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旧事-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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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顺来没有说话,手指下意识地将剑刃插进拔出,发出咔咔的声音。
曹懿接着道:“陆炳是皇上乳母的儿子,自小随侍,从龙入京,虽然圣眷隆重,却肯折节下士,皇上数兴大狱,他屡次多方保全,不算十恶不赦之人。”
“可他帮助严某在议河套案中构陷曾铣、夏言,实在不可原谅。如果不是他为虎作伥,严氏怎能顺利除掉首辅夏言,柄政十几年恩宠不衰?”
“凡事有因则有果,夏言二次起复时一心要做名相,眼高于顶,万事不肯通融,陆炳原本严守中立,为自保才被逼得倒向严氏,他行事虽然过分,却也是夏言求仁得仁。”
吴顺来极其不悦,“半年不见,你象是变了一个人!”
“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培谦,实在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吴顺来不屑地啐了一口,“我吴培谦乃圣人门徒,正经的功名前途,不屑做这鸡零狗碎的勾当,更不会攀附权贵,以图他谋。”
曹懿慢慢转过身,嘴角浮起一缕含义不明的微笑。他微微颔首道:“吴大人不提醒,我居然忘了,曹家是外戚荫封,功名得自女人。请问吴大人,既然交结权贵可助成大事,我又何必放着捷径不走?”
沈襄方听得出神,突然有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捂住他的嘴,吓得他魂飞魄散,转头一看,即墨正一脸紧张地把食指竖起放在嘴唇上,他点点头,随着即墨悄悄离开。
第二十二章 复职(2)
两人远远离开东花厅,即墨才松口气,一巴掌抽得沈襄把脸都歪了过去,鼻孔蹿出一股热血。他狠狠骂道:“你是不是疯了?让公子发现,小命还要不要?”
沈襄歪着头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抬起衣袖抹抹脸上的血迹,一声不吭就要离开。
即墨看到血有些慌乱,却揪住他的衣领不肯松开,“我盯你两天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偷听壁角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沈襄被他当场抓住,情急之下有点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嚷了一句:“你放手!”
即墨一把搡得他退后两步,发狠道:“好,我这就告诉公子!”
沈襄只好拦着他,无奈地说:“我想知道为什么送我走?” 这两天府中上下都知道端砚被亲戚赎了身,曹懿已经为他签了脱籍文书。但真正的原因,也只有方先生和即墨两个人明白端倪。
所以即墨气极而笑,“靠听壁角么?你个呆子!”
沈襄抬起头,眼底深处是一片苦恼,“公子不肯说,先生不肯说,你也不说。”
“公子是为你好,你管那么多呢?”
沈襄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你知道什么!”
即墨看了他一会儿,眼圈渐渐泛红,背过身子道:“我家祖上是靖难之役时坏的事,此后合族沦为贱民,代代为奴,世世不得翻身。我原是和王府的家奴,因为得罪了主人被发卖,几死几生才来到侯府。”
沈襄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不相干的事,惊讶地听他接着说下去:“侯府既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我眼里就只有公子。端砚,公子给你再世为人的机会,你在不在乎不关我事,再让我看到你做这种事,别怪我不顾兄弟情分。”
他甩手走开,只留下沈襄怔怔地站在原地,一个人辗转思量。
管家曹安远远看见即墨,一路小跑追过去,“祖宗哎,到处在找你,你跑哪儿逍遥去了?侯爷出门要你跟着,还不赶紧过去?”
即墨站住脚问:“吴大少爷走了?”
“可不,气冲冲走的。”曹安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你多长点眼色,小心招祸。侯爷的脸拉得有这么长!”他在胸前位置比划了一下。
曹懿收拾停当带着即墨出了二门,曹安跟在身后小心地问: “今儿外面下小雨,要不要多跟几个小厮?”
曹懿摇摇头,“不用,官轿也省了,找顶普通的竹丝软轿来。” 曹安虽然诧异,却知道这位年轻的主子素来讨厌多嘴的下人,他不敢多问,立刻吩咐下面准备。
曹懿心里很不痛快。在为陆炳辩解时,他已无法分清是在说服吴顺来还是说服自己。吴顺来拂袖而去时,他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丝众叛亲离的恐惧。
连着几夜没有睡好,轿子轻微的颠簸已让他头昏眼花,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扶着轿壁无声忍受着,额头的冷汗一层层逼了上来。
吴顺来坚持的信念,他也深信不疑,可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守得云开见月明。
没有回头路了。这一刻心中反反复复回响的,只有这一句话。
严嵩的赐第位于城南阜财坊附近,轩敞壮丽不减王公,是京师最大的府第之一。严府今日正在大宴宾客,正门前官轿云集,挤得水泄不通,几无插针之地。侧门处则礼车礼担流水般络绎不绝,热闹得如同集市。
曹懿的青布小轿却绕过正门,直奔西北侧的角门而去。
严府的管家严年早早候在那里。这严年号萼山,虽为家奴,但内外官员夤缘严府,均由他经手,却是现官不如现管,因此人人敬畏,统称他为“萼山先生”
曹懿躬身下轿,严年早已叩下头去,“小人见过侯爷。”
曹懿对他很客气,伸手扶他起来,笑道:“家礼足矣。你还是叫我表孙少爷听着亲切。”。
严年欠欠身在前面带路,“您可算来了。老太太惦记一天了,问了几回,逼得我不敢在老太太跟前儿露面。”
曹懿只是有分寸地微笑一下,并没有接腔。严年地位再显赫,也不过是严府的家奴,他还不想礼贤下士到这个地步。
严年回身搀住他,“这儿有青苔,您小心失了脚。老太太吩咐的,表孙少爷到了就去后堂,老太太现正和几位内亲说话。”
曹懿放眼打量着四周的景色,不经意地问道:“相爷退值了吗?”
“皇上今日斋醮,相爷被留下了。估计明日才能出宫。”
曹懿“哦”了一声,多少有些失望,内心深处却又有一点莫名其妙的解脱。
踏进后堂的大门,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立刻楞住。所谓内亲,原来是严嵩的干儿子,都御史总理盐政鄢懋卿、文选郎中万寀和职方郎中方祥。因所有文武官员的勘选,都要从万、方两人手中经过,坊间戏称此二人是严氏父子的文武管家。他隐隐有种进了陷阱的感觉,悔得想掉头离开。
室内的人看到他进来,除了欧阳氏,都站起身按官阶依次行庭参礼,曹懿只能含笑一一回礼。
欧阳氏笑逐颜开,挪动身体便要下炕。曹懿紧走几步,跪在炕前的脚踏上正要磕头,欧阳氏已经拉住他的手拖到身边,搂在怀里满身满脸的摩挲,一口一个“九九”。下面几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这祖孙两人,看到一向不假行色的曹小侯爷,被揉搓得一脸尴尬,有人忍俊不禁,索性扭过脸吃吃笑。
欧阳氏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放开手笑道:“我们娘俩叙叙旧,你们都下去,到前厅帮着世藩招呼客人。”
鄢懋卿等人皆应声退下。炕上原本躺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正睡得香甜,被说话声惊醒,恼得张开嘴大哭。奶娘伸手抱起他,那孩子的身体一离开大炕,哭声陡然变得更加尖厉,张开两只小手挣扎着要往炕上扑。
曹懿被他的哭声刺激得耳鸣不已,看看欧阳氏,无可奈何地笑道:“没关系,放他在这儿好了。”
孩子一挨到炕,立刻止住了哭声,睁大黑眼睛看着他。曹懿犹豫了一下,向他伸出手。那孩子翻身爬过来抓住他两根手指,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突然塞进嘴里。曹懿始料不及,又不敢用力,只好任他荼毒。刚刚生出的小牙,咬得还真是疼,他抽着冷气苦笑。
奶娘惊叫一声,上前捏他的小嘴,他死活不肯松口,众人顿时乱做一团。曹懿哭笑不得地拦住她们,“别乱来。” 他拎起腰间的荷包在孩子眼前晃动,荷包上鲜艳的璎珞引开了孩子的注意力,不自觉地放开嘴,曹懿白皙的手指上已经留下几个小小的牙印,口水涂了他半个手掌。
孩子咧开小嘴,漂亮的小脸笑得象朵花一样,曹懿的心忽然就软成了一泡水,张开手臂抱住他。一个柔软的小身体伏在他怀里,散发着淡淡奶香,两只小手没有一刻得闲,拽过他的腰带,犹豫着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放进了嘴里。
曹懿觉得好笑,轻轻用手指逗他,他象是极其怕痒,扭来扭去咯咯笑,挣扎中衣领散开,露出胸前的金项圈,项圈的做工极其精细,缕空的枝叶蔓然翻卷,尽头处是一颗血红的宝石。曹懿心里一沉,难怪觉得这孩子面善,他抬起头问:“他姓万?”
欧阳氏明白他的心思,将孩子交给奶娘,示意她带着孩子出去,然后看着他道:“是初蕊的儿子。九九,如果不是你执意退婚,早该儿女双全了,大好姻缘被白白错过。”
曹懿低下头笑了笑:“谁想得到还能活这么久?” 当孩子把柔嫩的脸蛋贴在他怀里的时候,是一种对人完全的信任和依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体会了。
那种眼神苍凉地微笑,让欧阳氏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拉过他的手臂抚摸一会儿,终于将他搂进怀里,“九九……”
曹懿只觉得辛酸,眼中却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所有的选择,都是万般权衡之后,在当时情境中做出的最正确选择,即使以后发现选择错误,已经过去的,也只能让它过去。不然还能怎么样,象孩子一样坐地痛哭?如果眼泪能挽回流沙一样从指缝中消逝的幸福,又有多少长城禁得住世人的哭泣?
门外的侍女打起门帘,扬声道:“少爷和孙少爷下来了。”
…
靖难之役指的是明朝建文帝朱允炆,即位之初鉴于北方诸王“拥重兵,多不法”的状况,决意削藩,朱元璋四子燕王朱棣,即后来的明成祖,以“清君侧”的名义被逼起兵篡位,自称“靖难之师”。帝都南京失陷时,800多建文旧臣慷慨赴死,其中以杀方孝孺事最为惨酷,因不肯为朱棣撰写即位诏书,被灭十族,族中成年男子尽被诛戮,共八百七十三人,未成年男子发往功臣家为奴,女子没入官籍为娼。史称“壬午殉难”。
第二十二章 复职(3)
曹懿有点失神,那个小人儿温软的触觉,还残留在他的胸口手臂处。听着他咿咿呀呀柔嫩的声音渐渐远去,心中是一片压抑空茫。如果不是命运的翻覆无常,那胖得象嫩藕手背上有四个小坑的小手,本是属于他的;那乌黑的眼珠、红润的小脸、那个柔软温暖活生生的小人儿,本来都是属于他的。
初蕊,这个曾以为被遗忘的名字,依然象粗砺的砂石,狠狠摩擦着他的心口。被封存的记忆,又历历浮上心头,胸口如被重锤撞击,他感觉自己正在一个深谷中急速坠落,却始终无法到底。
欧阳氏察觉他忽然变得冰凉的手指和腕上强烈的脉跳,惊惶地问道:“九九,你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曹懿出现了幻觉,中间的十五年象是凭空消失,他仍是无忧无虑的谨宁世子,为掏鸟蛋从树上摔下,欧阳氏搂他在怀里轻唤,“九九,九九……”
“姑婆,我疼!”他含糊地应着,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欧阳氏的衣袖,秀丽的脸因为忍痛几乎扭歪,终于瘫软在欧阳氏怀里昏死过去。
严世蕃带着儿子严鹄进屋的时候,只看到自己母亲紧搂着人事不省的外甥,一个侍女半跪在炕上托着曹懿的头,他的脸白得象纸一样。
后堂在手足无措中乱成一团。幸好太医院院使就坐在前厅,很快带着一名院判过来,把完脉两人嘀咕了一会儿,都是一脸难色。
看着严世蕃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院使跺跺脚,对那个姓李的院判道:“你就下手吧,先把人救醒再说。”
李院判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布小包,摊开来原来是几十枚银光闪闪的长针。他看了一眼欧阳氏,淡淡道:“请老夫人暂时回避。”
严世蕃瞪起眼睛问道:“为什么?”
李院判在水盆中仔细净了手,声音依然清淡如旧,“施针的过程很痛苦,卑职怕惊到老夫人。”
严世蕃只好和严鹄扶着欧阳氏避到另一个房间去。小半个时辰之后,家人上前禀报,“表孙少爷醒了。”
曹懿全身都象浸在冷汗中,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看到欧阳氏坐在身边,他勉强伸出手,挣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姑婆,侄孙不孝,吓着您了!”
欧阳氏抚着他尖尖的下巴,简直是心如刀割,“孩子,别做那劳什子的官了,跟姑婆过上两年,好好调理调理身子。”
曹懿笑了一下,笑得很凄凉无奈。他自己生不如死也就罢了,却屡屡连累周围的人也心情压抑。
“你这个样子,你娘在地下也不会安心。她临去前抱着你不肯放手,就是不放心把你一个人扔下。”
曹懿把脸转到一边,眼泪顺着眼角悄悄滑落。关于母亲的话题,永远是他的死穴。没有人告诉过他母亲去世前的状况,在侯府,这仿佛是一个神秘的禁忌。他追问过父亲,父亲却抱以长时间的沉默。
“母亲见过我?” 曹懿轻轻问道。如果是这样,虽然襁褓之中的婴儿没有记忆,但他总算是见过母亲的容颜。
欧阳氏枯瘦的手指插进他柔软的黑发,轻轻揉摸着,犹豫了一刻后回答:“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你一命。”
“姑婆……” 曹懿忽然间悲从中来,伸出双手搂住欧阳氏的脖颈,脸上眼泪纵横,抽泣得象个孩子,仿佛终于找到了机会,把这些年存在心底的委屈全部释放。
“好孩子,别哭……”欧阳氏抱着他,也禁不住泪水涟涟;“有什么难事,说给姑婆听。”
严世蕃从母亲房中出来,气得脸色发紫。他是严嵩三十四岁时才求得的独子,年轻的时候虽然个子不高,却继承了欧阳家族的清隽之气,眉眼很有可观之处;这几年养尊处优迅速发福,原来的清秀荡然无存,远远看上去颈短体肥,矮胖的身体象个四方墩子。
这副容貌虽然不雅,他却有一身博闻强记的惊人资质,因此熟稔国典,通晓时务自不在话下,他也以嘉靖朝才子自居,不但不把父执辈的官员不放在眼里,就是严嵩,也敢当面出言顶撞。但他只怕一个人,就是母亲欧阳氏。
方才当着晚辈的面,欧阳氏把他挤兑得无地自容,他却敢怒不敢言。只好拿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撒气。
“让老太太骂了?” 鄢懋卿瞟着他闲闲地问。
“先是曹小侯爷那档子事,说着说着又绕到新姨太太身上,还不是老生常谈?是他自己坐到炮捻上,关我什么事?真是晦气!”
鄢懋卿哈哈大笑,“你是要当心自个儿身子,别弄出那牡丹花下死的风流典故来。”
严世蕃嗤笑一声,“咱哥俩五十步笑百步,你那如夫人里头倒真有几只狐狸精。” 他诡秘地一笑,低声道,“比起北地胭脂,江南佳丽的风味果然不同,简直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