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5-第6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月,王蒙也被揪出来了。看汪曾祺自己的性格吧,和政治有什么联系?没有。”
邓友梅对汪曾祺当年的描述是这样的:“清瘦脸上常带稀疏络腮胡碴,背微驼腰略弯胸脯内含,穿一件蓝春绸面出风滩羊皮长袍,脚上是港造上等皮鞋》》左手夹着根香烟,右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有次文联内部开会,某领导人观察了他一会,发言时增加了点新内容。他说:‘现在是新中国了么,我们文化干部也讲究点扮相么》》要充满朝气,别弄得暮气沉沉好不好》》》”——汪曾祺派头“名士”,一直“脱离政治”,京华熟悉他的文人谁都知道。林斤澜又说:“友梅的‘生女说》是记忆错误,把时间记错了。‘鸣放》时间要早,在1957年春天至5月初,这时我女儿布谷还没有出生。我女儿是6月8日出生的,而6月8日这一天《人民日报》正好发表毛泽东撰写的社论《这是为什么?》,开始了反右。邓友梅把我女儿出生的‘反右日》,错成了‘鸣放日》。我逃过了一劫,与我女儿出生也没有关系。”
林斤澜说:1957年新春,毛泽东作国务报告,要求民主人士帮党整风,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大家传得很热闹,也兴奋,觉得共产党不容易,胸怀开阔,高瞻远瞩。知识分子热血沸腾,心情活泼,为新中国的民主政治叫好,决心为祖国的社会主义事业贡献力量。北京也像沸腾了一样。
突然,一个星期天,北京市委宣传部长杨述,也就是中国作协《文艺学习》主编韦君宜的丈夫,把林斤澜、刘绍棠、邓友梅、从维熙叫到他自己的家里。他家在北京当年台基厂那里。他们四人有些兴奋,有些惊讶,有些好奇:宣传部长为什么在星期天把他们叫到自己家里去呢?
杨述家厅大,墙壁挂着书画作品,茶几上有好些水果。杨述先让大家品尝水果,问了一些表面上的事,才落到正事上。这正事无它,也就是“鸣放”,中心主题是一句话:“青年作家要带头鸣放。”韦君宜开始不在家,后来回来了,她也插话,口气相同,她也要求林斤澜他们行动起来。夫妻都是大知识分子,读过很多的书,出自“学运”,是学生领袖,就林斤澜个人说,对二位印象挺好。
四人从杨述家出来,在长安街与王府井垂直处傻了一会。为什么呢?宣传部长与他们身份距离太远,召他们到家鼓励“鸣放”,因此事出特别,他们弄不清底细。尽管是傻了一会,刘绍棠还是明显有些兴奋,说必须要行动起来。邓友梅、从维熙说了些什么,林斤澜今天已经忘记了。而林斤澜个人那天基本保持沉默,他不但觉得这事太特别,弄不清底细,而且觉得这事蹊跷。各自回家之前,林斤澜说了一句:“大家自己考虑吧。”
当时很快,在北京,在全国,“鸣放”如火如荼。这火是毛泽东、共产党自己烧起来的。
北京市文联不甘落后,秘书长田家异常来劲,几乎天天开会。他身体敦实,大约操劳过度吧,头顶“荒芜”,因而多少现出点老态来。
文联有一个小礼堂,实是一个大房间。工字桌、办公桌在大房间高低拼拢来,排成一长条,人便绕着长条坐下。这是一圈人,后面还有一圈人坐在沙发上,沙发摆在墙边四围。大家煞有介事,都掏出笔记本。田家坐在长条桌的横头,他是行政负责人,主持会议。这样的会议,老舍基本上是坐一边,连配角都谈不上。田家发言,大家也一一发言,林斤澜也曾发言,林斤澜发言无殊,无非是帮党整风是正确的,云云。
一天下午,林斤澜坐在长条桌的中间,对面是工人小说家赵坚。赵坚是林斤澜落座后挪过来的。赵坚那时是北京作协党支部的组织委员。林斤澜发现赵坚坐在对面神情不对,面肉不均衡地隆起。果然,赵坚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封信来,在桌面上直直地把信推过来给林斤澜。林斤澜很好奇,见信已开口,便把信肉掏出来。信是福建省一个剧团寄来的,这个剧团要改编排练林斤澜的小说《台湾姑娘》,问北京作协有什么意见。
林斤澜说,那个时候某地要改编什么,征求原作者单位意见,乃普通情况,当时这类情况,都是单位与单位之间联系,根本不问作者。因此,这是一封很正常的信。可是,林斤澜看到不正常的情况,这不正常就是信的上方有一行田家的批示:“此人正在审查中”。
“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林斤澜说,“我非常愤怒。‘此人正在审查中》,这是什么话!当年并不是没有审查,经常审查。今天审查你,明天审查我,全是例行审查,是老规矩,是正常的审查。可是,田家在这样的信上批上这样的字眼,就是把正常审查当作政治事件了!这随便怎么说都是错误的。组织原则不是这样的。”
林斤澜说,当时他觉得非常冤枉。但,他还是竭力镇定自己,想了一想:田家还要审查我,他还要审查我什么呢?1938年“反党小集团”事件?台湾“二》二八事件”?这不是冤枉多年,折腾多年,审查了又审查的事吗?田家还想干什么?
所谓1938年反党小集团事件,是指当年林斤澜在浙闽交界的“抗日干部学校”的事。校长粟裕管事不多,具体管事的一个叫黄先河,一个叫吴毓。黄先河是中共温州地委书记,而吴毓是中共浙江省委委员,两人地位相当。两人同时爱上一个女学生,号称“古典美人”的陈锡荣。结果黄先河得手。吴毓就到刘英那里告状,说学校里有一个“小资产阶级反党集团”,刘英听信,结果林斤澜也给搨上。
所谓“二》二八事件”,是林斤澜以地下党的身份在台湾活动。在1947年“二》二八”事件中被捕,坐牢一年多,林斤澜由于地下党营救,侥幸释放,躲在姐夫的煤船暗仓中,回到上海。
黄先河到了延安,平反了,解放后做了温州第一任市长。这不清楚了吗?至于台湾的事,怎么说也说不清,怎么查也查不好。
林斤澜说,他要把批示这事拿来“鸣放”田家,的确是重磅炸弹,有好效应,对林斤澜自己相当解气。但审查的内容陈年八代,和眼前谁都没有关系,无论人、地、时,都沧海桑田。陈年八代的事情被人审来审去已经产生神经反射之苦,自己还盯着陈年八代的事情说,对自己并无好处,反而不利。
林斤澜愤怒,却要按捺,整个人就更加难受。他站了起来,他到厕所中去。他站在厕所里,把信掏出来,又读了一次,又看到田家“此人正在审查中”这几个字。这下林斤澜反而平静了许多,他想到了赵坚这个人。他对赵坚这个时刻递来这样一封信感到头疼。赵坚与田家闹矛盾,赵坚他们要打倒田家,便拿林斤澜当枪使,点林斤澜的火,进攻田家。田家的确有错误,林斤澜的确有意见,但,两派斗争,林斤澜决不参与。
林斤澜从厕所里出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把信原路推回,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封信不是给我的。”
赵坚愕然,可也无话可说。
谁知田家都看在眼里,后来他对人说:“我等林斤澜放炮,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会议结束,林斤澜便向“鸣放”小组长、儿童作家葛翠琳请假,说自己家里有事,明后天就不来了。葛翠琳同意。
林斤澜说,讨论作品,谈论艺术,他是有兴趣的。文联的什么“鸣放”,实是人事斗争,有小仇大恨,有权欲和龌龊。他倒了胃口。“家里有事”,实是托辞。这一封信,勾起几多回忆,几多烦恼。二十来年雷电闪闪,明枪暗箭,生死悬一线,叫林斤澜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心里长草了,又像吃下个苍蝇,在肚子里嗡嗡飞撞,怎么吐也吐不出来,甚是难过。
我想,倘若不是林斤澜,换一个人,谁会放过田家呢?纵然私仇不报,那也得“帮助帮助”田秘书长啊,“知无不言”啊,田秘书长犯了违反组织原则的错误啊。林斤澜却独坐家中,离开了“热火朝天”的“鸣放”生活。叫人好生费解。
哪知后来几天,却是“鸣放”的高潮。好多人就是这几天“帮党整风”,让他做了二十年的“人下人”!《北京市文联大事记》载,文联有“8人被划为右派分子,占当时文联机关职工总人数的17。4%;另外,虽未被划为右派分子,但被开除党籍、团籍或受其他处分的有9人。”林斤澜说,为了邀功请赏,田家反右极其积极,文联反右指标超额。邓友梅,从文学研究所毕业后,扎根北京市第三建筑公司,任团支部书记。他为创作到文联借屋爬格子,到了1958年,也给追加打成右派!怎么给外单位的人扣帽子呢?这就看田家的本领了。
到杨述家的四人之一“神童”刘绍棠,天真豪放,天之骄子,一心向党。他的胆实在是太大了,居然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有时代性、年代性、时间性,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刘绍棠不是右派,那是“世上无道”了!之一从维熙,罪名主要是同刘绍棠“一唱一和”,质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一邓友梅没有“鸣放”文章,没有发言,只是国民党旧时人员施白芜在会上问了一句:“共产党有陷阱否?”邓友梅答:“有。”他作为右派的全部材料就是这么一个字!林斤澜说,他所知道的是这样,可有的当事人自己说起来似有出入。
林斤澜没有放炮田家,田家放过林斤澜了吗?没有。田家要扩大战绩,成立“林斤澜专案组”,《永不消逝的电波》编剧杜印任组长。杜印们查来查去没有法子:“没有材料”——回忆记录里没有。杜印曾问过林斤澜这事,林斤澜对他说:“‘鸣放》时,我有时参加有时没参加。我向葛翠琳请过假。”——“帮党整风”是张“网”,会就是网,可林斤澜在家,不在网中。
最终“漏网”,可也魂魄冰冷,短气长吁。
在心中,田家还没有放过林斤澜。1958年3月,“反右”还在补课,“反右倾”将要开始,有着北京文联秘书长、当家人身份的田家,在《北京文学》上发表11500字的长篇评论:《林斤澜小说的艺术倾向》。
田家举例林斤澜的《台湾姑娘》。小说中女主人公因“二》二八”起义,死在狱中:
“七天后,她盘腿坐在地上,头靠在木头栅栏上,闭着眼睛。值班看守来回走了几趟,见她一动也不动。叫了一声,也没有答应。伸手一摸,她身上已经凉了。好像一个闺女坐在窗口,看着街上黄昏了,黑糊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闺女闭上眼睛,梦见太阳初升,万物苏醒。”
田家批评道:“这种抒情式的描写,在作者自己,也许感到很有韵味。我们认为这是一种反现实的有害的倾向》》”
“木栅是统治阶级所树立的牢笼,而姑娘是革命者,是被树立木栅的阶级所压迫的人,她的死也是被关在木栅里而同时又无力摧毁木栅所造成的。因此两者的象征应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关系,正确的描写,应当符合这种特性的。”
田家接着追根溯源:“斤澜是很喜爱沈从文的。”(注意:沈从文那时就是“反动文人”的代名词)“都受到沈的影响。”“小如爱用重字叠句,大如对人生的观照和自然主义倾向的描写方法。”“沈从文的浸透幻想的写实是什么?斤澜把它看成浪漫主义色彩;而在沈氏作品的风土人情,是经过拟古情调的炮制。”“沈氏在写辰河水手为惊涛骇浪骇浪卷去,伙伴岸上追赶,而在水中的人,死得何等从容,作者情调也是静穆,闲适》》对死和死的气氛描写,是自然主义的。这些在斤澜的小说中也存在》》这也是一种‘人生哲学》的表现,却不是无产阶级的‘人生哲学》。”
今天看起来,这样的批评只是好笑。但在当时,在“反右”补课的时候,对被批评的人来说,不啻惊天霹雳。林斤澜又哆嗦了一段时日。——老天喜欢开玩笑,一年多,庐山会议之后“反右倾”,田家莫名其妙被当作“白旗”拔掉了,“发配”陕西。文化大革命,碰到更加高明、更加厉害的对手,被整死了。令人感慨良多、扼腕嗟叹。
“田家要把你打成右派,原因就是要扩大战绩吗?”我问。
林斤澜答道:
“还有就是文学上不跟他走,不喜欢他的文学主张。我是他文学上的异己分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田家这时是个风派人物。他为什么对我同沈从文的关系那么熟悉?他和沈从文是老乡,他原来就是沈从文家的座上客!——田家是延安过来的人,据说原来是个不错的人,很有个性、很有原则,可他一直入不了党。原因是落后分子。他变成风派人物,与沈从文疏远,要扩大反右战绩,有一个很长的变化过程。”
听林斤澜的口气,似乎同情田家的可怜。
“你逃过一劫,自有偶然性,更有必然性。你认为必然性是什么?”我问。
林斤澜答道:
“汪曾祺知道我平时关心政治,他倒淡漠,结果相反,他落网了。他的文章划我为‘漏网右派’,并说:‘是无天理’。可他不想想,我先前二十年,吃的苦头有多大。可以说,我出生入死过,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经过形形色色的时候。我比他更了解什么是人间。——当时我不在现场,不在网中。而现场正热闹,网眼正红火的时候,为什么我一边凉快去了呢?这就与我的经历有关。或许我记着鲁迅的话:‘横着站’,鲁迅不断指名道姓,说文艺家碰死在自己的理想上。北京文联有人腹受敌,有人背受敌,有人腹背都受敌。我是‘横着站’。”
林斤澜几次同我说到鲁迅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说里头许多话是警钟。大约是这些话吧:“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家原是赞同过的;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有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苏俄革命以前,有两个文学家,叶遂宁和梭波里,他们都讴歌过革命,直到后来,他们还是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碑上,那时,苏维埃是成立了!”
邓友梅在《漫说林斤澜》中说:
我定成右派,斤澜的压力极大,有人是叫他用揭发、批判我来表明他的立场的。他什么都没讲。而在此后20年间,不管我是在北京劳动改造,还是发配东北时,他都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忙不过来,他替我送妹妹上学,我不在北京,逢年过节他到家去看望我的母亲。有些我想不到的家务事,他想到都提醒我。
在邓友梅另一篇《悼绍棠》的文章中,坦诚说自己曾上台“批判绍棠下乡不该带馒头!”从维熙在《走向混沌》中也说,他曾揭发刘绍棠生活上的一些事。那么,林斤澜在整个运动中就没有揭发过人吗?林斤澜说:
“我还真没有揭发过谁。绝对没有为表态批判过谁——不仅是反右,所有运动,包括文革,我都没有。当时写文章,或因响应号召,靠拢组织;或因认识不清,上当无奈,都可原谅,都可理解,都应由时代去负重要责任。我编文集,不用蓄意剔除,是真的没有这种内容。反右时,不只一只眼盯住我,我的压力确实不小。他们要我必须表态。《北京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