵呵”的声音。可能是被刚刚故事的情节触动了,我并没有马上逃开,而是也微笑着看着他。他就慢慢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呵呵”的。
    他走到我椅子旁边,就不动了,看着我,依然笑着,眼睛里面竟然有恐惧。“坐吧?”我拍了拍旁边的位子。刘全全听懂了我的话,他坐了下来,但还是和我保持着大段的距离,半个屁股都在板凳外面,他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看着我笑。
    我们在那坐了一会,我继续看我的书,刘全全抬着头看我们顶上的树冠,他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动过,我觉得整个世界就那样停止了。
    后来冯云芬过来找他了,看见刘全全和我坐在一起,她猛地跑过来把傻子一把拉了起来,挥手就给了他脑袋一巴掌,骂道:“喊你不要乱跑,咋坐在人家边上呢?”她把他拖到自己身后,拼命地跟我道歉。我说:“没事,是我让他坐这的。”
    但是冯云芬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那样,只是一直说着对不起,拉着刘全全飞快地走了——傻子回头看了我好几眼。
    我不知道冯云芬回去以后是怎么教育了刘全全,之后我虽然还是经常见到他,他也依然好像记得我的样子,对我笑着,但再也不敢走过来了。
    而直到刘全全死了之后,我才领悟傻子为什么经常跑到北门上去,以及他和另一个去世多年的人似乎有着的某种神秘的联系。
    那是我高中毕业前夕,我们镇上来的第一家房产开发商买下了北二仓库的老仓库,他们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把那些仓库一座一座拆掉了。那是我们平乐镇史上的一件大事,整个镇似乎每天都能听到拆房子的巨响。
    事发那天,冯云芬始终没有找到失踪的刘全全,她终于跑到北二仓库去了,才听说刘全全已经被送到了县医院。看热闹的人说,刘全全跟外地来的建筑队打了起来——他守在一座仓库面前,大哭大闹,甚至扑上去咬了人。
    “刘全全这娃还是精灵嘛!知道咬穿得舒气的人!”大家说——结果他咬到的果然是建筑公司的某个领导,就被几个人围着打得半死,我们镇上的人远远看着傻子被打了,没有人上去。
    刘全全伤得很重,另一种说法是冯云芬没钱给医药费,硬是把他从医院搬回了家,总之,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她在清溪河边的墓地买了一块坟,把他葬了——从那以后,冯云芬也好像消失了,更奇怪的是她不见了以后我们镇上没有人能想起来她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考上大学离开平乐镇前夕,我去过一次清溪河墓园。袁青山的坟是那里最大的,一眼就能看见,接着,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刘全全的坟。那块地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碑,一不小心就会走过了。
    我知道那就是刘全全的坟,因为和袁青山的碑一样,那块碑上也一个字没有,光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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