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5-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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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过高的地位上,他没有正常的人际关系,他也没有机会培养正常的耐挫能力。这种环境对这个孩子的性格不可能不发生致命的影响。
事实上,畸形的成长环境中,他的人格始终没有完全发育起来,许多心理特征仍然停留在儿童阶段。在成年之后,皇帝仍然表现出幼儿一样的缺乏耐心、固执己见,每有所需就立即要求满足,缺乏等待延后满足的能力。在太后面前,他大气都不敢出。而在自己的宫中,小皇帝却异常地任性、骄纵。在他处受到的压抑,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加倍发泄,使得小皇帝的脾气中搀入了一丝乖戾。小皇帝的急脾气是出了名的。他要做什么事,任何人也不敢拦。他要什么东西,太监们立时三刻就要弄到,否则屁股不保。《宫女谈往录》中老宫女描述道:“他性情急躁,喜怒无常,他手下的太监都不敢亲近他。他常常夜间不睡,半夜三更起来批阅奏折,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自己拍桌子,骂混帐。”
这一点甚至在朝廷上也不是什么秘密。在皇帝亲政之后,大臣们曾经向太后反映过,“皇上天性,无人敢拦”。虽然看上去文弱,但稍有忤逆,则激动暴怒。在太后面前,他百依百顺,然而离开了太后,任何人都必须对他百依百顺。甚至在被剥夺了权力之后,皇帝的脾气仍有时发作。光绪后期间曾经服务于宫中的陶湘在写给大臣盛宣怀的信中提到这样一件事:1904年,光绪要太监给自己的卧室安上电话。太监说这种新鲜事物刚刚传到中国,北京城内尚没有货物供应,得联系进口才行。皇帝登时大怒,限太监一日内找到,否则掌嘴。后来因为怕太后知道,才做罢。陶湘在信中说:“借此(事)可知老太太之严待非无因也,借此可知当今之难以有为。实可忧也。且闻当今性情急躁,雷霆雨露均无一定,总之,太君无论如何高寿,亦有年所,一旦不测,后事不堪设想。”
这场战争与后来那场著名的改革之所以失败,与皇帝性格中的这种缺陷很难说毫无关系。
十一
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太后还不以为意。她每天游湖照相,养西洋狗,读《红楼梦》,甚至自制化妆品,把退休生活安排得十分充实。然而她做梦也没有料到,当她把眼光又一次投到政治上来的时候,战火已经燎掉了辽东半岛,接下来就要点燃整个大清地图:到1895年初,辽东全部失守,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日军海陆两路,随时有能力直指北京。
太后再也坐不住了。她悄悄伸出手,暗地里调整了战船的航向。在光绪帝手忙脚乱地指挥战争之际,慈禧却开始秘密召见大臣,谋划讲和。她已经看出,和前两次鸦片战争一样,这场战争清朝毫无取胜希望。
是战还是和,朝廷上下相持不下。那些经历过两次鸦片战争的老臣们认为,这次战争不过是前几次战争的重演,既然最后的结果都是屈服,那么当然越早议和越有利。然而那些年轻的主战派官员却坚决不同意。他们认为,以中国之大,如果血战到底,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他们提出,迁都西安,以举国之力和日本周旋。
在两难选择中,皇帝陷入了痛苦的深渊,经受着地狱般的折磨。有生以来,皇帝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大的压力。他的意志品质难以适应这样一场意想不到规模的战争。继续这样一场战争需要的是超人的意志力。而结束这场战争更是需要超乎寻常的现实感和判断力,这些皇帝都没有。
皇帝选择了逃避。他把所有的兵书战策都扔到一边,前线的战报也任由它堆积如山。他不再废寝忘食了,不再聚精会神了,不再连续不断地召见、会议、指示了。皇帝躲在后宫,长时间地翻阅诗词、戏本,或者躺在床上昏睡。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想,他恨不得一觉不再醒来。
当皇帝再一次被战报催迫着出现在大臣们面前的时候,人们发现,皇帝已经由一个坚定的主战派变成了急切的主和派,甚至比太后还要急切。对日议和中,最关键的问题是同不同意割地。老谋深算的李鸿章声称,他坚决对反割地。“割地不可行,议不成则归耳。”如果日本人必要割地,“鸿虽死不能画诺。”连积极策划议和的太后也反对割地。当听皇帝说朝臣有割地之议时,太后大怒,忿然说:“任汝为之,毋以启予也。”
然而,皇帝却很快力排众议,下定了同意割地的决心。他面召李鸿章,痛快地授予割地之权。皇帝说,如果不割地,那么“都城之危即在指顾,以今日情势而论,宗社为重,边徼为轻。”
皇帝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快快结束战争。只要能结束战争,什么条件他都打算答应。他被战争弄得太苦恼了。在日本制定的比预想的要苛刻数倍的条约内容到北京之时,几乎全体朝臣都不同意,要求与日本力战到底,只有“光绪之意,颇在速成。”皇帝干脆利落地在和议上签了字,结束了这场大清国有史以来最屈辱的战争。
十二
通过这场战争,我们可以发现,皇帝的意志品质不适合承担治理国家的重任。
那些经常被接见皇帝的大臣们发现,亲政以来,皇帝的表现一直是两极式的。一段时间内非常振作,诸事用心,精力十足。另一段时间又无精打采,意志消沉。现存故宫中国历史档案馆的光绪朝奏折中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情况:出现在奏折之上的皇帝朱批,一段时间内字体异常宏大、端正、有力,神采飞扬。比如皇帝亲政的头几个月、甲午战争开始阶段以及后来的戊戌变法之中。而另一段时间则细小、倾斜、无力,经常带着虚白,看上去软弱松懈。比如甲午战争后期。特别明显的是,后一种字体只有前一种字体的四分之一大。如果不事先说明,任何人也不会相信这两种字体出自同一人之手。在清代皇帝之中,这种情况是绝无仅有的。这说明皇帝的情绪经常处于从天堂到地狱般的大起大落之中。
国势衰微的大清帝国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坚强的领导者,就像一艘暴风雨中的大船迫切需要一个好船长。然而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在清帝国的上升期,上帝简直像挥霍一样把顶级精英一个接一个地投入到爱新觉罗家族的谱系。从努尔哈赤到乾隆,六位皇帝都保持了非常出色的意志水平。然而,到了大清帝国时运背舛之时,登上皇位的人偏偏也一个比一个差劲。到了光绪皇帝,身体里的爱新觉罗氏血液几乎已经淡到似有若无了。在锦衣玉食和万人呵护中长大的光绪,从小没有经历过任何艰苦,也没有经历过大事的磨炼,这使得他的意志素质不但远逊于他的列祖列宗,甚至不及中人。
然而,按照传统的政治设计,中国的帝王必须是由超人的意志力和道德感组合起来的完美的人。因为那架庞大无比的政治机器完全要靠他只手去操纵控制,全国人民的安危幸福系于他一身。因此,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皇帝的要求至高至险。从本质上说,人们不是把皇帝当成一个凡夫俗子而是当成一个神来要求。因此,“圣王教育”就是要把一个平庸的人变成完美、坚强、无所不能的“圣人”。
过高的标准使小光绪成为天下最容易体会到挫败感的孩子。“圣王教育”在小皇帝的头脑中形成了一系列的“应该”:他应该具有常人不具备的毅力,能应付别人应付不了的课程;他应该比普通人聪明,读书过目不忘,他应该机灵敏捷,举动处处符合规矩。因为这是伟大帝王们应该具备的素质。可惜,他那孱弱的身体里其实没有这些东西。虽然听话、好学,然而过于繁重的学业也常常使他想打退堂鼓,过于苛刻精细的日常生活教条也使他不堪重负。他很难长时间地恪守老师给他定下的严格标准。
然而,“圣王教育”又使他相信,毅力决定一切,完美才有价值。稍一松懈就是退步,任何妥协都是失败。因此,一个举动没达到自己的要求,在他看来,也是“不应该”的。
巨大的压力和自己过于软弱的天赋,使小皇帝的日常表现越来越两极化发展。有的时候,他能把自己的精神状态调动到最佳状态,把意志水平调动到极高程度,一丝不苟地“学做圣人”,表现得非常振作进取。然而由于身体素质以及先天缺乏刚毅气质,他难以长时间地克制自己,振作状态很难持久。一旦受挫,他又会对自己极度失望,心气因此一扫而光,陷入长期的萎靡不振状态。师傅翁同龢也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他在日记里记道,小皇帝有的时候精神振作,学习起来势如破竹,“读甚奋”,作文也“极敏捷”。让师傅欣慰无已。然而,过了一段时间,皇帝又会莫名其妙地陷入“不能用心”、“少精神”、“精神涣散”、“勉强敷衍”、“百方鼓动不得”、“倦怠迁延”的状态。翁同龢焦虑、忧愁、叹息甚至无可奈何。
用今天的话说,皇帝患有间歇性的抑郁症。圣王教育使他成了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件事情,只有做到完美,对他来讲才有意义。他缺乏那种退而求其次的现实主义态度。他的信条是要么最好,要么干脆最坏。要么倾尽全力,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要么破罐破摔,逃避现实。在“甲午战争”和后来的“戊戌变法”等重大历史时刻,我们能清楚看到这种不成熟的心理模式给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带来的致命影响。
十三
不论如何,战争总算打上句号了,那些和战争相联系的焦灼、惊惶、彻夜不眠终于结束了。皇帝像是一个从火灾现场狼狈逃出来的难民,把一片狼藉的废墟抛在脑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是,心里却着起了悔愧的大火,一寸寸烧得这个善良单纯的人心脏不停痉挛。
只有在硝烟散尽后静心盘点,皇帝才看清楚这场战争的后果是多么严重。
本来,经过所谓的“同光中兴”之后,大清帝国已经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通过洋务运动,中国已经初步建立起了近代海军和一大批近代化工业,大清这辆残破的老车,已驶过最危险的路段,开上了相对平稳开阔的坦途,虽然速度不快,但总可以说是处于上升状态。
没想到,这个好不容易赢得的“大好形势”,却在自己的手中折戟沉沙。清朝有史以来最大面积的割地和最大数额的赔款,使大清犹如一个刚刚病愈的人又一次被打倒在地。亚洲和世界的格局重新洗牌,那些逡巡在中国四周的欧美列强,又纷纷亮出了利爪,纷纷向中国提出了“租借”土地的要求。中国由一个同光中兴的“希望之星”变成了被瓜分的对象,一时之间,中国已经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
本来想证明自己能力的一场演出,最后的结果却使全国臣民见识了自己的“无能”。本来要为国家自强雪耻,没想到却给民族带来这么大的灾难。召开王大臣会议时,太后连正眼都不瞅他,那张越发长得吓人的脸毫不掩饰地向朝廷重臣们流露着对他的轻视,让他无地自容。在战争过后,太后越来越多地走上前台,直接处理政务,说明对自己已不再放心。
确实,通过这场战争,太后对皇帝的印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太后没想到,原本认为已经培养陶铸得成了器的皇帝,一旦登台亮相,居然唱得这样荒腔走板。通过这场战争,她才发现,皇帝原来是如此的幼稚、孟浪、轻率和脆弱。看来,自己这么多年心血是白费了,这个孩子实“不足以承大业”。
皇帝的情绪步入两极化状态中的低谷。像以往一样,心绪低落的皇帝又病了。躺在病床上的皇帝一遍遍地反思着。在战争之中,他一举一动都是效法列祖列宗,为什么到头来却左右支绌,一败涂地?
皇帝想起了李鸿章前几天给他上的一道奏折。李鸿章说,在日谈判期间,伊藤博文曾对他讲:“贵国之弱,在于固守旧法。如欲自强,必须将明于西学年富力强者委以重任,拘于成法者一概撤去,方有转机。”
这场战争让他见识了“西法”的强大。他没想到,日本国在战争中竟然能迸发出这样巨大的能量。看来,“西法”的威力远远超过“祖宗旧制”。
年轻人活跃的思维容易跳出陈旧的枷锁。一场战争打开了他的眼界。在病榻之上,他命人进呈了驻日公使黄遵宪所著《日本国志》以及英国人李提摩太编译的《泰西新史揽要》、《列国变通兴盛记》。皇帝“如获至宝”,这些书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与“祖宗旧制、圣人之言”完全不同的新世界。他终于发现,战争的失败,并非是因为他的“无能”,并非是由于他不够“敬天法祖勤政爱民”,而恰恰是因为他太迷信圣人和祖先了。其实他们留下来的旧式武库中的武器完全不合实用。皇帝认识到,如今时代,“外洋各国是今非昔比的”,中国“一切落后,甚么事都赶不上外国”,“西人皆日为有用之学,我民独日为无用之学。”一气之下,皇帝命人把他案头的那些性理之书搬出去,以“皆无用之物,命左右焚之”。
只有“维新变法”,让大清脱胎换骨,才能扶大厦于将倾。
可是,法如何变?旧如何革?从哪里入手?他也没有答案。
十四
1895年6月3日,皇帝在养心殿书案的众多文件中发现了广东籍新科进士康有为的一封奏折。进士直接上书皇帝,这种情况十分罕见,皇帝立刻打了开来:
近者万国交通,争雄竞长,不能强则弱,不能大则小,不存则亡,无中立之理。自大而小者,土耳其是也;自强而弱者,波斯是也;自存而亡者,印度、缅甸、安南是也》》
一拿起来,皇帝就没再放下。他当天没有吃午饭,晚上又把这封奏折携带到寝宫,在灯下细细再读。
康有为用他那出色的文笔,清晰扼要地介绍了西方的政治制度是怎么回事,介绍了俄国的彼得大帝,介绍了日本的明治天皇,介绍了土耳其的国父凯末尔。他从世界大势的角度,提出了变法的总纲领。又分十个方面,系统讲解了中国应如何在政治、经济、军事、教育诸领域“全面更新之”,论述条理分明,措施详细周到。这封奏折,让皇帝感觉新奇无比又茅塞顿开。
皇帝的感觉就是四个字:“天助我也”。在他急切盼望“变法人才”的时候,这个广东进士从天而降。皇帝感觉康有为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深刻、渊博、清楚。皇帝一遍遍地揣摩着奏折中那些他不知道的新名词,就像一个夜航的水手,看到了前方一遥遥的灯塔。现在,他要毅然掉转船头,驶上正轨,大清很快就会赶上列强,并驾齐驱,甚至超越它们。他不但会重现大清旧日的荣光,还会远远超过列祖列宗的治绩。如果那样,这场战争的失败,不过是他人生中一个小小的阴影或者说必不可少的前奏,今后的伟大事业,将使这小小的失误显得不值一提。想到这里,皇帝的情绪突然柳暗花明,阴郁和消沉一扫而空。皇帝感觉震撼,皇帝感觉兴奋,皇帝感觉狂喜,皇帝推枕揽衣,目光炯炯。第二天一早,皇帝发布命令,命军机处将此奏折抄为三份,一份存皇帝上朝时的乾清宫,一份存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中南海勤政殿,一份由军机处抄发各省大员。康有为的奏折原件,则立刻送往颐和园,交给太后“懿览”。
十五
太后十分认真地阅读