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旧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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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上前帮他卷起袖子,服侍他洗脸漱口。曹懿看到手臂上被指甲掐伤的地方,已经仔细涂上了伤药,想起昨夜的情景,不可置信的微笑悄悄浮上嘴角,“人呢?”他问。
“一早就走了。”小丫头楞了一下才回答。
笑容从曹懿的脸上骤然退去,他慢吞吞地擦干双手,问道:“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是见侯爷沉睡,不让惊动。”
曹懿便不再说话,起身出了房门。提督府的亲兵随从一早从杭州赶来,早已候在院中,顷刻间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回杭州的路上,曹懿取出昨日寄到的廷谕,再仔细看了一遍,心里掂量着每句话的份量,眼前一阵阵发黑。七八份参劾奏章的抄本中,果然是胡宗宪所说的几条,但事态却远比他想象的严重,浙江地面与朝中重臣遥相呼应,竟是铁了心要往死里送他。
震动朝野的桐乡之围,虽然最终以离间计脱困,但是曹懿以钦差关防强制总督见死不救的举动却频遭非议,浙江地方官吏的弹劾奏章,以及浙江百姓抗议赋税随意加派的万民状,随后在朝中掀起一场轩然巨波。奏章入阁时,一向面和心不和的严、徐两位辅相,此次却是难得意见一致,皆建议息事宁人,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这份内阁票拟送进内廷,却被暴怒的嘉靖劈头盖脸扔了出来,敕令廷议。兵部、吏部和户部尚书、侍郎以及各科给事中共二十四人,从辰时争论至戌时,尚未拿出定论。嘉靖不耐烦之下令司礼监中官送出手谕,一锤定音,结束了这场争执,手谕的内容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第二日内阁便根据嘉靖的意思明发谕旨至东南七省布政司和各州府,涉及到的的三个人,阮鄂贪功冒进,导致全军覆没,但拼死抵抗,终保桐乡不失,从轻处罚,降一级原任出差,罚俸二年。四品官员一年的俸禄是一百二十两,谁也没有指望过这份官俸养家,不过是略示薄惩;胡宗宪暂行七省总督军务,大事上奏,小事自裁,巡抚、总兵、地方三司俱听总督节制;曹懿辜恩溺职,夺职待堪,见诏即刻进京。他的命运最是祸福难辨,当日在场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亲眼看到嘉靖气得双手发抖,平日颇得欢心的景王,因为一件小事,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形势演变至此,胡宗宪竟然成为混乱中唯一的赢家。
翡翠得到消息的时候,曹懿已经离杭三日了。她算算日子,诏书到达的日期,正是回杭州的前一天,他却没有露出一点端倪。临睡前他从身后紧紧抱着她,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只是执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低声道:“林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帐外的灯光隐隐透进来,映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织物的纹理如同水波荡漾,是一片三春即景的旖旎。
他扳过她的脸,双唇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流连不去,“如果以后不能再见,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他的声音里虽然有万般缠绵不舍,她的心却一点点冷却下去。他和那些纨绔子弟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逢场作戏常见的托词,所以一早便不辞而别, 原来却是这个意思。她一旦想起他乌黑的眼睛,心里便是刀割一样的疼痛。
“姑娘,胡老爷来了。”婢女挑起帘子,翡翠无精打采地从床上坐起身。
“脸色这么难看!病了?”胡宗宪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翡翠侧侧身避过他的手,懒懒地道:“ 你交待的事,我实在做不到。胡总督,这辈子欠你的,来世再还吧。”
胡宗宪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翡翠,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
“逼我也没用,那是个滴水不漏的人,谁跟他斗法,是和自己过不去。”
“你这么想?”胡宗宪反而笑了,“我倒觉得错看了他,也许他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
翡翠在书案前坐下,砚台在她的指下微凉生温,“这一劫他能不能逃过?”
“很难说,皇上最不喜欢的是被臣下猜中心思,所以行事一向匪夷所思。”
这时一个便装的亲随在门外向胡宗宪招招手,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胡宗宪皱起眉头,进房说了一句:“我有点急事,先走了!”便撩起袍角,匆匆离开了。
“翡翠,你这闹的又是那一出?” 鸨母程怡一脸烦恼地盯着她,“ 今儿是杭州“兰社”的结会文宴,你一个月前已经答应赴宴,为什么爽约?”
翡翠回到床边重新躺下,不耐烦地回答:“我身子不舒服,不想去行不行?”
“我一直纵着你胡闹,可能最终害了你。” 程怡叹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杭州虽然和金陵无法相比,可凭你的才貌,在南曲中怎么也算拔尖的人物。愿意替你脱籍的名士显贵,能从这里排到西湖边去,你却含含糊糊地总没个准信。女人的好日子就这么几年,你已经过了出嫁年龄,再蹉跎下去,就会和我一样孤老终身。”
翡翠侧过头打量着她,程怡其实刚过三十,面目依然姣好如处子,只是十几年欢场生涯,难免留下痕迹,眉梢眼角残留着抹不去的风尘之气。她冷笑:“欢场中能有多少真心?就算一掷千金,也难免是逢场作戏。”
“那胡总督呢?他年纪是大了点,可毕竟知根知底。他的元配夫人在原籍,你跟了他,在杭州独门独户过日子,也落个眼耳清静。”
“妈妈,”翡翠坐起身,一脸无奈,“我和胡总督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说了,他若娶个青楼女子,官运也就到头了,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做赔本买卖?”
“那你中意的是谁?曹小侯爷?翡翠,妈妈劝你,趁早死了这个念头。这种人,不是你能对付的。” 程怡把一张银票放在她的面前,“提督府前日遣人来,只说替姑娘置两个月的缠头之资,可你看看这数目,分明是不希望你再抛头露面。
翡翠拾起银票看了一眼,心里的疼痛更加深切。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只能这样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喜怒哀乐都被另一个人控制,她宁愿一生孤独。
“女儿,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这一行多的是痴情女薄情郎。一旦动了真情,就要开始伤心,尤其是那样风神俊秀的人物。他又没有娶亲,将来正房是什么心性,谁也不知道。”
翡翠把脸埋在手心里,“妈妈,别说了,入了这一行,只能被人爱,永远不能爱人,这话我不会忘记。”
程怡叹口气,摸摸她的头发,叫过两个婢女,“伺候姑娘梳妆,吩咐小厮备好轿子。”
翡翠凝视着镜中人,依然是红颜绿鬓,貌美如花。作为女人,她最好的日子就要过去了,无声无息地消磨在烟花之地,就象那些前辈一样,红绡帐暖、繁华落尽之后,依然是形只影单,她微微打了个寒战。
胭脂官粉一层一层扫上脸颊,最后婢女替她挽起长发,用一根赤金点珠凤头簪左右贯穿,金步摇上点缀着粒粒光润饱满的珍珠,垂向前额和两肩;那一丝烟花地中难得的书卷气,已被脂粉完全掩盖,镜中出现的,是眼波横流、红唇娇艳的怡情阁花魁,翡翠呆呆地盯着自己,仿佛镜中是一个陌生人,她的记忆瞬间回转:烟波楼中他拿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她,微笑着说“谢谢姑娘”;怡情阁中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怜惜;他用孩子赌气一样的声音狠狠告诉她“你是我的”;他的手指,他的嘴唇,温热的触感和草药清甜微苦的气息……
翡翠伸出手,“啪”地一声扣过镜子,对目瞪口呆的婢女说道:“小蔓,告诉妈妈,从今天起,我斋戒两月,谢绝一切邀约。”
小蔓看着她,张大嘴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是城内颇具盛名的红牌歌妓,陪宴时酒过三巡便可登车离席,主人不得相留,酬金却不得少于二十两,至于随席赏赐的金玉珠翠,更是数不胜数,两个月闭门谢客,每日损失至少百金并不是夸张。小蔓担心地说:“姑娘,妈妈会骂的。”
翡翠自己动手卸下钗簪佩环,换上家常的罗裙。听到小蔓的话,她笑了笑,心里却想:那又怎么样呢?从十年前没入官籍,她的双手从母亲手中脱离那一刻,便已明白命运无常,从此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她拼命地修习琴棋书画,对着镜子百次千次地练习精心设计的一颦一笑,只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挑选恩客的权利。十四岁出道一炮而红,见多了口是心非的寻芳客,这是第一次遇到让她愿意把全部身家押上赌一把的人,她不想放弃,更不愿相信所谓注定的结局。她的眼睛里忽然有了若隐若现的水光。
回程中的胡宗宪正生着闷气。对徐海的招降,酝酿这么久,已到了关键时刻,他正在费劲心机设法说服徐海,去剿杀吴淞口处的另一支海寇,从此彻底断了徐海的回头之路。而奉命守在海口的俞大猷,竟然会为了其他事特意赶回杭州。多年老将,却如此不辨轻重,他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心里烦躁不安。
“战前策略是你们三个人的决定,那封手谕是为了洗清我们两个,为什么让曹大人去担所有的责任?”
看着俞大猷气得几乎扭歪的脸,胡宗宪心里暗暗吃惊。因为剿抚意见不合,曹懿对他明里暗里的挤兑,俞大猷又不是傻子,多少会有风闻,如今居然为曹懿说话!他沉吟着,不知道该怎么向俞大猷解释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会上疏陈情,说明白当时的情形。” 俞大猷解下佩剑,呈给胡宗宪,“胡总督,我只澄清自己该负的责任,不会连累到你。如果因此获罪,这总兵一职,请另委他人。”
“志辅,这事太复杂,我一时半刻跟你解释不清,你可千万别去搅这趟混水,非但救不了曹大人,反而害了他。” 胡宗宪苦笑,俞大猷的心情他能理解,可是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莫名其妙地却成为鹬蚌相争中的渔夫,谁会相信他在其中未做任何手脚?
“ 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其他的事,我不想知道。” 俞大猷有些不屑,“你们文官那个是非窝,我也不想搅和。”
胡宗宪被他说得哭笑不得,边叹气边摇头笑,“志辅,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尽快回去,这几天务必要带兵死守海口。曹大人临走前百般叮嘱,他一片苦心布局,我们不能功亏一篑。” 他将与曹懿商定的计划简单说了一遍。
俞大猷这才明白招降的背后还有这么多文章,看着窗外出了会神,站起来一揖到地,说道:“胡总督,我想得太少,以前的误解请总督原谅。不过,”他直起身,斩钉截铁地说,“这份奏章,我还是要写。”
“难怪谭纶说你可以托孤寄命。” 胡宗宪颇有些动容,把佩剑重新挂回俞大猷的腰上,“我只是担心你受牵累吃了挂落。吴淞口将近八千海贼待命,徐海此人又未可全信,海上门户,唯公可倚,浙江离不开你。”
目送着俞大猷和众亲随骑马远去的背影,胡宗宪轻轻吐了口气。对这么一个心胸坦荡的人,就是说了他也不会相信:曹懿的被参劾,只是两方势力酝酿许久的一场对峙,其中一方终于等到了机会而已。想推倒一座厚重的城墙,只用蛮力无济于事,最好的办法是从墙角挖起。而曹懿因军饷奏留一事招了众忌,就成为一块被人试图撬起的墙砖。雪片似飞往京城机枢重地的奏章,见风使舵的有之、盲目跟风的有之,别有用心的有之,打抱不平的也有;而更多的官员是象他胡宗宪一样,正抱着观望的态度,注视着双方的角力。
官场中人人一身污水,他想一个人干干净净的做事,那又怎么可能?到底还是年轻,未经多少世事,胡宗宪这么想着,心里不是不庆幸的。
曹懿已经在玉熙殿前跪了将近三个时辰,嘉靖依然余怒未消,丝毫没有令他起身的意思。太监们凑在一处窃窃私语,因为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同寻常。平日除了三位内阁辅相,嘉靖几乎不见外臣,这一早把人宣来了,又巴巴地撂在太阳地里晒着,自己却在殿内与方士谈经论道。
曹懿心里却是一片坦然,嘉靖肯用这种办法泄恨,午门当众杖责的羞辱应该可以免了,他还记得当年的兵部右侍郎郭宗皋和巡抚陈耀,在大同兵败,给事中追论死事状,两人被各杖一百,陈耀当场惨死杖下,郭宗皋昏死三日方苏醒。能逃过这种劫数,已是幸运。只是太阳的热力逐渐增强,膝盖下硌得刀割一样,他渐渐支持不住,脸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
“呦,这是谁呀?犯了什么事?”一双镶着明黄边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曹懿的脑子已经昏昏沉沉没有太多意识,但是那属于禁色的明黄,娴熟的京师口音与清亮的声音,只属于一个人――景王载圳。他俯下身行礼,“臣曹懿叩见景王殿下。”
载圳远远只看到一个穿着朝服的单薄背影,正在心里一路揣度着,此刻认出他来,倒是吃了一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问道:“怎么是你?什么时候进的京?” 他回头斥骂身后的太监,“都是死人?过来搀一把!”
太监上前轻嘘了一声,“景王殿下,已经替您通传了,皇上正恼着瑾宁侯,您还是赶紧的进去吧。”
曹懿从短暂的晕眩中清醒过来,跪直身体淡淡一笑道:“曹懿罪有应得,殿下不必挂心。”他和载圳是国子监读书时的旧识,实在担心他为自己求情再激怒嘉靖。
载圳放开手,仔细端详了他一眼,随着太监进了殿门。殿内幽深寂静,暑气不侵,和殿外完全是两个世界。载圳乍从明亮的日光下进来,眼睛几乎瞬间无法视物。他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儿臣参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阁深处嘉靖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起来,先一边站着。”载圳听他语气不悦,一颗心已经吊了起来。待得眼睛逐渐适应了殿内的光线,才发现坐在嘉靖身边的,是最近靠扶乩术得到宠信的道士蓝道行。蓝道行正站起身含笑道:“多日不见,四殿下越发风流俊逸了。”
嘉靖上下打量了载圳几眼,重重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不论是容貌还是性格,载圳都酷肖他的母亲卢靖妃,白净肤色,长眉秀目,笑起来左脸上一只酒窝若隐若现。身上一件腰身收敛,打着细裥的曳撒,雪白的绉丝纱上渲染着花叶纠缠的忍冬花,是江南进贡宫中的最新花样,就是这副玉树临风的姿态,却是嘉靖一直不待见他的地方,嫌弃他过于重视修饰,脂粉气太重。
嘉靖从继位至今,虽然妃嫔众多,然而子肆并不兴旺。序齿的皇子共有八个,活到成年的只有三个。排行第二的太子载壑已于嘉靖二十八年去世,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中,载圳行四,比三子裕王载垕只小一个月。想起十四岁夭折的太子,嘉靖心里便是一阵揪痛。只有这个孩子的心性最象他,却是天不假年。如今年纪渐长,宫中诸妃再无所出,膝下渐觉荒凉,虽然总是不满意载圳做事太小意儿,缺少一份杀伐决断的锐气,但每次看到这个伶俐乖巧的小儿子,心里还是欢喜的;而一旦想起裕王载垕那张呆板阴沉的团团脸,没来由地就是一阵厌恶。
“不是告诉过你,没事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